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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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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简妮特(上)


      简妮特•赛恩特•斐迪南三岁了,她有着乌黑的长卷发和雪白的肌肤,路太太说,简小姐是她见过的最漂亮最聪明的孩子,大概比拉乌尔少爷小的时候还要聪明。谁都知道斐迪南公爵在路太太心目中的地位,连她都这么说了,可见简妮特小姐是有多么讨人喜欢。

      可是,尽管简妮特非常聪明,但仍然有很多事是她弄不明白的。比如,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从来不和爸爸说话,为什么爸爸能逗笑所有的人,但一见到妈妈,爸爸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简小姐,该起床了。”路太太笑容可掬地走过来,拉开粉红色的天鹅绒窗帘,留下雪白的绉纱帘子遮挡窗户,以免光线太强,刺痛简妮特的眼睛。

      “爸爸?……”简妮特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了一句。长长的黑发在她的额边绞成了团,简妮特睡觉并不老实,下人们都知道,这糟糕的睡相是谁的遗传。

      路太太伸手抱起了小姑娘,轻柔地替她脱去雪白的细亚麻睡衣,换上了一条雪纺小短裙,初春的天气还是有几分寒意,路太太便又给她披上一件短兔毛的披风。简妮特喜欢一切毛绒绒的东西,所以,一向不喜欢穿太多衣服的小姑娘,对这件披风并没怎么抗拒。

      “爸爸呢?”简妮特睁大了一双烟灰色的圆眼睛,用力拧起了细细的眉毛,表达她的不满。

      “公爵大人去镇子上了,听弗里兹说,是领地的事务。”路太太笑呵呵地回答道,“简小姐要乖乖的,吃了早饭,再过一会儿,公爵大人也就该回来了。”

      要在平时,叫醒简妮特这样的事,斐迪南公爵是从不肯让别人去做的,即使是路太太也不行。他总是亲自来到女儿的小床前,用各种稀奇古怪的方法唤醒女儿。有一次,他甚至偷偷地抱来了帕格尼尔,自己躲在一旁,看女儿迷迷糊糊中强把小哈士奇搂在怀里,又被帕格尼尔充满活力的汪汪抗议声弄醒,他这才哈哈笑着走了出来。

      路太太清楚地记得,今天一大早,斐迪南公爵被男管家叫走的时候,脸色有多阴沉。他甚至扣错了腰带,挂反了佩剑,要不是男管家火急火燎地非要斐迪南公爵立即就走,恐怕他是一定会坚持等女儿睡醒才肯走的。

      这可真是和五年前不同了,那时的斐迪南公爵常常彻夜不归,躲在哪个乡间小酒馆里,和一些不三不四的酒鬼、匪徒喝上一整晚的酒。无论是人们异样的目光,还是地方官杜塞尔男爵的规劝,甚至公爵夫人的恳求,都没能让他有所改变。不过,就是在埋怨他的时候,路太太也不得不为他说句公道话,斐迪南公爵即便是醉得糊里糊涂,他也从没耽误过公爵领地和蓝沙尔的事务,他会带着酒醉后青白的脸,笑眯眯地周旋于贵族们之中,一等事情结束,他就毫不犹豫地倒下来沉沉睡去,睡梦中一边嘟囔头疼,一边又喊着要酒。

      话说回来,自从医生诊断出公爵夫人怀有身孕后,就没有谁再见过斐迪南公爵喝酒了。四年来,他滴酒不沾——这人哪,当了父亲,就是不一样了。

      “要爸爸!”

