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夜

　　司昭寰从北路回来后，李椿明显察觉她状态不行。

　　片场之上尚能维持，可一旦下了戏，整个人便似被抽去灯芯的灯，空剩一层玻璃壳子。就坐着也不说话，让她吃饭就吃，吃得也不多，筷子在碗里拨弄几下便停了。如果忘了提醒，大概连水都想不起来喝。

　　李椿带司昭寰近五年，深知她性子里的急躁与不安分，却也认准了她本质上是棵努力向上爬的藤蔓，懂得审时度势，知道该在何时向哪处弯腰。

　　让她不谈恋爱便不谈，有足够分量的人递来橄榄枝，她权衡利弊后，也会干脆利落地接下，从无拖泥带水的矫情。

　　过往心情不佳时，情绪反而容易亢奋。李椿只需寻个由头带她去吃顿好的，或是漫无目的地聊上几句，那股气多半也就散了。

　　一路走来，李椿自然能感觉到，司昭寰早不是当初那个懵懂入行的新人。

　　她有了自己的盘算与野心，每一步都走得审慎。

　　而这次这般长久的低落，源头显然在“情”字上。

　　只这牵涉的对象，却是个行业巨头的掌权人物，那便绝不仅仅是儿女私情那么简单了。

　　司昭寰今后是否还会因这人情绪失控、这段感情是否会影响她的工作，眼下一切尚捂在暗处，来日会不会闹到公司高层面前，成为需要紧急公关的丑闻？

　　李椿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

　　但在司昭寰面前，在公司里所有同事面前，她又不得不作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两人年纪相差无几，有时李椿也会想，自己为何要对她如此劳心费力。若是一开始没入这行业，她的人生会不会轻盈点？

　　下班后可以漫无目的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是时刻捏着手机，等着处理下一个“突发状况”。

　　终究是放不下。

　　恰是心绪烦乱时，电话响起，宋栀的邀约又来了。

　　李椿正需一场不问缘由的沉溺，好从现实的泥淖里暂时脱身，便应了。

　　那夜在车里，因司昭寰的事仓促中断，她未料到对方会念念不忘。

　　信息时不时发来，字里行间藏着钩子。

　　前几日终于得空赴约，不料意外地契合，好比干燥的柴薪遇上烈火，只需沉浸，不必思考。

　　还是那间熟悉的酒店客房。李椿陷在柔软的床铺，看宋栀俯身而来，喃喃说喜欢她身上的味道。

　　直至浪潮平息，宋栀起身走进浴室。

　　水流声响起，她站在花洒下，心情颇好。

　　这不仅是因为床笫间，找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

　　更因为，她再度捕获了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对象。

　　她不由得想起张醉。

　　得到张醉的过程，顺利得像完成一场预设好的游戏，满足了她与朋友们打赌的胜负欲。

　　那点热度，却只在追逐的过程里达到最顶峰——尤其还是在游艇上，将话挑明的时刻。

　　当时她确然像被某种新鲜的征服欲攫住，渴望发生点什么，却被张醉以“有些事不必太快”为由，轻轻挡了回来。

　　那天在驾驶室的亲密，更像是她单方面的献祭。

　　某些曾被忽略的特质，在确定关系后，也逐渐清晰。

　　张醉对待工作的态度，近乎一种苦行僧式的苛求。

　　她就像嵌入精密运转的齿轮中，严丝合扣，不容半分差池。

　　宋栀不理解。

　　在她看来，工作只是获取优渥生活的工具，既生来便已站在云端，何必还要把自己逼成一台永不停转的机器？

　　只工作，不玩耍，再聪明的头脑也会生锈。

　　她心底承认，张醉与她过往认识的所有女人不同。

　　可越深入了解，便越清晰地认识到，对方并非能与她并肩享受世俗欢愉的良伴。

　　更关键的是，宋栀能隐约感到，自己在她那儿，似乎缺乏某种根本的吸引力。

　　说她天生冷感也好，心里有人也好。这个发现，让她小小受到了打击。

　　记得上周末，她邀张醉去她名下的私人牧场，晚上在那儿过了夜。

　　当时气氛是好的，张醉也并非不愿意。两人半推半就开始了，不曾想做足了前戏，身体却进不了状态。

　　张醉声音里罕见出现了无措，“抱歉，我……”

　　宋栀说：“没关系。”

　　说不沮丧肯定是假的。

　　但这让她们彻底明白：她们欣赏对方，承认彼此的魅力。可有些事儿，她们之间做不了。

　　就像两株不同科目的植物，纵然并排种下，根系也无法交融。

　　“这种事本来就要你情我愿，不用勉强自己。”宋栀安慰她，“我说认真的，没必要为这个感到抱歉。”

