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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偿所愿(九)
“欸,你说,日不落大不列颠帝国的彩虹穿不穿雨衣?”
小岛边发信息边开玩笑,完全没发现万眷渐抿成直线的嘴唇。
“小岛,行李有点多,你先帮我拿一趟吧。”万眷说道。
“你呢,不上去?”小岛收好手机一抬头,恰好看见走到她们面前的男人,当下调出一个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飞速离去。
在英国时,万眷总会忆起小学时万青松接她放学的模样,那时的他西装笔挺,意气风发,站在校门口引来无数小朋友不可置信的感叹:“万眷,那是你爸爸?”
比起英俊潇洒的万青松,作为女儿,万眷实在是太普通了,两人走在一块儿,她常常不可思议的感叹,这是我爸?
此时此刻,万眷的疑问如昨日重现,这是我爸?
手机视频时竟没看出来,他长白发了,鬓发剃的短,凑近才能瞧出茂密的白茬儿。鱼尾纹密密麻麻的,将眼角吊得十分重,显得他的眼睛像座危楼,摇摇欲坠。好在脸皮绷得紧,坍塌的眼皮被强撑回去,不仔细看,倒也像个正常老去的中年男人。
“你手机相机是不是自带美颜?”万眷问。
“啊?”万青松下意识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那屏幕裂了老长一道缝,“我......不知道啊,我也不拍照。”
“你长白头发了。”
万青松笑道,“那肯定的,人老了嘛。”
说完,他看了万眷一眼,那目光很小心,只微微探出一步就收回了脚,好像对面姑娘是别人家闺女。
“看什么?”万眷问。
万青松忽地抬手抚了抚她的头,笑道:“好久没看你了。”
万眷挤了下嘴角,笑不出来。
万青松很少看万眷。
万眷在家时,他极少回家,回家后只待书房忙他的事,隔门传喊吃饭是父女之间最多的交流。万眷出国留学后,他们视频通话,通常赵美兰持手机面对屏幕叽里呱啦,而万青松远远退坐沙发,看电视或刷手机,偶尔搭一两句话。
赵美兰从不给他一张正脸,他也从没主动凑到镜头前,看一眼他的女儿。
万眷很早就知道他们一家三口之间保持着一段互相无法融入的距离,她以为那叫做隔阂。
后来她出国,一度幻想物理距离的增加能够缩短彼此心理距离,可事实是赵美兰和万青松几乎没主动给万眷打过视频。
他们说害怕打扰她上课。刚开始,万眷的确没功夫深究这句话真假,等她反应过来时,她们之间的联系频率已微妙地卡在一种进退两难的困境——固定频率之外的任何一通视频或者电话,都会让对方感到慌张无措,唯有按期按点,固定时长的那么几句一成不变的问候才能让对方心安。
久而久之,他们之间的那点隔阂变成了一段客套不失礼貌的社交距离,比鸿沟长,比天堑深。
“时间不早了,我们上去吧。”万青松指向病房方向。
万眷点头,紧随万青松身后,“我走以后,妈妈交给你了,要叫她吃饭。”
“嗯,你好好念书,家里不用你操心。”万青松的语气像在哄小孩。
万眷觉得好笑,这个男人,把家里搅得翻天地覆,却依然能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让她置身事外,她很想堵他一句:“钱呢,你想办法?”
然而万青松坠崖式的衰老却像一把利剑戳向她踟蹰摇摆的心,万眷不忍。
听见万眷轻嘲似的笑声,万青松语气加重又说了一遍,“别担心我们,我会照顾好你妈,你忙你的去。”
“妈妈肯让你照顾?”万眷提起尾音,按表姐的说法,小姨和姨父只是形式上离婚,实际仍同住一屋檐下,“那为什么她出事时不让你来?”
万青松似是噎了一下,他侧过头看向别处,怎么也没脸说出要不是为了替他还一笔债收回借条,赵美兰根本不用来文城,更不会出什么交通事故。
万眷默默等待着,直到万青松说道,“会的,你妈......她不会拖累你。”
万眷背部忽地一阵疼,好似被人凌空抽了一鞭。
她无话可驳。
没人比她更清楚赵美兰在不想成为万眷拖累这件事上付出了多少代价。
万眷脚步一滞,反手按向背部抽筋处,试图止疼。
万青松对万眷的停顿毫无感知,直到两人拉开两三米之距,他才转身投来探寻的目光,彼时万眷已调整好姿势,追了上去。
“我看医院门口那排店面有病号餐外卖,什么鱼汤乌鸡汤的,我给你们订一份。”
“别乱买。”万青松顿时拉下脸。
“那我妈吃什么?”
“吃饭!”万青松怒道,见万眷错愕的模样,语气刻意收了几分,但仍然僵硬,“你不用管我们,这种小事我们自己会解决。”
万眷闭紧了嘴,她原本准备提议请个家政阿姨或者住家保姆,现在看来全是瞎操心,因为就算她强硬地将人请到家,万青松也会毫不客气地辞退,何苦折腾呢?
