欲望的交换

　　次日天微亮，我就去到妈妈的早餐店找柳耀。
　　“你跑得比我快，要是等会再发生昨天那样的情况，你就拉着我赶紧跑。”我小声对柳耀说，拉着他往外走。
　　柳耀定住，对着我摇头。
　　“你不想去？”我问。
　　柳耀指着正在蒸馒头的妈妈。
　　“好吧，等你下班。”
　　终于到了中午，在一起收拾完店子后，我拉着柳耀快步去到最近的一个公园，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进入那个交换地。
　　我像个老鼠一样，每往前一步就谨慎地环顾四周。确定周围暂时安全后，我闪到绿石头中间寻找石头。整个过程我的注意力一半在外界，一半在地上，导致吴德那个石头一直没出现，也导致我忽略了身旁人的变化。
　　“要找哪个？”身旁响起一道声音。
　　“吴德……”
　　话音刚落，我忽地定住，目光在外面的景物之间切换，定在柳耀那有神的眼睛上。
　　“吴德是谁？”他问。
　　“不孝子。”我脱口而出，愣了几秒才回过神来，“柳耀？”
　　“是。”
　　“你恢复了？”我惊喜道。
　　柳耀点点头，张口——
　　我迫不及待道：“所以我昨天不是幻觉，那时你就恢复了？一定是这个地方让你恢复的，没想到它还有这个用途，我以为它最多当个避难所呢。好险！如果我今天没带你来，那我可能一辈子都发现不了这件事。”
　　柳耀点点头，再次张口——
　　我又道：“呀！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也可以交换？对啊，是可以的吧，不然你为什么恢复健康了呢。”
　　柳耀露出不解的目光，张口——
　　“没准你可以通过交换彻底恢复健康！那要怎么做呢？”我抠着下巴，“和快要死亡的人交换？可如果隐瞒他们交换的事，和害人没什么两样，如果不隐瞒，他们会不会利用交换延长他们的生命？你怎么看？”
　　柳耀安静地看着我。
　　“柳耀？”我叫了一声。
　　“我觉得你说的都有道理。不过在想这个之前我想先了解一下这是个什么地方？”
　　我快速将这里介绍了一遍。
　　“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柳耀又问。
　　我又迅速说着自己的经历……“我就是这么发现这个地方的，在那之前快给我吓死了，你能想象一觉醒来自己变了个脸是什么感觉吗？我的天，还好我那天幸运发现了这个地方。”
　　柳耀看着地面，声音跟蚊子似的喃喃道：“未必是……”
　　“什么？”
　　“昨天是什么情况？”柳耀抬头问。
　　我垂下目光。“昨天那个男生有一个哥哥，他哥哥不知因为什么去世了，而那个男生接受不了，想通过交换复活他哥哥。”
　　“你之前认识他们吗？”
　　“认识，他们还帮助过我好几次……等那个男生冷静后我再想办法帮他吧——哎呀！我是来干什么的啊。”我再次在地上翻找起来。
　　“找到了。”我将石头展示给柳耀看。“这个就是用来交换的石头。”
　　柳耀点点头。
　　“走，”我往四周望了望，“我们躲那颗树后面，以免那个男生来的时候发现我们。”
　　我牵着柳耀快步朝大树后面走去，走近后发现，大树上多了一个东西。
　　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被贴在大树身上。
　　“这里也有小广告？”我不可思议地撕下那张纸条，打开，上面写着：
　　“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被你看到，那个和六年级男孩们打架打输了的勇士，如果你不是那个女孩，请帮我把信封放回远处吧，谢谢！
　　如果你是，请继续往下看。”
　　这时身旁柳耀问：“这封信是给你的吗？”
　　“不是。”我盯着“打输”道，继续往下看。
　　“你好孩子，我们认识时间不算长，但此刻却最想给你写一封信。我的名字叫毛正，我的弟弟，叫毛义。父母给我们取这个名字，真是用心良苦，可我们都让他们失望了。
　　我从小性格软弱，擅长给与、忍受，不擅长接受、拒绝。回想自己的过去，好像有无数的委屈想写下来，可真的动笔，却发现心很平静。那还是从重点说起吧。
