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星

　　“好的公……”秦兵自我管理意识极强地立刻改口：“沈……廷钧。”

　　多亏朱五七之前的“提示”，她总算在别别扭扭中改变了对他的称呼。

　　名称这种东西真的很神奇。明明是同一个人，可当他被冠以不同的称谓之后，称呼他的人与他本人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沈夜北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手里攥着的报纸上。

　　“A9版。”

　　“什么？”

　　“那里连载了一部奇怪的小说，你可以看看。”

　　秦兵下意识地翻到了A9版面“科学小说”这里。这部用半白话体写出来的小说名字叫做《时空旅行》，目前已经连载到了第三章。她看了眼前情提要里的梗概，大概意思就是——

　　一位来自西元二零八二年的时空旅行者由于时空穿梭机出现故障，被迫降落在了一九零六年的楚国。小说整体是以正叙、插叙相结合，行文还算流畅，然而插叙之中竟然还有一些只有现代人才知道的现代社会的人名、地名、事件，以及抽象网络用语：

　　“我好不容易心动一次，你却让我输的这么彻底，哈哈哈哈……焯！”

　　“典孝急，乐蚌赢——此乃新时代君子六艺。”

　　“好好干，会越来越甜。”

　　“你以为那么多女孩子喜欢我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我这张批脸吗？我自己心里没点批数吗？长什么样？还不是因为我恶心。”

　　“文心一言，自主研发。夫妻肺片，松鼠撅鱼（迫真）。”

　　“114514，1919810。”

　　“你是一个一个一个，啊啊啊啊啊啊！”

　　……

　　这已经不是抽象的程度了。

　　望着秦兵那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泛起近乎疯狂的笑容，沈夜北不动声色地问道：“这些，很好笑么？”

　　秦兵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才勉强憋住笑，抽搐着嘴角：“你，你用东瀛语谐音读一遍这串数字，还有数字后面那句话。”

　　“いいよ、こいよ、ぃくぃく……”

　　沈夜北瞬间明白了。

　　他想笑，但又觉得这黄色笑话实在太过低俗，一时之间不知该不该笑出声来。忍了半晌之后，沈夜北终于想起来了自己该问的问题：

　　“小说里的‘穿越’是什么意思？”

　　秦兵一边平复自己的情绪，一边笑道：“这位作者……”她顺便瞄了眼专栏下方的署名：“华润，不是说了吗？穿越就是从未来回到过去……”

　　“这么说，‘华润’是未来社会穿越到现在的人了？”

　　“小说情节而已。”

　　秦兵被他的问题震住了，旋即立刻警惕起来：“公子……廷钧之所以给我看这一版面的小说，是不是认识这位小说作者？”

　　直到这时，她也终于意识到了另一个严重问题——

　　这名作者，一定也是位穿越者。并且，极有可能是与自己同时代的现代人！

　　这么多抽象网络用语，一般来说女性是不会涉猎的，所以初步判断此人应该是名男性。而她自己的那部小说又发表在女频网站上，还是个开篇就太监了的文，冷得要死，想必也没有男读者有机会看到，因此排除读者穿到作者小说里的可能；

　　看专栏上“华润”的简介，是个在东瀛留过学的新派青年，证明他今生家境不错；岁数比沈夜北都要大一些，这证明了他是在自己穿越之前就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了。此人穿越之后不像其他穿越者那样雄心壮志，反而老老实实的什么“大事”都没干——

　　不过他倒也没像同时代其他人那样考科举、走仕途，而是从私塾出去就直接留洋了，留洋时学的还是医学。结果回国后根本没从医，而是进了一家报馆做起了专职编辑。至于为什么会和沈夜北扯上关系……

　　“他本名许万章，字华润，所以就以表字作为笔名。如今在京都大学堂进修，算是周昱山的学生。”

　　原来如此。难怪看着文风和周昱山很是相像，都给人一种对社会现状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感觉。

　　“那他是您找到的……”

　　“不，”沈夜北摇了摇头：“是他主动找上我的——他是雪姬在京都的同事。”

　　“请问是沈先生、秦小姐吧？”

