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岛的弧状时间轴

　　许清晨一下子懵在原地，任那副稚嫩童音天不怕地不怕地循环挑衅——“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
　　余小岛看热闹不嫌事大，电话那头悠悠问道，“许哪吒，哪家菩萨来收你了？”
　　许清晨：“别吵！”

　　余小岛：“来人莫不是那斗战胜佛？”
　　许清晨：“闭嘴！”

　　方南山目光艰难地从中控面版奥特之母那对香蕉双马尾上收回，半猜道：“这是妍姨？”
　　“——的妈。”

　　许清晨话音刚落，余小岛方南山同时心弦一紧。
　　要知道，老太太独惯了，从没主动与小辈打电话闲聊的习惯。平时就算有事，老太太也不直说，全靠司妍司平两兄妹说话时留心眼，探其所思，反向询问，老太太方才开口。

　　“接！”小岛南山同时出声。
　　许清晨硬着头皮按下绿色接听键。

　　“你一个小年轻怎么回事？手机不带身边？”老太太不耐烦的声音透过汽车立体环绕音响如疾风暴雨从四面八方向许清晨砸来。
　　连带手机另一端的余小岛头皮一麻。

　　“我下午来云州，你准备一下，火车站接我。”
　　老太太言简意赅，说完就要挂电话。

　　“外婆，等等！”方南山喊出声。
　　“南山？”老太太一惊，“你们俩怎么在一起？”

　　“呵呵，还有我呢。”小岛讪讪笑了声，“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这着实出乎老太太意料：“你们仨凑一起......和稀泥呢？”

　　“老太太您这话说的，我们仨凑一起——就不能斗地主捉迷藏老鹰抓小鸡？”许清晨顺嘴胡扯。
　　老太太冷笑一声，话音变得温柔，“南山，你刚才说什么？”

　　方南山：“外婆，您几点的票？是这样的，我们现在距离江城不远的沪昆高速上，如果来得及，我们立刻掉头回江城来接您，您在家等我们就好。”
　　许清晨闻言连忙附和，“对对。”

　　车载音响默了一瞬。
　　方南山手机兀然传来一阵大笑，“哈哈你们俩别问了，外婆，您压根儿没买票，对吧？”
　　书法课前司妍才说准备冬天带老太太去云州，前后不过两个小时，老太太就突然提出独自前往，摆明没告知儿女。

　　许清晨和方南山同时愣住，许清晨问：“你怎么知道？”
　　小岛咯咯笑，“老太太手机没12306呀。”

　　“微信小程序也能买。”许清晨急道。
　　小岛忍住笑，扬声问道：“老太太，您知道小程序是个什么东西么？”

　　“比你是个东西！”老太太骂道：“敢消遣我！欺负老太婆被时代抛弃，不会玩智能手机？告诉你，你外婆我耳清目明腿脚好，一个小破铁盒就想难住我？我不能直接到火车站买票？”
　　小岛赶紧附和，“能，当然能，咱们家老太太什么人啊，那可是双马尾奥特......”

　　“你闭嘴！”许清晨急声断喝，“再说一个字，我撕了你的嘴！”
　　方南山适时清了下嗓子。

　　小岛：“你来啊，来撕啊！”
　　许清晨咬牙切齿：“欠揍！别以为我不敢！”

　　小岛捏出蜡笔小新声线：“打不到我，就打不到我，略略略！”
　　挑衅的笑声似是猫腰环住方南山往后一躲，压得方南山嘴角轻轻一瞧，气得许清晨眼皮直翻，“外婆你看看他们俩！”

　　欢闹的车内骤然安静了一刹那，许清晨那嗓子似是将神游的老太太喊了回来：“撕她还不容易？以后她那小视频再更新，你就别收藏点赞转发什么一键三连，反手给个举报，看她求不求饶。”
　　三小只：......