　　那年我十九，在父母的安排下，和我妻子相识。两周后，我们举办了婚礼。这是我早年时光里，无数次顺从里的其中一件事，也是被日后的我首先推翻了的一件事。
　　婚后第十一年的某一天，我坐在门外看着远处出神，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无法忍受当下的一切。人生是什么样？人生要怎么样？我苦苦思考着这个问题，却如何也没思考出答案。可是，我还是莫名得到一股力量。说是力量，也好笑。因为在和妻子离婚的路上，我在发抖。向家人提出重新考大学这个决定时，我在发抖。踏上考场时，我仍在发抖。后来人生无数次面对重大决定时，我都在发抖。
　　但我依旧以自己为荣，我想，我战胜了过去的自己。
　　我弟弟毛义，性格从小和我一样内敛，但他比我优秀太多。他温和却不懦弱，善待他人却也不会委屈自己。而且，他就有一个成为老师的梦想，后来，他也成功了。
　　阿义是一个非常棒的初中数学老师，水平我就不多说了，凡是被他带过的班级，整体数学水平一定是那一届最强的。而身为班主任，他也懂得因材施教，能发掘出每个孩子的优点和发现他们的短板。
　　却也是这个，给日后的他带来的巨大的改变。
　　那天，他照常乘船去学校，却在正要登船时，被划船的一个青年殴打并且辱骂。
　　他还没来得及认出这个青年，就听到对方问他当年为什么不拦着自己，为什么要允许自己退学，说他根本不配做一个班主任，不配当老师。
　　这时阿义才猛然记起，眼前这个人青年正是他带过的第一届学生。
　　后来听到那青年父亲的一番解释，才知道这个孩子步入社会之后，处处碰壁，最后只好回来和父亲一起划船。
　　那天，是我弟弟成为老师的五年来，唯一请假的一天。他把自己关在卧室，不吃饭，不说话。第二天出来时，他彻底变了。
　　他自此变成了一个极其严厉的老师，对待不好好学习的孩子，他不再鼓励他们发展各自的长处，而且逼着他们提高成绩，甚至，不在乎他们的尊严，当众打骂他们。
　　学生们苦不堪言，阿义也渐渐成了学校里最不受欢迎的老师。
　　但每一年，他也都会收到许多已毕业学生的来电和短信。那些学生大多都是当年成绩不好的孩子。他们感谢阿义曾经的教导，说读书时家里没有人管自己，朋友大多也都辍了学，如果不是阿义对他们的严加管束，逼他们考上高中，他们一定不会有现在的人生。
　　因为每年都收到许多已毕业学生的正面反馈，所以阿义一年比一年坚持着自己的教学方法。
　　以上这些，几乎可以涵盖我和阿义的一生，或者说，前一生。
　　时间一转，我和阿义已步入耄耋之年。
　　房子里，我和阿义躺在院里的摇椅上，回顾着自己的一生，笑着开头，叹气结尾。
　　来自兄弟的默契，我们都后悔了。
　　我明明很成功啊，从农村来到大城市，从弱懦但每个人都对我奉承。可我怎么一点都不快乐呢？
　　我失去了妻子的陪伴，缺席了孩子的成长，父母临死前的最后一眼，我也永久地错过了。
　　阿义退休后经常有学生来看望他，孩子们一个比一个有出息，有的还带着家人孩子一起来拜访阿义。
　　可也有孩子半夜频频打来电话，哭着骂阿义对他当年造成的伤害。
　　那时聊着聊着，我们就陷入了沉默。那个影响我们后半生的改变，让我们坚信不疑的改变，如今在生命即将到达终点时，又开始让我们怀疑。
　　疑心一动，就无法停下。我在脑中羡慕着朋友家庭美满，怀疑着自己当年的选择。阿义怀疑，是否他的严厉远远超过了教育的范畴，是否他用温和的教育方式，会让更多的孩子受益。
　　人性的弱点回答了我们的疑问。
　　是，你就不应该和你妻子离婚，不爱又如何？两个人在一起能过好日子就是最重要的。现在你除了弟弟，没人在乎你，孩子不是要钱，根本不会联系你。
　　是，你就不应该对学生那么严厉，那个划船的孩子只是个例，你对孩子施加暴力带来的伤害远远大于他们因学习而收获的益处。
　　后面的事，我不赘述了。一个结论：当人的欲望强到某种程度上时，交换的地狱便会向他开启。
　　第一次和你的相遇，却不是我们第一次来这，而是我们终于下定决心去交换。此前，我们一直心虚，犹豫，可最后，时间还是消磨掉了我们的良心。我们交换了，从88岁，交换至22岁。
