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长安

　　只是他毕竟还不敢真的疯掉。

　　顾煊慢慢平静下来，重新坐起身，抬手擦掉了脸上的泪痕，仿佛从未如此悲伤过。而伊勒德也重新恢复了冷静，他走到他面前，粗糙的手指一点点摩擦着他的面颊：

　　“可你改变不了这一切。”他低低道，他抬起他下颌，强迫他直面自己的命运，“你是我的姬妾，你一生都无法再离开草原，你还会在这里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他们会在你面前哭闹，等长大后会叫你额赫，而你再也不要想伤害他们分毫。”

　　顾煊轻轻扯起嘴角，不理会他，他的心脏仿若被钝刀缓缓凌迟，硬起心肠，吩咐仆人进来收敛阿提耶的尸骨。

　　他将他葬在狼居胥山的最高处，神灵最垂怜的地方，葬礼结束后他在顾煊的帐篷里插上了木桩，用铁链将他锁在上面。“以后每一天我都会来这里。”他对他说，眷恋地亲吻着他的眼帘，“你是我的旭真，是我最心爱的人，我们将在同一天离开这个世界，当我死后，我们的孩子会统治整篇草原。”

　　而顾煊并不为所动，他轻眯起眼，眺望着帐篷外的一小块蓝天：“我有心爱的人。那一年，我本该成婚的。”

　　他顿时如丧考妣，但很快他便平复了心情，轻声道：“你既没有成婚，那便不是本该是你的。”

　　他将他其他的姬妾都赐给了旁人，每日入夜都会回到这顶帐篷，拥着他一同坠入梦境。有时候夜里看到他沉睡时的容颜，总是紧蹙的眉头和挥之不去的苍白脸色，他会以怜惜的心情捻起他蜿蜒的长发，再将他拢入怀中。

　　他曾经从战争和征伐中领略的快乐都不及这恬淡相守的日子，在卓力格图来访都也不再避讳他确实已经无可救药的事实。“如果你可以杀了大秦皇帝，烧毁整个长安城，但他跪下来哭着求你，你会心软吗？”他问。

　　伊勒德一怔，旋即摇摇头。卓力格图了然，满意道：“那看来我还不至于被你害死。”

　　终会有那一天，他会砍下大秦皇帝的头，或者死在他手上。他所希冀永远停留的时光是湖水里的太阳，总会消散的。

　　但仍然还有很多能令他快乐的事情，比如顾煊再次怀孕，给他生下一个如阿提耶一般漂亮乖巧的儿子。他将对阿提耶的所有愧疚都弥补到他身上，并命令乳娘在帐篷里照顾孩子，尤其要在顾煊清醒的时候把孩子抱到他面前。

　　明知这对他而言是折磨，但他仍希冀他会心软------他会为了死去的孩子落泪，那他愿不愿意给活着的孩子一点温柔和慈爱？

　　而在顾煊心软之前，大秦的军队已经来了。

　　得知这个消息他提着刀进了顾煊的帐篷，他显然也听说了这个消息，整个人都像是重新活了过来。“你很想回家吧？”他用刀尖挑起他的脸，“如果我现在杀了你，将你埋葬在隐秘的地方，你的舅舅也不会找到你，不知道你等了他六年。”

　　刀尖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而他并不惧怕，只古怪笑道：“你不会忘了吧，我怀孕了，你不让我伤害你的孩子，你自己要杀了它吗？”

　　不只是那个孩子，你也不会杀了我，我铁石心肠，而你早已无可救药。

　　他慢慢放下刀，捂住脸，胸腔剧烈起伏，过了很久，他用一种哀求般的声音问道：“如果我不杀你，放你回南方，回你的家......你会留下这个孩子吗？”

　　“你猜呢？”顾煊轻轻冷笑。

　　于是他知道，未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再也不能为他掌控了。

　　他最终没有杀了他，也没有放了他，不对他的去处有任何安排，将一切交给长生天吧。大秦皇帝毕其功于一役，显然是想要就此彻底了结漠北对大秦西北的威胁，他和卓力格图知晓他目的，也必然全力迎战。

　　他死在战场上，身被千创，伤势深可见骨，他想起顾煊曾经说他若恨他大可将他千刀万剐，心中忽然释然轻松：千刀万剐的下场，他心心念念的大秦已经给了他。

　　他已经要死了，但顾煊还活着------他本应死在六年前，以身许国，身死异乡，他给了他武将不该承受的屈辱，却也给了他武将不该拥有的生路，往后的余生，望他过得好些吧。

　　，

　　即便被囚禁多年，顾煊的耳力仍然敏锐：秦人的战鼓甫一响起，他就知道，接他回家的人来了。

　　有秦将到了他的帐篷，惊讶地看着他。“此役何人领军？”他轻声问，多年未说的官话仍字正腔圆，口音不曾有分毫变化。

　　“是，是陛下御驾亲征。”那秦将答道，他轻笑，很多久远而不敢回想的回忆终于涌上他的脑海，“那让陛下来见我吧。”

　　他安静地等待着，等着帐外脚步声响起，等着帐帘被揭开，等着秦赫出现在面前，一步步走近他，不可置信地叫出他的名字再抱住他。“舅舅，你来接我了。”他轻声道，用额头抵了抵秦赫的胸膛，终于泪如雨下。

　　那时候，他还以为，回到长安，一切就都还会和从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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