　　自那日后，两人照旧来往，但言谈举止却默契停在了友人应有的边界，再无半分逾越。

　　正因如此，她才格外怀念与李椿之间，那种直接热烈的身体共鸣。

　　所以，才会再一次循着那点默契找到对方。

　　也又一次验证，她们之间在欲望的疆场上，确是对旗鼓相当、彼此成全的好对手。

　　·

　　摄影棚内，司昭寰刚拍完一条镜头，脸上因角色需求而堆砌的笑就迅速垮塌。

　　她眉头紧促，磨蹭着走到休息处，整个人一下陷进躺椅里。然后抬手，用力按住隐隐作痛的胃。

　　身旁的助理小任慌了神，赶忙掏出纸巾，为她拭去额上的汗。

　　就在小任手足无措，犹豫先去找药还是倒热水时，一道身影步履带风，径直走来。

　　李椿手里提着个保温瓶，她先看了眼司昭寰，目光才转向小任。

　　她说：“小任，去帮我买杯冰美式，要街角那家的。顺便看看周围有没有卖苏打饼干的。”

　　语气自然得像在交代日常事务。

　　小任本就因疏忽而愧疚，被这么一说，连忙点头：“我这就去。”

　　走前不放心，回头望了眼司昭寰，才快步朝出口走。

　　待那身影消失，李椿在司昭寰身侧的矮凳坐下，旋开保温瓶的盖子，递过去。

　　“给你带了点鸡汤，趁热喝点，等会儿把药吃了。”

　　她目光落在司昭寰苍白的脸上，“配给你的助理，是不是该考虑换一个了？连提醒你按时吃饭吃药这种事儿都记不住，留着有什么用？”

　　司昭寰喝了口汤，为助理开脱：“不是小任的错。他提醒我了，是我今天排的戏比较多，一忙起来忘了。”

　　“这话说的，好人全让你做了。”李椿轻哼一声，“我也没说非换掉他不可。”

　　这不是挺精明的？怎么一到感情的事儿上，就跟钻进牛角尖似的，认准一条道走到黑。

　　她知道这人平时在名利场上，同人调笑周旋何等游刃有余，眼波流转间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可要有谁动了真心，想要更进一步，她反倒会竖起无形的壁垒，眉间笑意未退，人却已疏离得如同隔了层毛玻璃。

　　若不然，她们之间的关系，又怎会止步于“经纪人”与“艺人”这层单薄的壳。

　　司昭寰笑说：“我就知道椿姐是刀子嘴豆腐心。”

　　李椿没接她话，“拍完这部戏，你还是再歇一阵吧。”

　　她想了想，话锋不着痕迹一转，“你最近，和张醉那边怎么样？”

　　司昭寰一噎，“没、没怎么样。”

　　她别开眼，看向地上交错的光影。

　　今天中午，趁着从外景转内景的间隙，她私自让剧组司机载她去新苑大厦。

　　进去前，给张醉的办公室拨了个电话。

　　秘书接了电话下来，见司昭寰抱着个纸袋站在大堂，明显愣了下。

　　眼里满是疑惑问：“司小姐？电话里不是说有快递……”

　　司昭寰笑眯眯：“只是开个玩笑。”

　　纸袋里是下车路过咖啡店买的咖啡，她递给秘书，“我记得她很喜欢这个牌子的咖啡，路上正好看到了，顺便买给她。”

　　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在对方看来有多突兀，甚至荒唐。

　　但做都做了。

　　时间有限，司昭寰把咖啡交到秘书手里，就匆忙上了车。

　　车子刚驶出两个路口，手机就响了。

　　司昭寰接起。

　　那头张醉冷冷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什么，想讨好你。”司昭寰轻快说。

　　尽管张醉语气疏离戒备，可这毕竟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打电话给自己。

　　这个认知让她心跳漏掉几拍。

　　“你觉得我会因为这种小事开心？我可不需要你这种形式的谄媚。”

　　张醉措辞生硬，但只她自己知道，此刻心绪并非语气这般全然不悦。

　　司昭寰低声说：“我知道你不需要，可我还是想讨好你。这不是谄媚，也不是社交上的那套。”

　　她喉咙发紧，“……我只是真的，很想得到你的原谅。”

　　她的手在抖，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

　　像是预防被对方这种低到尘埃的态度软化，而急于竖起的一道堤坝，张醉生硬地截断“……我等下还有个会，没时间和你探讨私人话题。”张醉生硬地截断话头。

　　听筒里传来忙音。

　　张醉放下手机，看着办公桌上的纸杯。

　　咖啡很普通，却是她在英国最熟悉的味道。

　　这个牌子的咖啡国内也有，新苑楼下就有一家，正好方便助理帮自己买。她也不是挑剔到不行的人，随便喝喝也就那么回事。

　　只是司昭寰不知从哪儿知晓这样的小细节，让张醉不免觉得，司昭寰对自己仍几分眷恋——

　　她立刻截断这种想法。

　　哪有那么多年年不忘，不过是觉得自己惹到了她。

　　毕竟她现在掌握了新苑娱乐的实权。

　　得罪她，对司昭寰的事业有百害而无一利。

　　不过片刻，理性的思维模式重新占据上风。

　　张醉在心底嗤笑方才一瞬的感性。

　　但咖啡喝完后，她却起身将空杯拿到洗手台，仔细冲洗干净，又用纸巾擦去水渍，拉开柜门，将它轻轻放进去。

　　好像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在做这一连串动作时，唇角勾起的一道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个下午，进出办公室汇报工作的员工们都隐约觉得，室内那股持续低气压数日的寒流，似乎悄无声息地回暖了些。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