      路太太回过神,一眼瞧见小简妮特因为气恼,正一本正经地涨红了小脸,站在床上使劲跺了跺脚。

      “说‘父亲’,简小姐。”路太太和颜悦色但态度坚决地提醒道。公爵小姐应该有公爵小姐的样子,注意谈吐、礼仪,怎么可以像下等人一样用词粗俗、吵吵闹闹呢?路太太总是这么说。

      “爸——爸——!”小简妮特鼓起腮帮子,两只小手攒成了拳头,固执地重复道。

      路太太不由得皱眉,虽然她从没放弃过纠正简小姐的仪态,可说实话,简妮特也是没有一次肯听的,小姑娘有个倔脾气,似乎她认为对的事就没有人能改变她的想法。路太太叹了口气,从前拉乌尔少爷小的时候可没这么让她头疼过。

      “路太太,”简妮特拉了拉路太太的衣袖,另一只手抓起自己的一小束乌黑的卷发,扬起粉红色的小脸,抽了抽鼻子,“帮我梳头……”

      “唉!”路太太连声叹气,谁能对这么一个洋娃娃似的小可爱生气呢?她一边叹着气,一边拢起了那一头柔软的乌发,拿起一旁粉红色的小梳子,细细地梳理了起来:也不知道斐迪南公爵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太阳渐渐升到了半空,使女端着一杯牛奶,却怎么也找不到公爵小姐了,不在公爵夫人那儿,也不在花园里,连马房都找过了,可就是不见公爵小姐的影子。使女急得团团转,一眼看到窗外,一匹高大的黑马正从城堡外的小路上飞奔而来,她更是吓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斐迪南公爵大人!”

      看门人拉开城堡厚重的铁门,站在门边躬身行礼。

      斐迪南公爵骑在黑马上,没有穿外套,黑衬衫外一件黑色击剑短衣,领口和衣角有少量黑丝刺绣,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察觉,斗篷松松垮垮地裹在身上,马跑得快时,下摆便会翻起,露出暗红色的里子。走过老看门人身旁时,斐迪南公爵低头向他笑了笑:“午安。”也许是一路骑马飞驰,斐迪南公爵的前额上亮晶晶的,汗珠不大,却是细密的一层。他把马缰挂在鞍桥上,伸手就去扯领结和斗篷,可手拉到一半,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

      “简妮。”他轻声低语。

      黑马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也不用他拉缰,便慢悠悠地信步向后花园走去,一路走,一路昂着头,似乎在寻找什么。直到马背上的斐迪南公爵低笑一声,抬头冲一片茂密的山毛榉唤道:“简妮。”黑马便也乖巧地停下了脚步。

      “爸爸!”

      一个小小的人影哧溜从树叶枝杈间窜了出来,粉红色的小裙子挂在了树梢上,她便扒着树干,满不在乎地拨拉下来,然后返身噌地跳下,三两下又爬上了黑马的马背,像模像样地扳着鞍桥,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马鞍上。

      “爸爸,坏!”她说。

      斐迪南公爵早已伸出手臂环住了女儿的腰,忽然听到小姑娘说他坏,他不由得微微一愕,很快又垂下头,低低一笑,挑了挑眉毛。

      “简妮,告诉爸爸,这次又是怎么坏了?”斐迪南公爵抬起手,捧住女儿粉嫩嫩的小脸,笑吟吟地问道。

      小简妮特扬起小脸,认真地看着父亲,歪头想了想,皱眉又想了想,终于张开双手,巴住父亲的肩头,尽力凑到他的耳边,小声道:“简妮,想爸爸了。”

      斐迪南公爵讶然转头,看到女儿低着头,扁着小嘴,摆出一副害羞似的模样,禁不住哈哈大笑着把女儿搂在了怀里。

      “小天使,爸爸也想你。”