“你不用管”意思是“你管不了”。
万眷沉默了一会,说,“PET时间我已经约过了,到时候你带妈妈来做检查。我要是顺利,能赶回来。”
“那么远,跑来跑去做什么?你忙你的,我会照顾好她。”万青松皱了下眉,他的面色已缓和了许多。
“我去上海。”
万青松回头:“去上海做什么......不用回去读博?”
万眷自嘲地笑了声,“爸,你都不问妈妈治疗费哪来的吗?”
万青松身子一僵,缓缓探回头,步伐变得像走入雷区一般谨慎,好半天才从牙缝挤道,“你妈......她有保险......她也不要我管。”
“因为你也管不了,你能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万眷不知哪来的气,忍不住呛了万青松一句。
万青松脸色唰地一阵白,突然抓住万眷的手,“你哪来的钱?”
万眷直直看向万青松,“骗了你们,没读博,工作了,挣的。”
万青松盯着女儿,良久,吐出一道重重的鼻息,“你工作就工作,瞒我们做什么。”
万眷扬起头,以同样的姿势抓住万青松的手臂,“是啊,瞒我们做什么?”
在心中憋了那么多年的一句话,终于问了出来。
然而万青松根本没做回答。
他只是松开了万眷手臂,好让万眷同时也放开他,声音轻飘飘的,很无所谓地说道,“都过去了。”
过去了吗?过得去吗?
万眷曾匿名将家里的事写成信投稿一位知名情感博主,她统计过评论区,百分之二十三的读者骂信中父亲渣男,祸害,说他自私没担当;百分之三十五的读者气愤信中母亲刀子嘴豆腐心,不知当断就断;而百分之四十一读者劝母亲赶紧放手,斩断祸根。
万眷承认,评论区说得都有道理,但她想不通的是,万青松虽然可恨,然而人生沦落到如此地步,不可悲吗?赵美兰虽然执拗,可她在婚姻之中几乎丧尽身家性命,不可怜吗?明明是受伤的一家人,为什么不能抱团取暖,反而楚河汉界,划分得泾渭分明?
没有任何一条留言替她解惑。
至今,万眷仍翻不过这一页。
“那你是请假回来的?”万青松的声音再次响起,“工作......”
“辞了。”
万青松微张了下嘴,也没生气,“辞了就辞了吧,工作哪儿都能找。房子呢?”
“退了。”
“退了就退了吧,空着也浪费钱。行李呢?”
“带回来了。”
“带身边也好,不过先别跟你妈说——等她身体好点再告诉她。”说到这时,万青松皱了下眉头。
万眷看了他一眼,“你当时也这么想的吧?”
万青松没回答,背着手往前走,黑色的树影落在他后背,远看就像心脏处空了一个洞。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你妈说的话未必对。”
“爸,”万眷喊住万青松。
万青松侧脸扬了一下眉,“嗯?”
“是不是随便我怎样,你都可以?”
万青松转回头:“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不用管我。”
“不用管我”的另一层意思是:我也不管你。
以前背负着赵美兰的重重压力念书时,万眷很羡慕班上一个排名倒数的女孩,因为某次大课间她无意听见那个女孩很自豪地说,我爸说随便我考多少分,大不了长大以后他养我。
现在想起这句话,心里头竟然一阵酸涩。
万眷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她和父母之间永远无法拥有一段黏稠的,交融的亲子关系。他们之间的鸿沟是赵美兰和万青松一笔一笔亲手凿出来的,为了将她推出洪流,为了让她置身事外,为了尽他们眼中“为你好”的爱。
电梯门打开,涌动的人群中,小岛空手走出,万眷愣道,“东西呢?”
小岛凑近万眷耳朵,“你不是说没喊来崔志平帮忙吗?他怎么在病房?你妈在和他说话,我不方便进去。”
万眷眼皮跳了一下,“知道了。要不你先回去?我晚点去你家拿行李。”
“好。”小岛朝万青松打了个招呼,转身告辞。
“你行李怎么不送回家?”万青松问道。
万眷笑了,“爸,你是不是忘了,我没有我们家地址。”
万青松哑然。
这是赵美兰的决定,为了防止万眷冲动回家,当时万青松没有异议,后来,再没人主动提过。
电梯来往人多,嘈杂人声中,万眷静默等了一刻,然后偏过头,扎入涌动的人流之中。
万青松回过神时,电梯门已缓缓合起,他赶紧一跃步挤到最外层。万眷站在最里面,中间隔着几层人墙,偷偷盯向万青松的后脑勺,揉了揉眼。
出电梯后,万眷再次喊住万青松,“爸,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万青松朝病房走去,头也没回,“不用管我们,我们是吵是闹,是分是合,有我们的过法,你只要顾好自己。”
空调出风口对准万眷的头呼呼直送冷风,灌了她一肚子悲凉。
万眷咬紧嘴唇,朝护士站熟悉的小护士挤了个难看的笑。
万青松径直走到病房门口,他回过头,似乎不敢进去。
万眷正准备走进时,被万青松拉了一把,耳边传来崔志平不急不缓的声音,“那年您跟我说,叫我们走的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我想问您,现在还这么想吗?”