　　我想重来一遍，我弟弟也是。他想再当一次老师。
　　交换之后，我们喜不胜收，甚至忘掉了那两个被我们牺牲掉的可怜青年。
　　第二次和你相遇时，我想交换一个婚姻，阿义想交换更强的教学能力。交换完后，我们又看到了你。
　　来到这里交换的人，都是冷漠的。人人相互警惕，以防对方套自己的话，让自己被交换。而当时阿义主动和你说话，因为他对你感到愧疚。
　　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你问我们问题，阿义因为急于交换，所以让你快去将‘命运’递给老人。后来他觉得，是他促使你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交出去了命运。
　　我们虽然都交换了，但心里对‘交换’仍是否定的态度。因为‘交换’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失去了‘奋斗’和‘满足’的能力。所以后来，他主动帮助你，希望借此弥补。而当我们知道你来这的目的时，我和阿义在那瞬间都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你，我们太心虚了。那刻时间仿佛倒退，心中原来的一切又回来了。
　　第三次和你相遇……直接说你吧，即使是写字，我也羞于写下我那些逐渐膨大的欲望。当时我和阿义突然生了气，对你态度很糟糕。原因是，你让我们看到了我们的不耻。来这的人都和我们一样，在他们之间，我们不会有任何的不适，可你那时的选择，打破了这片混沌的平衡。你竟然不愿意交换？你怎么能不去交换？
　　对不起孩子，当我冷静下来后非常想向你道歉，可我错过了。
　　那次我回来后，心里一直不得平静。这感觉，和当初决定改变人生时一模一样。我看着阿义在灯光下，坐在他从前的办公桌上埋头动笔。从前，他修改教学计划、批改试卷。这次，他修改下一次的交换话术。
　　我如梦初醒般地打了个激灵——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啊？又回想这段时间的的经历，阿义沉迷于获取，没有付出。他现在对教学的态度远远比不上他曾经。甚至，他还想直接交换‘优秀的学生’！
　　而我，和妻子即将离婚。
　　多可笑。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让交换消失。
　　我失败了，死亡降临在我头上。
　　不过，这不是因为我试图消灭它，而是因为我违反了规则！交换只能交换四次！孩子，请记住，交换只能交换四次！
　　我接受了我死亡的结局，不过接受，也只能活人才能接受。
　　我竟然又活了。我弟弟通过交换，复活了我，而他，交换达到了四次。
　　我不敢置信他竟然这么做了。我看到了他留下的遗书，很短：“没关系，反正他不是我学生。”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
　　可你知道——你后面见到我活的弟弟了。
　　再次醒来时，我震惊地看着自己和弟弟造成的那些杀戮，决定自杀，终止这一切。可死前，我却总想给你写点什么。不让你赴我们的后尘，或者说，所有交换过的人的后尘。
　　为什么曾经有那么多人交换，却从没有人发现这个限制次数的规则呢？那个在墙上刻字的人，一定也知道这个规则。否则，他不会给与我们警告。那么，为什么他没有刻呢？
　　因为规则太松懈了，比你想象得要更没有约束。它方便了交换，却也带来了隐藏的大危机。那是什么，我不希望你知道。因为欲望啊，真是无穷无尽，如同精卫填海，永不满足。
　　我终于明白，‘顺其自然’是多么重要的领悟。
　　写到这里，天快亮了，晨曦的光照在手上，窗外鸟儿也在鸣叫。我对自身现在的结局，心怀感恩。祝你生活愉快。”
　　信到此结束。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