      只要有女儿在身边,刚才听到的坏消息似乎也可以暂时丢在脑后,尽管身为斐迪南公爵,他必须要去想,但是,他还是可以晚些再想,晚些……

      “想去哪儿?”他把女儿放在马鞍上,用自己的披风裹住女儿小小的身体,伸手挽起马缰,笑问道。

      “我们要出去吗?”简妮特有些疑惑地问道,她还没有吃午餐,路太太教给她的教义问答她也还没有背熟,现在出去玩,路太太一定会很不高兴。

      “当然。爸爸早上不在,这是给简妮的补偿,好不好?”斐迪南公爵低下头,吻了吻女儿覆着黑发的小脑袋,笑着道。

      “好!”简妮特欢呼了起来,有父亲做后盾,路太太再不高兴,也不会多说什么,只要有爸爸在,她什么都不怕。

      午后的太阳很好,简妮特一路叽叽喳喳的,看到什么都要问,就连路边的一株小草,她都要求父亲知道它的来龙去脉。

      “它多大了,爸爸?”她这么问。

      “六吋半。”斐迪南公爵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那株草,精确地回答。

      “不是!”简妮特用力捶着父亲的胸口,“它有我这么大吗?”她一边问,一边伸出三根手指头,在斐迪南公爵的鼻尖下拼命摇晃着。

      “三吋?”斐迪南公爵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

      “不!”简妮特急得红了脸,但很快她又安静了下来,皱着小细眉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志得意满地高高举起手,口齿清晰地道,“简妮三岁!它几岁了?”

      斐迪南公爵不禁低头莞尔,简妮特实在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他常常有意打岔,但简妮特从不会被他弄混,或者放弃提问。

      “我想,它现在刚刚半岁,没有我的简妮大。像这一类的小草,大多数都只有一年的生命,明年我们再来这里,它就已经枯萎了。”

      斐迪南公爵耐心地解释着,尽量用女儿能听得懂的语言回答她的问题。他不像一般的父母,觉得孩子反正不能理解,就随口编个故事搪塞。斐迪南公爵会尽量给女儿讲很多,他知道女儿即使没法全部理解,也能记住,慢慢就会懂。

      走得累了,父女俩便在路边的小酒馆停下。斐迪南公爵要了杯牛奶,一份土豆白菜肉汤。他把牛奶递给女儿,自己却没有碰那份汤,只是拿起桌上盘子里的面包,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泡在汤里,再喂给女儿。简妮特乖乖地吃下了第一口面包,第二口却执意要父亲放在盘子里,自己拿着叉子叉起来送到嘴里。吃一口面包,喝一口牛奶,既没把牛奶洒到衣服上,也没把面包屑弄得满地都是,小姑娘吃得津津有味,仿佛那粗麦面包比往日城堡的厨子精心做的水果白面包还好吃。

      吃完了午餐,父女俩再次上路。斐迪南公爵加快了速度,傍晚时分,他们到了热沃尔的海边。阿瑟斯一世登基后,原本属于斐迪南家族的领地和财富已由佐亚的新君主亲自交还给了斐迪南公爵,阿瑟斯一世甚至还下令扩大了原来的斐迪南领地以表彰斐迪南公爵在身任首相和战争时期的功绩,如今,这一片海域,连同周边的好几座山峦和海岛,都是斐迪南家族的领地。

      此刻,在属于斐迪南家族的土地上,斐迪南公爵驾着马,在海滩上缓步而行,小简妮特很少走那么远的路,这会儿伸长了脖子,坐在父亲的身前,探头看马蹄在沙滩上留下的印迹,咯咯直笑。

      不远处的悬崖边上,立着一块告示牌,上面用佐亚语、法语和俄语三种语言写着:禁地。

      斐迪南公爵看了一眼木牌,一拉缰绳,走上了通往山顶的小路。

      简妮特注意到了他们行进的方向,渐渐安静了下来,她不时仰起小脑袋,看一眼此刻沉默得不同寻常的父亲,抬起小手,蹭了蹭鼻子,又摸了摸下巴,小脸上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还重重地点了下头。

      斐迪南公爵的黑马停在了悬崖顶上的一块石碑前,石碑是用坚固的花岗岩铸造而成,碑身上没有铭文,只简单地刻了一个字母“R”,碑座上装饰着好些青松条,没有鲜艳夺目的各色花束,一片墨绿映衬下的灰白色石碑,显得沉稳而庄重。

      斐迪南公爵翻身下马,又伸手抱下了小简妮特,牵着女儿的手,凝神伫立在石碑前,好半天一言不发。直到女儿站得累了,轻轻摇晃他的手,他才好像忽然醒过神来,低低地唤了女儿一声:“简妮……”

      简妮特扭头看了父亲一眼,爸爸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她挑了挑眉毛,挺起胸膛,满有把握地自顾自道:“妈妈说,这里躺着一个伟大而高尚的人。”

      女儿突然这么说,斐迪南公爵倒是一愣,怔了好一会儿,不觉又笑了。这样看来,她和他的想法一样,觉得女儿大了,该带女儿来看看他了。

      “是的,她说得对。”斐迪南公爵含笑点头,在那块石碑前俯下身子,伸手轻抚碑身,似乎想什么又出了神,半天才轻声道,“你向他问声好吧……”

      简妮特走过来,没有因为父亲奇怪的要求而犹豫,大大方方地提起裙子对着石碑行了个礼:“你好,……”她忽然顿住了,歪头想了想,向父亲问道,“爸爸,我叫他什么?”

