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

　　关于初入南诏狱时的感受，宋醉慢慢地还能想起一些，但是十分琐碎。他记得他被众兵押送到南诏狱，一路上几乎没有见到什么人，就连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唐迟都没有出现。
　　他记得他来到南诏狱之前，一位仙兵为他开了结界，他正要进去的时候，被人从身后叫住了。
　　那个声音由远及近，熟悉，却也空灵悠远。
　　他知道来的人是上阳，他听到了声音，也听到了那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师父”。他告诉上阳不要哭，没关系的。
　　虽然他并不想让上阳接受这种离别，但他难免存有私心，想和上阳见最后一面，也想让上阳见他最后一面。
　　可惜的是，上阳在还没有跑过来抱住他时，他就被送入了结界。结界的门被关上，起先，他依稀能看到上阳在结界之外，哭得涕泗横流，说话都断断续续的，他这时候才感到些许的难过，悲切的情绪丝丝缕缕，如同细针深入血肉。上阳就像是万年前那个少不经事的自己，把他原本该难过的一切都宣泄了出来。
　　再之后，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起来，他开始听不到任何声音，也开始看不到任何人。
　　他开始什么都感觉不到，就连痛都感觉不到。他甚至没有办法感觉到自己，那滋味就像是游离在三界之外一样，如同已经身死一般。
　　他想：这如梦荒唐的一切，终于结束了吗？
　　*
　　宋将军府。
　　自宋醉被带走后，宋将军府一反常态地安静，安静地甚至有些诡异。如今白玉京的人都知道，宋醉是南华的叛徒，因为之前做过假的朱雀方神，又和假的青龙方神结党营私，因为这些数不过来的因果，他这个罪名一升再升，就成了三界的叛徒。
　　既然如此，那么宋醉被押入南诏狱，不足为奇，甚至可能说是众望所归。但是，宋将军府不同以往的冷漠与平静，与昨日宋浔劫囚的截然相反，白玉京的人还是觉得宋将军府应该做些什么。
　　不过，为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唐霏芸在第一次和宋醉见面时，就已经先给宋将军府设了一道结界，这个结界进去容易，出来却难，而且非得是那几个人才能进出自由，余下的人，非得和结界斗个头破血流，至死方休。如今强大牢固的结界，自然不是唐霏芸的法术设下的。
　　也就是在宋醉离开后不久，南司官唐迟带着薛池，还有南华如今的三位星神，包括莫白在内，一道入了宋将军府。
　　唐迟打的名义是慰问宋将军和宋府上下，但是他到底安得什么心思，阖府的人皆是心知肚明。唐迟这一回来，几乎把如今南华几位位高权重，或者灵力高强能以一当十的人一一带了过来，他此番举动，无非就是想告诉宋将军府，不要为了一个仙锁已经近乎枯竭的人，做出一些即丢车又失帅的举措来。
　　秋初，满山的枫叶红了大片，像是朱雀神兽张烈的双翼，抑或是它的鲜血。
　　*
　　北冥，玉瑶台。
　　八月初，微凉的秋季转瞬即逝。雪是从北冥开始落的，起先是九元，再是松周海。
　　宋醉入狱的消息刚刚传来，楚君便端着他的冬神架子，趾高气昂大摇大摆地来了陈忘的水榭。他来的时候说是有要事商议，一声令下将陈忘水榭的仙侍悉数遣散了，本来以为整个玉瑶台的望北一隅应当只有他和陈忘了，结果他进门一看，那个来历不明的鹿妖竟然伴在陈忘身侧。
　　楚君过去的时候是申时，这个时候，上不接午膳的时间，下不临晚膳的时辰，可是偏偏楚君过去的时候，看到暖炉华殿中，陈忘和无忧几乎要挨到一起，一块吃着什么热汤，热气腾腾的看不清楚碗中的食物是什么，但应该是北冥凡间的吃食。
　　后来楚君才知道，那天九元下雪，按照九元的习俗，下雪的时候是要吃饺子的，楚君入殿后看到的那一碗热气腾腾的吃食，正是水煮饺子。
　　楚君一见到这两个马上就要依偎在一起的人，因为自己的不请自来又急忙分开，分开之后，无忧向他行了礼，陈忘放下汤勺，坐在位置上颔首看着他，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陈忘道：“原来是冬神来了，难怪这么大阵仗。说吧，又有什么事？”
