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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猎(2)
热闹看完,众人也纷纷自行离去游玩。
观礼区的人群渐渐散开,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或去跑马场一试身手,或在场边设置的投壶、双陆等游戏处取乐,也有关系亲近的闺秀们寻了处荫凉地方,说着体己话。
方才元禧郡主引起的那场小小风波,成了不少人窃窃私语的话题,目光偶尔还会隐晦地扫过永宁侯府女眷所在的方向。
傍晚时分,天边铺开了大片大片的橘红色晚霞,如同上好的苏杭锦缎,绚烂非常。
猎场四周早早燃起了巨大的火炬和精美的宫灯,火光与天边的霞光交相辉映,将整个营地笼罩在一片温暖而辉煌的光晕里。
皇帝兴致勃勃地出去围猎了约莫一个时辰便回来了,收获了几只麂子和山鸡,龙心甚悦。
御座之旁,皇后的位置依旧空着。
皇帝微微侧首,向随侍的总管太监低语询问,总管太监连忙躬身,低声回禀了几句。
皇帝目光转向了下首正忙碌安排晚宴事宜的太子妃徐兮之。
徐兮之会意,立刻上前,轻声禀报了皇后凤体略有不适,已回营帐休息。
皇帝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起身,在宫人的簇拥下往皇后营帐方向去了。
徐兮之送走皇帝,轻轻吁出一口气,又立刻投入到晚宴的筹备中。
她一整日几乎都守在观礼台,协调各方,此刻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晚宴是春猎首日的重头戏,关乎皇家体面,丝毫马虎不得。
从席位的安排、菜肴的上桌顺序,到乐舞的进场、灯火的明暗,乃至各位宗亲勋贵可能有的特殊忌讳,她都得一一过问,亲自盯着,生怕哪里出了差错,落了人口实。
额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身旁的宫女不时递上温热的帕子,她也只是匆匆擦拭一下。
晚宴开始前一个时辰,营地愈发喧闹起来。
参与围猎的勋贵子弟、武将文臣们陆续归来,人人脸上都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兴奋。
侍从们牵着的马匹驮着或多或少的猎物,羽箭的翎毛在晚风中轻颤。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马匹和淡淡血腥气混合的特殊味道。
人们互相打着招呼,比较着彼此的收获,笑谈声、马蹄声、猎物垂死的哀鸣声交织在一起。
随后,众人各自回到分配好的营帐休整,沐浴更衣,准备赴宴。整个营地热水供应不绝,侍女小厮们穿梭往来,伺候着各自的主子。
当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没入西山,夜幕完全降临,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盛大的晚宴已然准备就绪。
精美的食案按品级高低呈扇形排列开来,上面摆放着时令瓜果、精致点心和醇香美酒。宫灯与篝火将宴会场地照得亮如白昼。
徐兮之仔细巡视了一圈,确认一切无误后,才派人前往帝后营帐传话,禀明宴席已备妥,恭请圣驾。
众人依序入宾而座,低声交谈着,目光不时望向主位方向。终于,只听内侍一声悠长清晰的通传:“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所有人立刻起身,整理衣袍,欠身行礼,山呼:“恭迎陛下,恭迎皇后娘娘!”
“众卿平身,不必多礼。”皇帝今夜心情似乎不错,挥手示意,他携着陈皇后一同落座,众人这才纷纷坐下。
陈皇后换了一身较为轻便的常服,脸色比白日里好了些许,但仔细看去,眉宇间仍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
皇帝目光扫过下方济济一堂的臣子家眷,沉声说道,声音在开阔的场地上清晰地传开:“来人,清点今日诸位所猎禽物数量,统计清楚,前三名,朕重重有赏。”
“奴才遵旨。”随侍的司礼太监领命,带着几个小太监躬身退下,前往专门登记猎物的地方核对。
宴会上顿时活跃起来,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响起,身着彩衣的舞姬翩跹入场。宫女们如穿花蝴蝶般,端着热气腾腾的珍馐美味鱼贯而入。
一时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好不热闹。勋贵子弟们高声谈论着白日的惊险与收获,文臣们则更倾向于吟诗作对,赞赏这太平盛景。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司礼太监悄无声息地回到皇帝身边,俯身耳语了几句。
只见皇帝脸上绽开开怀的笑容,连连点头。
太监随即直起身,面向众人,高声道:“秦小公子、太子殿下、昌伯侯府杨小公子何在?”
被点名的三人立即从席间出列,行至御前,整齐划一地躬身行礼:“臣(儿臣)在,陛下(父皇)万安。”
皇帝高兴万分,看着他们三人,眼中满是赞赏:“好好好!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你等今日表现,朕心甚慰,往后前途必定无量啊!”
“谢陛下(父皇)夸赞!”三人再次躬身谢恩,年轻的脸上都难掩激动之色。
一直端坐一旁,含笑看着这一幕的陈皇后,此时适时柔声开口:“陛下,既然要赏,何不问问这几个孩子,除了金银赏赐之外,可还有什么特别的心愿?