      斐迪南公爵怔住了,似乎这个问题让他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嘴动了动,又动了动,却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简妮特看看爸爸,又看看石碑,认真地嘟起嘴,挠了挠头,终于下了决心似地面向石碑重复了一遍:“你好!”她毕竟还小,站了一会儿,便转身去找黑马玩了。她采了一株带叶子的小花,放在黑马的鼻子尖前给它闻,看它甩头喷起了鼻息,她便欢笑着抱住它的脖子,把脸埋在它长长的鬃毛里。

      斐迪南公爵的目光一直跟着女儿,直到确信小简妮特很安全、很快乐,他才转回了目光。他似乎觉得有些累,背也有些佝偻,他略略透了口气,索性在石碑前坐了下来,一只手仍然抚着石碑。

      “嘿,我带她来了。”他这样起头,身体竟在微微发着抖,“你在那边,还好吗……”

      简妮特在一旁玩得高兴,她拉着黑马的缰绳,央求它跪下来,好让她爬到马鞍上,当一回故事里的女骑士。斐迪南公爵用指尖抹去石碑上的浮尘,缓缓地开了口:

      “她是,我们的女儿……”他一顿,眉心微蹙,急着解释似地仓促又道。“我的意思是,也是你的。”

      来之前,有很多话想说,可到了这儿,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抬起手,有些拙劣地挡在额前,好不让女儿看到。大滴大滴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滚落,他张开嘴,拼命地吸气,试图压抑毫无预兆的情绪失控,终于一拳击在了石碑上。他深深地埋下头,前额贴在冰冷的碑身上,喃喃咒骂:“该死……真该死!我曾经那么希望你死,现在,我却又那么希望你能活着……该死!”

      “爸爸?”小简妮特好像察觉了什么,放开了黑马的缰绳,向父亲走了过来。

      斐迪南公爵匆忙伸出手,拭去脸上的眼泪,手套阻碍了他的行动,他急匆匆地扯下手套。手掌上湿漉漉地沾了泪水,他便只好僵硬地垂着,向女儿硬牵出一个笑:

      “怎么了,简妮?”

      小简妮特认真地看了看父亲,就在做父亲的被女儿这样的目光弄得开始有些不安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爸爸,很晚了,我们再不回去,妈妈和路太太会担心的。”

      斐迪南公爵长出了一口气,至少女儿没有看出他的局促。他笑了笑,伸手一撑石碑,深吸口气,站了起来,趁女儿一转身的工夫,他又望向了那块石碑:

      “有我在,你就放心吧。今天的消息不算好,但是,你知道的,我在这里。”

      回去的路上,简妮特很不安静,一直在闹着要父亲回答这个回答那个,斐迪南公爵忙着应答女儿的话,也只能把刚才的心事暂时丢开,手心早就干了,他又戴上了手套。只是他老觉得,泪干后,眼睑处一直绷着,只好不时用戴着手套的手轻按一下,唯恐女儿有所察觉。

      快到蓝沙尔时,忽然有个骑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下午好,斐迪南公爵!”