　　许清晨：“......谁不会玩智能手机？”
　　方南山：“......谁被时代无情抛弃？”
　　余小岛：“谁？！是谁？！教坏我们家老小孩儿，我跟他没完！”

　　哄闹声中传来老太太一声咳嗽，车厢内顿时静悄悄，“行啦，别闹了。”
　　老太太似是叹了口气：“我的确没买票，今天就先不去了。”

　　许清晨警戒稍稍放松，气没来得及喘一口 ，老太太声音再次响起：“改明天。”
　　.......躲不掉了。

　　老太太电话一掐断，那位气得跳脚耿耿于怀要找人理论的“小家长”骤然意识到三人之间气氛微妙，三十六计，逃为上策，“呀！干妈喊我吃饭，拜拜！”
　　许清晨和方南山相视一笑，许清晨无语：“她还不好意思上了。”

　　方南山微偏过头，迎着窗外飞速闪过的树影，轻声道，“外婆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你俩那点破事？”许清晨不以为然。

　　方南山：“和你那点......心事。”
　　车子毫无征兆地刹了一下。

　　“怎么可能！”许清晨大叫，“我藏的那么好......”
　　方南山轻快地勾了下唇角。

　　“你，你的意思是，老太太之所以突然提出去云州，是因为她放心不下我这个落单的小可怜？”
　　“你有更好的解释？”

　　许清晨想不出。
　　虽说这些年他隔三岔五邀请外婆去云州参观他打下的江山，但那只是口头喊喊，没有一次付诸于实践。也不是说许清晨并非真心实意，说到底他是个毫无照顾人经验的大男孩，倘若老太太真来到云州，他一时半会儿真不知如何伺候老太太生活起居。每每想到亲妈和外婆因为一点鸡毛蒜皮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的画面，他一个头两个大，所以即便嘴上热情邀请，心里头总在阿弥陀佛拜菩萨，千万别答应。

　　而孙秀春拒绝许清晨理由更是敷衍，这么些年竟一个字没换过：等我身体好点再说。
　　至于老太太的身体到底如何，无论何人何时问起总是不错的，唯独许清晨例外。

　　促然间，许清晨感到一阵热流涌进心间，他不自然地舒展了下肩颈，闷闷道，“老太太操心的事真多！哎——你在干嘛？”
　　只见方南山手指在屏幕上飞速划了几下，很快，志玲姐姐甜美声音响起：“已为您设置目的地：怀化市高铁南站。”

　　许清晨眉头一皱：“什么意思？赶我走？”
　　“我去转高铁，你去接外婆。”

　　许清晨语噎。
　　“总不好让老太太一个人出远门，”方南山淡笑，“云州对外婆而言，多少是个伤心地，你还是陪着她吧。要是这边项目进展顺利，我和小岛一起来趟云州，让外婆宽心。”

　　“来干嘛？刺激我？”许清晨气道，“老太太我保管照顾的妥妥的，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别来给我添堵！”
　　方南山笑了笑，静静地凝视着许清晨。

　　许清晨：“怎么，没见过这么举世无双英俊帅气的侧脸？”
　　方南山没说话。
　　窗外的雨变小了，雨刮器懈怠地工作着，发出吱呀摩擦声，好似猫爪挠心让人闷得慌。
　　方南山看着窗外，没头没尾这么喊了一句，“清晨。”

　　“嗯。”许清晨声音似是压在喉咙里，和天上乌云一样低沉。
　　“你......怪我吗？”

　　许清晨默了一瞬，“我怪你，能阻止你喜欢小岛吗？能阻止小岛喜欢你吗？能阻止你们这对狗男女在一起吗？”
　　“不能。”方南山答得坚决。

　　“那我怪个屁？吃饱了撑的浪费农民伯伯辛辛苦苦种出的白米饭？”
　　“那是大米......煮熟了才叫米饭......”
　　“行了，别再暗示我你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我岁数小，未满十八！”
　　方南山脸腾地红了。

　　“前方一百米左拐进匝道。”志玲姐姐甜美声音提醒。
　　许清晨充耳不闻，径直前行。

　　方南山回头看向错过的出口，“怎么不拐？”
　　许清晨稳稳把握住方向盘，“大家都是成年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完忽然歪过头，朝他笑了一下，“让她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方南山明白许清晨的意思，“你自己告诉她。”
　　许清晨笑笑，没说话。

　　方南山打开手机订票软件，开始搜索附近中转高铁车票信息，翻看一圈下来，要么是直达列车，时间赶不上；要么就是距离太远，得转好几趟，不方便。
　　“找好票了？”许清晨问。
　　方南山没抬头，“在找。”

