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甄嬛只是含笑，挽手抚背将我带着炕前，又按我坐下，才道：“你要走我不留你——且先喝杯茶再去吧！”言罢，转身走至桌旁，亲手拎起茶壶，斟了一杯茶，双手向我捧来。我有些错愕，迎着她温然含笑的脸，不知该不该接她手里的茶。
　　甄嬛见我不接，面上不禁一黯，将茶盅单手擎着，一手敛衽，竟然拜了下去。
　　“你！……”我大吃了一惊，只站起身来，转身瞧着观音像的方向，冷声道：“你这是何苦？”
　　“玉隐，”甄嬛哽咽了声音，“只要你平了这口气就好。”
　　我亦蓦地酸哽了喉头，微微哽咽道：“你有话站着说就可以，何必下跪？我甄玉隐难道缺你这一跪么？”
　　“是啊，小姐起来吧！”流朱瑾汐走过来，欲搀扶甄嬛起来。
　　甄嬛立刻出言制止了她们——“你们不要扶我！”
　　“娘子！”瑾汐焦急呼唤。
　　甄嬛只是望着我，一面将手中的茶盅递给一旁的瑾汐，一面缓缓道：“玉隐，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何要向你一拜？”
　　“不知道！”
　　“小姐，起来说罢！”流朱心疼哭道。
　　“若是起来说，哪如这般有诚意？”甄嬛似在自嘲，继续道：“是有三个理由。第一，我为母亲欠你何家血海深仇，向你一拜。请你看在她如今也受到了惩罚的份上，看在我这一拜的份上，与我母亲释尽前仇吧；第二，我替为全家人对不起你，向你一拜！你娘至死不能入府，而你也只能被养作奴婢。父亲对此，一直心存愧疚！而我这个长姐，也长久以来，忽略你的感受。玉隐，说句心里话，长姐心中并非不曾想过对你好。只是，对你好的方式有误而已。我以为，给你吃好喝好，穿好戴好，一切也就可以了。可长姐没有想过，你也是爹的女儿，你真正的身份，是甄家的二小姐。你本该有机会读书习字，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是站在我身边侍奉。……”
　　甄嬛说到此处，我已泪如雨下——她，是真的悟了么？真的会为除了自己以为的人设身处地着想了么？闭目滚落一串泪水，看向眼前的巨幅观音像。观音只是庄严的垂眉含笑，并不能给我任何答案。
　　只听流朱哽咽着哭道：“玉隐，你和小姐两个人都是性格好强之人，但凡你肯稍稍示弱，小姐也会赶不及的好好疼你。当年之事，真的怪不得小姐的！你年幼，小姐也年幼，小姐纵然有心，也帮不上你的忙啊！……”
　　我无答——流朱说的何尝没有道理？只听甄嬛继续道——“第三，我为整个甄氏一族兴衰荣辱为你磕个头。其实，你叫不叫我长姐都没有关系。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既已认祖归宗，便是甄家的人了，便该扛起振兴甄氏一族的担子！？甄氏一族眼下落难，唯有你一人荣华显赫。我又身在佛门，为了父母兄妹，所能求的人，就只有你了！……”她说到此处，声音已然哽咽颤抖，几乎放声哭了出来。然后，一个响头嘣的扣在了地上。
　　那一头，也仿佛叩在了我心上，有隐隐的震撼，继而崩溃了所有的壁垒——是的，我与她之间再如何争斗敌视，终归同为甄姓人，身上流着同一个父亲的血。而我，既已认祖归宗，便该扛起甄氏一族的家庭担子。不求荣华富贵，至少能给他们安稳一生。
　　流朱哭道：“小姐说了这么多剖心置腹的话，你还不肯原谅小姐么？”
　　瑾汐亦隐隐动怒：“王妃娘娘好大的架子，终究不肯原谅娘子了？”
　　我舒了一口气，将那盛有长相思弦的绫子荷包纳入怀中，取帕拭去了满面的泪痕，这才转过身来，俯身双手扶起了甄嬛，口中道：“长姐请起……玉隐从前也不懂事，处处冲撞冒犯长姐，还求长姐见谅。”我说着，向她屈膝福礼。
　　甄嬛忙托住了我的手臂，惊喜道：“玉隐，你终于肯原谅长姐了！？”
　　我点头，有些羞赧脸红。却想起一件事来，细细计较很久，也未清晰，不禁有些娇嗔：“若要玉隐原谅长姐，长姐需告诉我一件事才行！”
　　“什么事？”甄嬛愣愣的，有些紧张。
　　“小时候，小时候，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世的？”我忆起了那晚甄嬛训我的情节，她应是那时便已知道我身份的，可那时，连元氏也尚未确认我的身份。
　　甄嬛如释重负呼了口气，拍了拍胸口，笑道：“还当什么事，原来就这么点小事，也让你想了这么多年？”
　　“怎么，不行么？”我尴尬道。
　　“这有何难？”甄嬛笑着，伸手刮了一下我的脸，嗤嗤笑道：“还记得有一天爹和我娘到快雪轩来么，我在爹爹膝上玩了一会儿，回头瞧你，满脸皆是悲愤委屈之色，还强装出冷漠不屑的样儿……”