      年轻的骑士身穿优雅的白衬衫,浅蓝色的击剑短衣上缀着精致的威尼斯花边,他在斐迪南公爵面前停下马,摘下装饰长鸵鸟毛的宽檐帽,深深躬下身,笑容可掬,问候周到而亲切。

      “是您,森戴尔先生。”斐迪南公爵略略欠身,眉宇间已掠过一丝不快。

      简妮特有些奇怪地看了父亲一眼,孩子特有的敏锐直觉让她立即就知道,父亲讨厌这个人,而且,是相当厌恶。

      小姑娘还在思考父亲这种态度的原因,不料,那位“森戴尔先生”的目光,已经从父亲的身上,转到了她的身上。

      “啊!这位就是小公爵小姐吧!我很少来蓝沙尔,能遇上公爵和公爵小姐真是太巧了。多么可爱的美人!瞧这眼睛,瞧这头发,简直就是公爵夫人的翻版!您和夫人一定都很骄傲吧!”

      森戴尔先生一面说,一面向简妮特伸出了手,似乎是想摸一摸她粉嫩的脸蛋。简妮特拧起了眉头正要后退,斐迪南公爵已很快抬手护住了女儿,阻止了森戴尔的意图。

      森戴尔先生愣了愣,缩回了手,低低咳嗽了一声,显得有些尴尬。尽管从前因为斯洛爵士的事,他的父亲曾和斐迪南公爵起过不小的冲突,但他自认为这几年来他作出的牺牲和对公爵个人所给予的帮助,应当能够有所弥补。

      “斐迪南公爵,您这是……”森戴尔微微皱眉,但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不快,只有意外和费解。

      斐迪南公爵没有回答,他只是低了低头,也没有放下护着女儿的手。

      这样的动作可以理解为不想搭理,也可以理解为表达歉意,这对森戴尔先生来说,足够了。他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径自靠了上去,几乎是凑在斐迪南公爵耳边说:“公爵,海盗的事,我也听说了,看来这次,他们是要动真格了。”

      森戴尔先生越靠越近,斐迪南公爵脸上的憎恶也越来越明显,看他的样子,似乎就快要催马避开了,但他还是忍了下来,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句话:

      “是的,森戴尔先生,不过也不必太担心,杜赛尔男爵已经有了很好的安排。”

      “哦,是吗!”森戴尔先生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太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又碰了碰头上的帽子,“那么,我这就走了,请代为向公爵夫人问好,很久没见她了,我希望她有了女儿后,一切都好,我敢肯定,和五年前不同,如今公爵和夫人一定是亲密无间,叫人想想就不能不羡慕了。”

      森戴尔先生哈哈大笑,好像说了一个自认为很有趣的笑话,可以不顾礼仪地稍为放肆。他就这样朗声大笑着驱马离开,留下一脸惨白的斐迪南公爵,和吓得不敢出声的小简妮特。

      简妮特缩在公爵的怀里,抓着父亲的手臂不住地左右摇晃。斐迪南公爵发青的嘴唇竟微微有些哆嗦,终于沙哑着嗓音勉强说了句:“回去吧。”伸手一拉缰绳,黑马这才缓步离开。

      父女俩回到斐迪南城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路太太立即迎了出来。路上下过一点雨,但有斐迪南公爵宽大披风的保护,小简妮特一点也没有淋湿。行了一路,斐迪南公爵的脸色已好了很多,他笑着和路太太打招呼,脱去披风,亲自抱起女儿,向二楼的书房走去。

      斐迪南城堡原来就有一个很大的藏书室,上一代的斐迪南大公死后,酷爱读书的斐迪南公爵又在二楼单辟了一个书房,常常会在那里处理事务。最近几年,斐迪南公爵的这个习惯并没有改变,只是,使女们发现,除非是处理事务,否则他待在书房里的时候,大多就只是呆坐,成排的书,却不怎么见他碰了。

      书房的壁炉里已生起了火,加足了炭,火生得很旺。斐迪南公爵不禁微感意外,现在已过了三月,初春时节,往常在这个时候,城堡就已经不生火了,怎么今天,书房竟生了火?

      随同进来的弗里兹注意到了斐迪南公爵的神色,躬了躬身,回答了他的疑问:“大人,是夫人生的火。”

      “夫人?”斐迪南公爵讶然转身,她……?