都是风流倜傥的少年郎,金银之物虽好,不免有些俗气了,不如成全他们一份雅意或孝心。”
皇帝闻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皇后所言极是。那就秦小公子先来吧,今晚数你猎到的最多,想要什么特别的恩典?”
秦屿,即靖国公府的幼子,再次行礼,少年清朗的声音带着几分期待:“谢陛下隆恩!臣……臣想替家姐求前朝画圣的真迹《秋暝山集会图》一睹真迹风采!”他抬起头,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明亮与渴望。
皇后闻言,温和地笑了笑,问道:“你姐姐可是秦姝?”
少年忙不迭点头,语气带着对姐姐的崇拜:“回娘娘,正是。家姐素爱书画,尤慕画圣,曾言若能得见《秋暝山集会图》真迹,平生无憾。
臣知此物珍贵,不敢求取,只恳请陛下恩准,能让家姐有机会观摩数日,她便心满意足了。”
皇帝听了,更是称赞他们姐弟情深,然后像是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太子:“朕记得,这幅《秋暝山集会图》,前几年江南进贡来时,朕已将它赐到东宫了吧?”
太子陆砚礼起身,向皇帝行礼后,又对秦屿拱了拱手,坦然自若地回道:“回父皇,正是。此画如今确实在东宫。
去年太子妃生辰时,儿臣见她也喜爱此画,便已将它送予太子妃赏玩了。”
众人的视线又明里暗里转移到了太子妃徐兮之身上。
徐兮之从容起身,声音清越悦耳:“父皇,母后。此画能得秦二小姐这般知音欣赏,是它的福气。
臣妾岂有不愿之理?待回宫后,臣妾便下帖,邀秦二小姐入东宫,一同品鉴画作便是。”
秦屿闻言,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开心,再次深深一揖:“臣,代家姐谢陛下隆恩!谢太子殿下!谢太子妃娘娘!”
皇帝满意地摆手让他起身,又接着问太子:“弘景,你呢?今日猎物数量仅次于秦屿,想要何赏赐?或是有什么心愿?”
太子陆砚礼恭敬行礼,言辞恳切:“回父皇,儿臣今日侥幸猎得几只毛色纯净的白狐和白兔,皮毛完整。
儿臣别无他求,只想用这些皮毛,命尚衣监精心制作几件披风,献给父皇、母后,还有太子妃,聊表孝心与心意,望能抵御冬日严寒。”
皇帝眉眼间尽是对太子的满意,抚须连连点头。
百官们也纷纷出声称赞太子殿下仁孝双全,堪为表率。而陈皇后看着儿子和儿媳,眼中更是流露出欣慰之色。
“太子有心了。”皇帝赞许道,随后目光转向最后一位少年,“那杨小公子可想好要何物了么?”皇后的温和声音也随之响起,带着鼓励。
少年杨晏清的身影在篝火映照下显得有些瘦弱,但站姿却利落挺拔,他是昌伯侯府的庶子。
前段时间昌伯侯府老夫人的寿宴上,嫡长子闹出的丑闻沸沸扬扬,使得昌伯侯府颇受了些非议。
然而此刻杨晏清却能泰然自若,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与他那位兄长倒是截然不同。席
间不少人明里暗里打量着这个平日并不起眼的庶子,心中各有思量,感叹着或许昌伯侯府的气运,乃至朝堂上的某些格局,会因此子而有所改变。
杨晏清行礼,声音清晰而稳定:“回陛下,臣今日于林间偶然猎得一只罕见的雪爪狸奴,其瞳如碧玉,灵动可爱。
臣见之欣喜,想恳请陛下恩典,准许臣将它养在身边。”这个请求在今日诸多或风雅或实用的请求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皇帝虽然有些诧异,但看着少年眼中真诚的期待,还是莞尔一笑,痛快准了:“准了!少年人有些雅趣也是好事。”
三人再次齐声谢恩,而后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落座。
宴会过半,气氛愈加热烈。
场地中央的巨大篝火燃得正旺,噼啪作响,火星蹿升,融入夜空。
许多年轻的少女少年们不再安坐席间,而是自发地围到火堆旁,将白日里猎到的野味亲自烤了吃,笑语欢声不断。
忽然,数道亮光尖啸着划破夜幕,在天空中轰然绽放,化作一朵朵绚丽夺目、又转瞬即逝的璀璨花火,流光溢彩,照亮了每一张仰起的脸庞。
烟花的爆鸣声与众人的惊叹喝彩声交织,将宴会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崔雪吟本来是挨着纪婉仪坐的,后来不知和哪家小姐妹去到哪里讨要特色烤物去了。
待纪婉仪从漫天华彩的烟花中回过神来,下意识侧头想与崔雪吟说话时,才发现身边坐着的人不知何时已换成了齐越。
她微微一怔,疑惑出声:“月知呢?”