　　虽说现在楚君的镇主封礼还没有举行，但是在三界眼里，楚君已经是北冥名副其实的镇主了，外人可能还依据礼数规规矩矩叫楚君的表字，但是北冥的众生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改口叫他“冬神”。
　　旁人叫他这个尊称倒也还好，可是“冬神”这两个字一从陈忘的嘴里说出来，就不是那么尊崇了，反而显得像是在讥讽他。
　　楚君果真没忍住，直接阴沉着脸看着陈忘，一旁的无忧还在一旁行礼，没有他的允许，无忧是不得起身的。
　　陈忘也根本不理会他，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便侧身过去，轻轻拉住了无忧的胳膊，道：“起来吧，以后在北冥，你无需向谁行礼。”
　　楚君翻了个鄙夷的白眼。
　　见楚君依旧没说话，无忧知道楚君这是许可了陈忘的举动，便顺着陈忘的牵扯，轻声道了谢，起身又坐了过去。
　　陈忘伸出手想揽过无忧，却被无忧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陈忘撇嘴，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冬神站了这那么久，怎么一言不发，难道是表演木头人吗？”
　　楚君顿时气得火冒三丈，险些要不顾他北冥镇主的威仪，直接一掌打了过去才算好。好险他克制住了，怒道：“陈见欢，我见北冥出了事，你倒是风生水起的，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还一心想着北冥了。”
　　陈忘抻出手捏住汤勺，开始百无聊赖地把玩拨弄，道：“我是北冥方神，心中怎么可能不想着北冥？”说完，他抬眼看向楚君，隐晦一笑。
　　楚君心中一惊。果然，放出了与钟情有关的如梦令后，陈忘多多少少是要知道一些什么的，看陈忘这个样子，断然是已经知道自己方神之位的由来了。
　　想着，楚君又觑了眼无忧，道：“你什么都知道了？”
　　陈忘道：“昔日朱雀方神入狱，今时青龙方神入令，白虎方神袖手旁观，再怎么说我也是玄武方神，如果这个关头了还什么都不知道，岂非太过蠢笨？”
　　楚君蹙眉，又瞪了陈忘一眼，刚想开口，就被陈忘截断了。
　　陈忘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忧是我的人，我信得过他，我的一切事情他都知道，就算你避开了他，我也不会避开他的。”
　　闻言，无忧就要起身，却被陈忘一手拦下。
　　陈忘看着无忧，道：“你不用回避，就在这听着，看看冬神怎么说。”
　　楚君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瞪了陈忘一眼，又一脸凝重地看着无忧，道：“你坐着吧。”
　　无忧道谢，随即落座。
　　楚君道：“我来，是想告诉你青龙方神的事情。”
　　陈忘道：“怎么？难道你们屠杀青龙方神还要我出手？”
　　“不，”楚君道，“我是想告诉你，今日的青龙方神，早就不是往昔的青龙方神了。”
　　陈忘拨动白瓷勺子的手一顿。
　　窗外的冷风凌凌，吹在长廊檐角处，时常能吹动檐下卷帘坠着的玉环流苏，发出呤呤的清脆声音。
　　陈忘收起了嘴角的戏谑笑意，道：“什么意思？”
　　楚君也不拐弯抹角，道：“青龙方神江如故，原是双生子，他有一个和他容貌几乎完全相似的幺弟，叫做江司辰。你应当知道这件事情，江司辰死于火陨天劫，你虽然晚了几百年，但那场劫难惨不忍睹，十分有名，还直接毁了江如故的容貌。”
　　陈忘道：“所以？”
　　楚君道：“所以，当时死的并非江司辰，而是江如故，如今我们看到的江如故，才是江司辰。”
　　陈忘道：“所以他已经是假的青龙方神了？”
　　楚君道：“不错。”
　　陈忘道：“既然如此，你们甚至不用屠杀他，只需要孟晚分点头，你们的大计就能成。”
　　楚君道：“不错。”
　　陈忘莫名其妙地看着楚君，道：“这样看来，时局早在你们的掌控之下了，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楚君道：“自然是希望你能拿出诚意。”