　　说曹操曹操就到。头等车厢的帘子被掀开，一位身着长衫、高高瘦瘦的青年走了进来。他看着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容貌清癯，五官虽不出众但看着却很有文人气质，单看外表任谁都想不到——专栏里那些抽象怪诞猥琐的网络用语居然是这样一个人写出来的。

　　看见沈夜北正脸的一瞬间他怔了许久，方才笑道：“沈先生，久仰大名。在下许万章。”同时伸出手来。

　　沈夜北也站起身来与他握了握手，颔首道：“许先生。”

　　一番客套过后，许万章扭头看向沉默的秦兵，然后又转向沈夜北：“沈先生，在下与秦小姐有过一面之缘，只是那时没来得及再做深入交流。今日总算又见到了，不知可否与她私下说几句话？”

　　他这借口别扭到连旁人都替他脸红。沈夜北于是看向秦兵，后者居然信服地点了点头：“我去去就回。”

　　——————————

　　直到走过两节车厢之后的吸烟处，许万章才停了下来。他警惕地四处张望了一圈，确认足够“安全”之后才正面向秦兵：

　　“作者，终于找到你了。”

　　秦兵看了看他伸过来的手，并没有握回去的意思。许万章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清楚，便又强调了句：“七杀星！您自己写的小说自己都不记得了？”

　　“……”

　　都到了这种程度，秦兵也知道自己再装聋作哑也是无用，便索性直言：“你也是穿越者。”

　　“这不废话么！”

　　许万章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跟她磨叽，简短直截道：“总之过程就是我这个倒霉蛋某天看了你的小说，正要发评论吐槽几句，却没想到莫名其妙就睡过去了。醒来一看，得，穿越到异世界了，还他妈是魂穿。”

　　他悲戚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前：“顺便还他妈变了个性。”

　　变性……所以“他”原来是个女人？

　　对于他的遭遇，秦兵哑口无言。正当她面露同情时，许万章忽然结束表演，哈哈一笑道：“骗你的！我本来就是个老爷们儿。只不过魂穿确实是魂穿，而且还是半路穿……”

　　秦兵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半路穿？你是几年前穿越过来的？”

　　“十九年前。”

　　原来只比自己晚了一年。秦兵点了点头，又问：“既然你都知道，我也不跟你打马虎眼了。你找我，究竟有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许万章皱着眉小声嘟囔了句，才道：“你既然是作者，我想，你应该有办法帮我穿越回去。这鬼地方太可怕了，再过几年遍地都是焦土——”

　　“你说什么？”

　　“我说错什么了？”

　　许万章拧眉反问：“你是作者，你自己不知道自己都写了些什么东西？这破世界里，除了军阀混战就是他妈的侵略战争，要么就是连年旱涝饥荒……喂，我说大妹子，不是我乱打拳啊，你一女的不写写风花雪月、才子佳人，你写个鸡毛战争呢？而且动辄几十万上百万的死人，请问你他妈是阎王爷转世吗？”

　　对于他愈发明显的指责甚至詈骂，秦兵却无暇生气。她在意的是他话里某些令她不安的细节。

　　那厢许万章仍在继续抱怨：

　　“……以前看小说看得多了，X点、X横什么三少、西红柿还是□□的，本来就只图一个爽字。也是我自己犯贱，男频看腻了居然跑去看女频——啊，对了，就你们那个什么X江，小说字数都少的要命，基本几小时一本书就看完了，可那情节也真是……嗐，本直男实在不能理解，看了几篇也就当图个乐。”

　　“也不知是怎么鬼使神差的，某天我忽然间从XX阁上淘弄到了你这本小说。要不怎么说我这人是锦鲤体质呢？你这小说莫名其妙的就火了，后来还翻拍成了电视剧……”

　　“等一下。”

　　秦兵郑重其事地打断他道：“也就是说，你看到的我这本小说，已经完结了？”

　　许万章怔住了。他像看二傻子一样看着她：“……不然呢？你是作者还是我是作者？”

　　不可能。

　　她不可能记错，小说还没写完，她就已经穿越了。而且“火”、“翻拍”——这就更没可能了。

　　“许先生，”她缓缓道：“你来自公元哪年？”