　　仿佛她说的很好笑，连流朱和瑾汐也嗤嗤笑了。我却有些挂不住脸，越性儿直要转身向外走。甄嬛连忙拉住了我，又接着道，“后来，因你触怒了我娘，被罚了家法，遣到杂役房。那些日子，我看到爹爹的神色是复杂的，我娘也总是和他口角怄气。我便猜想，这一切都跟你的身世有关。我去问我娘，我娘不肯说；我便去诈爹爹，假意跟他说娘把一切读告诉我了。……我也没想到，爹爹竟然信以为真，泪流满面的跟我说了你的全部身世。……我这才知晓了一切。待爹爹说完真相，我才告诉爹爹——其实娘什么都没有告诉我……爹爹得知吓坏了，恳求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娘。……”
　　听她这样一番诉说，我终于明白了真相。心里暗道——你果然那时便知我身世，却狠心将我当作仆婢训斥，实在太伤我心。
　　甄嬛只是搬过我的肩膀，令我正对着她，以手拭去我的眼泪，负疚道：“那时，的确都是长姐不好，可你知道么？长姐夹在你和我娘之间有多难？我娘那样深爱爹爹，把一切都送给他；我怎么忍心伤害自己的娘？我也想保护你，你是那样可怜，从小就没了娘，身份还不能公开。可是，如爹爹所言，你只有乖乖的听话，才能保住小命儿。长姐那样训你，也都是迫不得已啊！……”
　　我默默的听着，眼泪一串串流下来，甄嬛的话，似乎字字在理。
　　“你到现在还不能原谅长姐么？”甄嬛亦落泪不止。
　　“长姐！”我哭了一声，投进了她怀里。甄嬛亦抱住了我，大放悲声。
　　流朱和瑾汐双双走来，扶住我和甄嬛，不住劝解。甄嬛这才松开了我。
　　瑾汐笑道：“这下好了，娘子和王妃亲姐妹终于尽释前嫌，言归于好了！”
　　流朱亦笑道：“是啊，奴婢的心这回终于可以安稳放回肚里了。”
　　我气的瞪了她一眼：“就算你想让我跟长姐和好，也不必不择手段弄坏我的长相思吧！”
　　流朱伸了下舌头不言语，甄嬛只含笑袒护：“你不要怪流朱——长相思弦有价，你我姐妹情意却是无价。一切是我让她做的，你要怪只怪长姐吧。”
　　她倒是直言不讳。我看了她一眼，心中并未释去所有的疑虑。彼此归坐，瑾汐重新为我和甄嬛上了茶，我有些迟疑，甄嬛只当无视，自顾自端着茶盅饮了一口，笑道：“新沏的白菊，刚刚好。”
　　见她如此，我倒尴尬了，看了一眼流朱，流朱向我笃定的点头。我再无疑虑，放心端茶品饮。喝着茶，心中略起恻隐之念——从前在宫中，皇帝对甄嬛的隆宠，惯得她口味极刁，平日里一般上好的茗茶根本不入她的口，从来只喝最好的贡茶雪顶含翠。如今出了家，竟落得喝上白菊了。
　　只听甄嬛又道：“玉隐，长姐有一事相求呢。”
　　“什么事？”
　　“待长相思补好之后，可否带来让长姐一观？”顿了顿，又笑道，“从前也不是没见过长相思。那年在太平行宫，皇上还让我抚过此琴，因说我的琴技不如眉姐姐，便将此琴赏了眉姐姐。倒让我妒忌了多日。……也便是这个缘由，眉庄才把长相思的备用弦送给了我。”甄嬛说着，眨眼一笑，似有尴尬之意。
　　原来如此，我爽快答应了她：“这有何难？玉隐答应长姐就是了。”
　　瑾汐忽然插口道：“前些日子，娘子弹琴，把凤梧琴的琴弦也弹断了一根——可惜凤梧琴没有备用弦了。”
　　“哦？”我诧异不已，看向甄嬛越发感激，“长姐把长相思弦都给了我，长姐的凤梧琴怎么办？”
　　“凤梧琴虽也价值不菲，但终究比不得长相思。改日你帮我到市井中再买一根弦子也就是了。”
　　“真的谢谢长姐。……”我心怀感动，再次致谢。
　　……
　　与流朱在甘露寺用过了午饭，才启程下山——这回甄嬛也不说流朱累着了。临别之际，甄嬛拉着我的手，再次含泪恳求，要我扛起甄氏一族复兴的担子。我怎能不答应呢——只是有些不解，家族复兴，是要再次复兴于官场么？官场险恶，这样的日子，甄氏一族还没过够么。哪如一生安安稳稳？我答应甄嬛的同时，又向她许诺——“我知长姐还年轻，此生留在佛门，实在可惜了。只不过，长姐才出宫还不满一年，只怕宫里还有人惦记着此事。待过三二年后，无人再注意长姐。我会将长姐接出佛门，同时给长姐再说一门好亲事，不叫长姐从此孤寂一生。不知长姐意下如何？”
　　甄嬛愣了下，旋即迷惘苦笑——“你且去吧。长姐的事，将来再说吧。”
　　……
　　与流朱并肩携手下山。流朱有些怅然，提起了往事——“你还记得么，从前小姐也说给咱们两个寻门好亲事的。如今你我皆有了归宿，小姐却遁入空门，真是世事难料。”
　　我亦感慨不止。当年，若是没有遇到清，我不知现在是何境地——被玄凌禁在深宫，做末等的宫女，还是陪甄嬛在甘露寺修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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