　　陈忘略一挑眉，有些不屑地说道：“我是北冥的方神，北冥的诚意就是我的诚意。我已经帮唐玄琛把冬神送上了断章台，他再也找不出比我更有诚意的人了。”
　　楚君蹙起眉来，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陈忘一派无所谓道：“你难道不知道吗？前冬神的狼子野心早就成了唐玄琛的眼中钉肉中刺，要不然你以为为什么除了你没有一个人去救他，为什么他死的那么容易？因为他的死，本就是阴谋。现在需要拿出诚意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楚君顿时横眉立目，斥道：“你胡说！薄言生前命我一定不能断了和唐玄琛的盟约，你还妄想三言两语挑拨离间不成？”
　　陈忘耸肩道：“信不信随你。而且冬神想让你记住和唐玄琛的盟约，也仅仅是因为他毁了约又即将离世，无法庇佑北冥，所以才要依靠唐玄琛，给你找的说辞而已。”
　　楚君道：“不可能，薄言不会骗我。”
　　陈忘又捏起汤勺拨弄起来，道：“冬神如此遵守盟约，倒是君子所为。我要说就这些，冬神若是没有什么事情，就先离开吧。”
　　楚君怒气冲冲地看着陈忘，肃杀之气顿起，但毕竟两个人一个是北冥镇主，一个是北冥方神，不说是管鲍之交肝胆相照，相敬如宾的体面还是要顾及的。于是，楚君生生按下了这口恶气，转过身去夺门而出，直接把他下面要说的话给气忘了。
　　见楚君终于走了，陈忘再度向无忧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把人揽到自己怀里，道：“方才冬神在不要用膳，现在他走了，饺子应该也不烫了，无忧，我喂你吃下吧。”
　　无忧这时候正别扭于自己的姿态，还有他的陈忘贴到一起的距离，本来已是十分暧昧不清，如今陈忘竟然说要喂他吃饺子？
　　这简直让人难以接受。
　　无忧抬手摆了摆，道：“不必了，多谢方神殿下，我自己来便可。”
　　陈忘脸上笑眯眯的神情一顿，旋即又恢复方才的模样，道：“无忧，我不是说了吗，你可以叫我见欢，我还从来没听你叫过。”
　　闻言，无忧略低下头，道：“这……有失礼数。”
　　陈忘停下拨弄汤勺的手，长吁了口气，道：“也罢。”遂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向窗外。被拒绝了太多次，他难免有些愠恼，可是面对这样一张脸，他怎么都生不起气来。
　　何况他们都是鹿妖，长相如此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陈忘有时候都觉得，或许这个被他赐名叫做“无忧”的梅花鹿，就是钟乐了。
　　这是陈忘第一次在被无忧拒绝后，不再说什么话了，无忧觉得他像是失落，本来两个男子抱在一起就已经失了体统十分乱来了，无忧觉得不再让陈忘得寸进尺，是应当的。
　　可是，他心中隐隐升起一丝难过。
　　为了劝慰，他道：“殿下，我听说九元落了雪，九元的雪景闻名遐迩，殿下既然做了饺子，为什么不去九元赏雪？”
　　闻言，陈忘收回视线，定然看着无忧，道：“你想去吗？”
　　无忧抿嘴一笑，道：“若是殿下想去，我一定跟随。”
　　陈忘心神一颤。这笑容太相近了。他不可抑止地想起回忆里的人，在所难免想起那个人生前对自己说的话，于是苦笑道：“罢了，罢了。”
　　旋即，他看向无忧，发觉窗外的光在无忧的青丝间熠熠，有些怪异，伸手一拨，竟然是几根白发。他手上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察觉到他的异样，无忧道：“殿下，怎么了？”
　　陈忘替无忧把拨乱的头发别到耳后，动作尤为轻柔。他道：“无忧，你生了白发。”
　　无忧却不以为意，道：“我少时就有白发，湘芷月神君曾说，我可能不出百年就要满头白发了。”
　　无忧没听出，陈忘的声音里其实有些沧桑。陈忘想，如果钟乐还在的话，这个年纪，会不会生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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