齐越在她身旁,正专注地用一柄小银刀翻烤着架在炭火上的兔肉,油脂滴落,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四溢。
他闻言,头也没抬,声音懒懒散散地答道:“不晓得,方才还见她与徐家那个小丫头凑在一处嘀咕,许是玩到别处去了,或者先回去了吧。”
纪婉仪只好微微抬头,目光在喧闹的人群中搜寻,果然在不远处徐家女眷的圈子里看到了崔雪吟。
她正和徐乐怡头碰着头,不知讲了什么趣事,两个人都笑得眉眼弯弯,全然忘了她这个好友。
纪婉仪无奈地笑了笑,刚转回头,齐越就将手里刚刚烤好、色泽金黄、香气扑鼻的兔肉,用干净的荷叶托着,递到了她面前:“尝尝,在西北这两年别的没学会,烤肉的手艺肯定比前几年强了。”
纪婉仪看了他一眼,默默接过。
她吃东西向来斯文,即使是在这篝火旁,也依旧慢条斯理,小口小口地吃着,姿态优雅。
齐越过来之后,原本坐在纪婉仪附近的纪家人,都颇为识趣地稍稍远离了他们俩,留出了一小片相对独立的空间。
但纪婉仪却似乎毫不在意这些目光,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既熟悉又略显生疏的气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王妃近来身体可好?”纪婉仪咽下口中食物,找了个话题。
“就那样,老毛病了。”齐越用一根小木枝,懒散地戳着面前燃烧的炭火,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她说要静心养身子,连这次围猎都没来。”
“哦。”纪婉仪轻轻点头,表示知道了。
短暂的沉默后,齐越忽然问道,语气状似随意:“怎么不同问我这两年过得如何?”
问完,在她看不到的另一侧,握着木枝的手微微收紧,直到听到她平淡的回答后才几不可察地松开。
“不想问。”纪婉仪的回答干脆利落,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
“……好不好吃?”齐越没管她前面那句,像是非要找个由头跟她说话似的,又追问了一句关于烤肉的味道。
“一般。”纪婉仪不是很想说话,她自幼受的教育是食不言寝不语。
但之前和齐越成婚那两年,在他整日插科打诨的影响下,她的话也慢慢变多了些。
直到他去了西北,她又逐渐恢复到从前那般沉静的性子,如今他回来了,这般相处,倒让她一时有些不太习惯。
“我看到你刚才看烟花的时候笑了。”齐越换了个话题,声音低沉了些许。
“没有。”纪婉仪否认,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做人要诚实,纪婉仪。”齐越忽然转过来盯着她,目光灼灼。
其实方才她仰头看烟花时,他一直在看她,只是不敢多看,生怕惹她厌烦,又像刚回京时那般对他冷若冰霜。
现在人真真切切地坐在身边,却还是这般不想理他的模样,他心里也是没底,有些慌。
篝火跃动的光芒映照着她的侧脸,恬静姣好,光影明明灭灭,让纪婉仪此刻的神情看不真切,整个人显得朦胧又美好。
她不说话时,周身自然流露出一股疏离感,仿佛月宫中遥不可及的仙子,随时会乘风归去。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纪婉仪也转过来看他,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两点篝火的光亮。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
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熟悉的眉眼,比记忆中更添风韵,齐越喉头微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是怎么回事?原本想好的话,一下子都卡在了喉咙里,思绪也变得混沌起来。
良久,是齐越先受不住这无声的胶着,有些狼狈地率先移开视线。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滞涩:“白天……元禧是不是找你麻烦了?”他胡乱找了个话题,试图打破这令他心慌意乱的沉默。
不能再看她了,再看下去,怕是要控制不住做出什么唐突的举动。火光映在他脸上,带着热意,他思绪混乱,迷迷糊糊地想着。
“嗯。”纪婉仪也转回头,看着火光,语气平淡,“她动手打了锦书一鞭子。”
过了一会儿,她手中的兔肉也吃得差不多了,回想白天发生的事,越想越觉得憋闷。
元禧那般嚣张,无非是仗着家世和对齐越那点心思。
早知道当时就不该只是拦下鞭子,该先下手为强,打她一顿出气才好。这念头一起,心头的火气便有些压不住。
越想越气,她忍不住迁怒到身边这个“祸源”头上,侧目瞪他,语气冲了几分:“都怪你!”
这语气里,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娇嗔与埋怨,是过去夫妻相处时,她偶尔使小性子才会有的语调。
听着这久违的、带着亲昵埋怨的语气,齐越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酥麻了一片。
刹那间,他几乎以为时光倒流,回到了两人新婚燕尔、那段她还会对他撒娇使性子的短暂岁月。
那时,她若有什么想要他去做,或是自己懒得动手的麻烦事,便会用这种带着点撒娇又有些粘糊糊的语气支使他。
齐越感觉自己的思绪像是骤然从云端摔落到了实地,又像是被投入了温热的蜜水里,一时之间,酸甜交织,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早年就已经明确同元禧郡主说过对她无意,不知她为何还是如此执着。
此刻,他更不敢随意出言安慰纪婉仪,怕用词不当,反而触到她的霉头,将这难得的、软化了一丝的氛围破坏殆尽。
他只能有些无措地坐在那里,之后纪婉仪起身去净手或是与人短暂交谈,他都下意识地保持着一段距离跟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这般举动,自然引得周遭不少人纷纷侧目,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都在私下里感叹,这位靖王世子的漫漫追妻路,看来还远未到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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