　　许清晨看向远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敲了几下：“前面服务区我得加个油，帮忙买杯咖啡？”
　　“嗯，”方南山应了声，他想来想去，决定不管有没有票，都得想办法让许清晨尽快回江城，于是收起手机问道，“作为乘客，我有权知道目的地吧？”
　　许清晨笑了下，“追了你两个小时，就这么放你走，对不起汽油钱。走吧，别转高铁了，本少爷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你要送我去贵州？”方南山惊了下，见许清晨一本正经的表情不像玩笑，坚决拒绝道：“不行！”
　　“没跟你商量，我只是通知你。”许清晨拍了拍方向盘，意思再明白不过，这玩意儿在我手上，我说了算。

　　方南山被他那副表情气笑了，谁知某人得意不过三秒，神气劲被一个世纪那么长的哈欠彻底破坏。
　　“那轮流开。”方南山说。

　　许清晨确实有些疲惫，出于安全因素考虑，他不情愿地弯弯嘴角，表示无异议，紧接着又是一个加长版哈欠。
　　方南山手指在中控面板上划了几道，目光扫到最近服务区距离时，眼中担忧才微微褪去。

　　许清晨打着哈哈，车速缓缓降了下来，“放心吧，你的命在本司机手上，出不了事。”
　　方南山笑道，“是吗？刚才那会儿，谁想跟我同归于尽？”

　　许清晨愣了一下，气笑道，“拉倒吧你，让我跟你生死同穴，你有多香？”
　　方南山没和他贫，一双滚烫的双眼真挚地看向他：“清晨，谢谢你。”

　　“别给我矫情，吃不了那一套。”
　　“我说真的。”方南山叹了一句，心底如火山翻滚，无数炽热的话语如岩浆般欲翻滚涌出，然而最终滚过喉咙吐出唇齿的话却生涩的让人尴尬，“你这个人，感情浓烈，心事又喜欢藏心底，长此以往，容易积郁成心结。心结难解......”

　　“行了，打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谁他妈的天天把心事挂嘴边，暴露狂啊？”许清晨一拳锤向左胸心脏位置，“你给我瞧好了，我这儿双向八车道，畅通无阻，从没交通堵塞过，就算哪天长个小疙瘩，我会绕行，堵不死我。”

　　“可是我......”
　　“你别觉得亏欠我，坦白跟你说，我下手很多次了，没成功而已。”许清晨喘了口气，车速却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攀升，“小时候上学，老许这么教我，宁肯提篮子去探望别人，也别让别人拎鸡蛋来看望我。所以，”许清晨声音突然变沉，“把你的鸡蛋拿走！”

　　方南山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像摔了一整筐鸡蛋，千言万语没有一句能成功挣出黏稠的蛋液，最后只讷讷道：“只要你心结能解......”

　　“解个屁！你见过哪个脑梗心梗患者瞬间痊愈？！整整七年的感情，说放就让我放下，哪有这么容易？别以为你给我答疑解惑，我就能顿悟立地成佛！我不是什么得道高僧，我就一凡夫俗子，有血有肉，有情有欲，会爱慕会嫉妒，喜欢一个人，只要见到她就会欣喜若狂，得不到......自然会痛不欲生。可是我能怎么办？恨她？我做不到，她眉头一皱，我的心就被拧成了麻花，疼她还来不及，我怎么舍得她难过？恨你？我更做不到，你在我心里比这双手脚更重要......”

　　“手！”方南山一声急喝。
　　许清晨急抓回方向盘，恨恨瞪了方南山一眼：“总之，就这么个意思，你要是再哔哔，我一脚把你踹下去！”
　　许清晨说完，像刚从斗兽场战斗归来的公牛粗喘了一口气，方南山什么也没说，手搭向许清晨肩膀，重重点了下头。

　　服务区内，许清晨加完油从洗手间出来后发现方南山已经坐上了驾驶位，“咖啡给你买好了，热的，保温杯里是温水，面包也有，建议你先吃完再睡。”
　　许清晨趴在车窗上盯他看了一会儿，调笑道：“好贴心的小娘子，行吧，大爷我先睡一会儿，回头换你。”
　　说完踩着大老爷的步伐，坐进副驾驶位，系好安全带，舒服地躺倒，他几乎一夜未眠，很快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许清晨醒来时，一道耀眼的日光直刺进视线。
　　“到哪儿了？”随着椅背调直，光照下移，许清晨迷迷糊糊睁开眼皮，瞟向中控面板，“卧槽，四点半！”