　　“二零二四年啊？”

　　“哪个国家？”

　　“这不废话吗？”许万章道：“华夏联邦共和国啊！”

　　秦兵彻底愣住了。

　　许久之后，她才慢慢反问：“你，相信平行世界么？”

　　许万章也愣住了。只不过他的反应速度倒是更快一些：“……你的意思是？”

　　“我们原本就不在同一个世界位面上。”

　　秦兵的语气异常冷静：“在你原来所在的世界里，确实也有一位女作者写了那样一本小说，可能也确实完结了。但在我所在的世界里，我笔下的小说还没有完结……”

　　她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一件极其要命的事！

　　——如果她穿越到的这个世界不是自己笔下的世界，而是平行时空里那位女作者笔下的世界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之前沈夜北并未完全按照她小说大纲所设定的那般“发展”，也就完全说得通了。

　　因为他本就不是自己笔下的那个“沈夜北”！

　　如果以上这些都是真的，那么自己这位“作者”，凭什么能扭转沈夜北的命运……失去了预知未来的能力，她甚至连自保都做不到了。

　　许万章不知道她究竟在纠结些什么。他只觉得眼前这位面容清丽、举止冷静的女孩儿此时神情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便安慰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说的这些，我好像听懂了。你原来所在的世界那个国家叫什么名字？”

　　“……”

　　“不愿说就算了。”

　　许万章苦笑道：“若真如你所说那样，那我今天费尽千辛万苦地找你，果然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也好，不回去就不回去吧！现代世界也没有什么意思，该买不起房还是买不起房，娶不起老婆还是娶不起老婆，工作压力大得要死，生育率连年断崖式下跌，网上连句完整的人话都说不出口，社会死水一潭……除了游戏还能玩儿玩儿，也真的没什么意思了。喂，妹子。”

　　秦兵如梦方醒地应了声：“什么？”

　　“你原来的世界里也有父母吧？你不想他们吗？”

　　“不怎么想。”秦兵很诚实地答道。

　　许万章挠了挠头。正当秦兵以为他会像大多数人一样骂她是冷血动物时，他却摊开双手，耸了耸肩：

　　“那我真是太羡慕你了，轻易就能放下‘前世’的一切。我在原来那个狗屁世界里混得很差劲，比现在差多了，可我还是会想家、想爸妈……以前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吊-丝、Loser，活着跟死了没区别的那种，可就算那样我也没真的想过去死。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还有爸爸妈妈，我……”

　　他说不下去了。吸烟处狭小的空间里，秦兵敏锐地嗅到了人身上那股奇怪的味道：

　　人类哭泣时，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儿。

　　“妹子，不是我说，你真是个冷血动物。”

　　好吧。经典台词还是说出来了。秦兵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说不定在这个世界里死了，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了呢？

　　许万章重重地点了点头，一个奔三的大老爷们儿哭得跟个什么似的。过了会儿他才擦了擦眼泪，哑声道：“相逢即有缘。那本小说的主要情节我还记得一些，跟你交个实底吧，那个主角——”

　　“会死。”

　　“我就说么，即便身处不同平行世界，你和那位作者也是同一个人。”

　　许万章语无伦次地破涕为笑：“反正就像你说的，沈什么……，他后来那一路真是挺惨的，跟这个国家的百姓一样悲惨。还有，既然是平行世界，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故意卖了个关子之后，他才压低声音道：

　　“——在我的世界里，那本小说，其实是历史架空同人。”

　　“你……”秦兵愕然得无以复加：“说什么？”

　　“历史架空同人啊，你不知道？就是基于真实历史改编的架空世界，所有重要人物都有真实原型。尤其主角——”

　　许万章口中啧啧：“就是沈……唉，我真不想说他的名字，上中学时老师没完没了地讲他的那一段历史，加上我大学学的就是历史专业，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不过有一件事真的很诡异，我觉得你应该也不知道。”

　　“你快些说。”

　　秦兵没有跟他开玩笑的心情。她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还记得刚见着他时我愣住了吧？”

　　许万章撇了撇嘴：“你敢相信吗？他和历史书中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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