房间里很安静,静到可以听见赵美兰沉重的吐息:“你不会走的。不然,不会放弃清华。”
“您觉得万眷愿意离开吗?”
“这里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赵美兰低笑一声,“走都走了,现在说愿意不愿意,有意义吗?”
“有意义,对万眷来说,这很重要。”崔志平如泥沙缓缓而行的声音突然间灌入钢筋水泥,充满力量,“因为她没有一天不在想念您,想回家。”
“她想的是你吧?”
万眷眉心一颤,脸腾地通红,即便没有亲眼所见,她也能百分之百还原出赵美兰此刻吊起的双眼。
“不管是谁,都是她的念想,有念想才有希望,要不然一个跟头栽下来,连求生的意识都没有,那就危险了。阿姨,您是靠万眷才撑下来的吧?”
赵美兰没说话。
“硬生生把女儿从身边推走,您一定很痛苦吧?”
房间安静了好一会儿,赵美兰声音才传来,“这世间的痛苦你也尝过罢,你告诉我,计较那些痛苦的来源能减轻痛苦本身一分一毫吗?”
“不能。”
“我是躲不开了,但她可以啊,离开这个痛苦的地方,远远地自由快乐去,有什么不好?”
“不好,”崔志平缓了一口气说道,“因为没有一种快乐能够建立在欺骗与隐瞒之上,万眷得到的只有无止境的担心和焦虑。阿姨,有机会您看看万眷吧,看一眼现在的她,她长大了,比起逃避,她宁可选择面对与承担。”
“年纪轻轻的,不知天高地厚啊,”赵美兰喃喃道,话锋一转,“我听说你父亲中风多年,是你在照顾?”
“是。”崔志平一颤。
“那你还舍得她......?”赵美兰责问到一半,竟说不下去了。
房间陷入僵硬的沉默,万眷盯住墙壁中央时钟的圆盘,任秒针一轮又一轮碾过心尖。
然后崔志平的声音挣扎响起,“所以,我躲了她七年。”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我们会成为两条平行线,永不再见。”
“如果没有这次重逢,我会继续躲下去,直到她结婚生子。”
“瞧我这车祸出的,竟改变了你的人生进程,”赵美兰哂笑,“真是荒谬......”
崔志平声音重新敞亮起来,“阿姨,我今天也准备和您坦诚地说说我的想法......”
“别说!”万眷冲进病房,拽住崔志平白大褂衣袖就往外走。
“站住!”赵美兰急得一声低喝,身体一时前倾,险些摔出轮椅,幸亏万青松及时稳住了她。
万眷没有回头。
赵美兰推开万青松的手,喊向万眷的声音变得嘶哑,“小眷,小眷啊。”
“别喊了,女儿长大了,你还能管她一辈子?”万青松叹了一声。
赵美兰攥紧轮椅扶手,胸腔因情绪激动震颤,痛得她满头是汗,终于不再出声,仰倒下去,合起了眼皮。
其实万眷也不知道为什么着急把崔志平拖出来,她有点风声鹤唳了,以至于赵美兰声音一提高,她本能就想抱头求饶。
冷静下来分析,赵美兰并不会对崔志平怎样。
安全通道内,万眷松开崔志平的手,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崔志平抿嘴笑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万眷低声道,“不是说等我处理好这边,我们再......”
崔志平温声道,“阿姨出院,要来帮忙的。”
“帮忙就帮忙,你和她交什么心啊?别以为你是医生她会顾忌,我妈这个人很强势,不讲情面的,她从来不听别人怎么想,只会把她的想法强塞进你的脑袋里......”万眷有些着急,“刚才她是不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没有,你别担心,”崔志平声音很平静,“是阿姨主动说起的,她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去上海发展。”
万眷瞳孔倏然睁大。
崔志平会意地点了下头,“她知道的比你以为的更多。”
“所以你们才会......”万眷喃喃。
”既然聊到这个话题,我不能避开,总要为我们的未来努力一把。”
我们的未来?
万眷心中一惊,对于他们的关系,她尚且满头砸绪,不知如何理清,而他却已经条缕清晰地分析衡量过,并开始付诸于行动。
万眷抬起眼眸,目光闪烁地看向崔志平,吞吐道:“可......我们不是说好冷静一段时间,等我从上海回来再说吗?”
“那是为了安慰你,我一直很冷静。”崔志平嘴角含笑,静静凝着她,“我知道,之前你抱我吻我都是冲动之举,但我也想让你明白,我每次回应,却是期待已久。”
万眷垂下头,脸变得通红。
“你才是那个需要想清楚的人。”崔志平抬起万眷的下巴,让她看向他的眼,“万眷,我跟你说过,你只需要走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都由我来走。”
万眷眨了下眼。
“如果这一步对你来说很难,那就让我帮你填满沟壑,铺平道路,直到你走向我变成顺水行舟。”
万眷的心跳得厉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没想到这个世界竟有一个人肯为她做到这一步。
“你不要害怕,也不用着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
万眷吸了吸鼻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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