　　“你怎么不喊我？！”许清晨气得大叫。
　　方南山稳稳开着车，不紧不慢道，“下个服务区，换你。”

　　许清晨坐直身体，拨了拨导航页面，脸色越看越黑，“换个屁！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了，你干脆自己开到底！”
　　方南山：“行。”

　　许清晨差点一拳抡上去，大吼道：“靠边！”
　　方南山很听话，乖乖拨动方向灯，不等车停稳，许清晨就风风火火跳下车，恨不得一把拎起方南山，摔进后备箱。

　　方南山倒是不急不忙，拉手刹，解安全带，只是下车时脚步忽地一缓。
　　“干什么？舍不得我这辆破车？”许清晨没好气道。

　　方南山朝天边抬了抬下巴，“你看，彩虹。”
　　顺着方南山所指方向看去，西边天际果然垂着一弯鲜亮明快的彩虹，与东方暗沉天空中破云而出的一抹浓重日光遥相呼应。

　　风雨之后，有人见阳光，有人见彩虹。
　　不一样的人生见到的是不一样的风景。

　　许清晨掏出手机，飞快地锁定彩虹，按下拍摄键，下意识打开家族群，正要发送时，突然迟疑了一刻。
　　“发给她看吧。”方南山笑了笑，“她肯定高兴。”

　　这些年因为临海，见到奇异气候现象的机会比内陆多的缘故，许清晨总能拍到一些特别的照片，比如日出日落，云海彩虹，暴雨台风之类，他总是习惯转发至家族群，而小岛总会在第一时间给出热烈回应。

　　许清晨收回手机，语气带着几分自嘲，“你发吧，男朋友拍的彩虹肯定比哥哥拍的好看。”
　　方南山直接被气笑了，“没想到你不但种族歧视还重度精分。”

　　“我歧视哪个种族了？”
　　“乌鸦。”

　　许清晨：......
　　方南山手机扔进裤袋，越过车头，拐进副驾驶位：“你这么精分，她会心寒的。”

　　许清晨哼了一声。
　　“其实在她心里，你们之间什么也没变。”方南山给自己系好安全带，探头喊了声，“出发吧，我赶时间呢！”

　　许清晨遥望向远处，那日光穿过浓云，照得他心里突然一片敞亮，他重新掏出手机，慢悠悠道，“你赶，我又不赶，老实给我等着，等大爷我拍张全景。重新对个焦，嗯，这个角度不好，树杈出镜，我换个位置啊，欸，这个角度不错......”

　　方南山听着许清晨悠悠的语调，慢慢合上了眼皮，嘴角微微翘起。
　　等许清晨回到驾驶座发动引擎时，副驾驶已传来熟睡的呼吸声。

　　许清晨忽然忆起小时候一个暑假，大中午的他不肯午睡非拽着方南山去操场踢球，方南山身子弱跑不动，只好坐在树下等他，他跑累了就往方南山腿上一躺，说休息一会，然后——一觉睡到了日落。醒来时，方南山捡着片巴掌大的树叶挡在他眼前替他遮光，而自己冰棍儿似的身子已全被晒化，浑身湿透了回家后方南山当晚就生病了，聂婆婆以为他不听话乱跑，气得骂了他一顿，而他却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

　　想到这里，许清晨拿起手机，对准方南山拍了一张，发送余小岛，“喏，换我开了，让他睡会。”
　　小岛秒回：“小毯子给盖一个！”

　　许清晨：“哪来的小毯子？”
　　“......没有啊？要不，把你衣服扒了.......”

　　许清晨：......
　　全天下，就你最精分！

　　小岛侧过手机，朝万眷笑，“你看，今天什么日子，哪哪儿都有彩虹。”
　　赵美兰今日出院，小岛前来医院帮忙收拾行李。

　　万眷瞄了眼屏幕，又抬头看了看天，文城出现的这段彩虹被住院楼挡住了，只有短短一截，像个剪影般不真实，随时都会散去。

　　彩虹尽头处站着一个男人，弓身侧对着她，闷头吸了口烟。
　　轮廓是她熟悉的模样，只不过身形萧瑟，暮光里显得有些苍凉。

　　许是感觉到万眷的目光，他掉脸看来，目光有几分慌乱，扔烟头时，笑得勉强。
　　夏日滚滚热浪中，万眷听见那个人喊她：“小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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