      小简妮特在父亲的怀里眨了眨眼睛,仰头看了爸爸一眼。斐迪南公爵的脸色又不太好了,额边竟隐隐有些汗涔涔的,像是在冒冷汗。

      “是的,大人。下午我来时就看见菲奥娜夫人在这里,那会儿外头正下着雨。”弗里兹深深低下头,恭敬地回答,这些年里,弗里兹对斐迪南公爵说话的时候总是这样,别人无法从那张深埋下的脸上看到任何神情,没有人知道这个跟随公爵多年的老仆人心里在想什么。

      “是吗……”斐迪南公爵没有多说,只是无声地微微一叹。他应该感到高兴吗?四年了,她虽然再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但至少他知道,他对她而言,并不全是毫无意义的虚无。

      书房的门忽然开了,公爵夫人的贴身使女克瑞丝捧着一条毛毯径直走了进来,冷不防看到斐迪南公爵和公爵小姐在,她不禁一呆。她还不知道斐迪南公爵已经回来了,这几年来,因为总是跟随公爵夫人左右,克瑞丝很少看见斐迪南公爵,现在突然迎面碰上,她的脸早已红了。

      “克瑞丝。”

      从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到现在,快有十年了吧,长大了的克瑞丝还是跟少女时代一样,见到他时会脸红。斐迪南公爵轻轻放下简妮特,向克瑞丝走了过去,温和地笑着想安慰她几句,不料,他刚走到门口,就看到克瑞丝的身后,竟还站着另一个人影,穿着雪白的长裙,皮肤也是没有血色的苍白,乌黑的长发散在这一大片白上,成了最令人动容的触目……

      “菲……”斐迪南公爵只说得出这一个字,他好像一尊塑像一样杵在书房门口,似乎忘了怎么发声。弗里兹板着脸看着这一切,却悄悄向克瑞丝打了个手势。克瑞丝点点头,踮着脚尖走到长沙发前,将手里的毛毯在沙发上放好,又转身退了出去。

      这样看到他,她似乎也是一愣,没有再向前迈步,而是下意识地提起长裙,看她的样子,已准备转身离开。

      然而,小简妮特突然跑了出来,她奔向妈妈,以平时不会有的放肆紧紧抓住了妈妈的手:

      “妈妈!”

      “简……”她轻声应着,低下头去看女儿,失神的眼睛渐渐变得柔和、温存,她甚至微微笑了笑,这一抹淡得几乎不易察觉的浅笑让她的整张脸都有了神采,当她的眼睛望向小女儿时,她看上去光彩照人,难怪斐迪南公爵的目光再也不舍得移动半分。

      但是小简妮特可不管那么多,她拉着母亲的手告诉她:“妈妈,今天,爸爸哭了。”

      斐迪南公爵猛地一怔,不由得大为窘迫,他费尽力气想向女儿隐瞒那一番情绪失控,不料女儿早已心知肚明,此时她以孩童的直接毫不掩饰地说出来,真让他有一种恨不得立即从母女俩面前消失的感觉。

      她抬起了头,平静的目光没有一点温度,淡淡地落在他的身上,好像一盆冰凉的水,在一瞬间把他的一切感觉都浇灭了,包括他的窘迫。他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离开了她的目光四处游移,来来回回地打转,再也找不到一个焦点。

      “简亲爱的,”他听到她说,“路太太好像在找你,去看看她好吗?”

      简妮特看了看母亲,又扭头看了看一到了母亲面前就显得手足无措的父亲,乖巧地点了下头:“好的,妈妈。”她松开了拉着母亲的手,向外走去,走到门口,还不放心地回过头来,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爸爸真的哭了……”听她的口气,就好像是在替父亲恳求:爸爸哭了,对他好一点吧!

      简妮特走远了,两个大人却还是站着没有动。刚下过雨,天气骤凉,外面的风很大,哐啷一声,书房的一扇窗户竟被吹开了。冷风一下子倒灌了进来,房间里很快就感觉到了难以忍受的寒意。

      斐迪南公爵终于回过神来,向窗户走了几步,想去把那扇被吹开的窗户关好。不料,一阵寒风袭来,不知怎么的,他的腰竟突然僵硬,他不由得一只手按住腰部,用另一只手撑住了椅背,站了好一会儿,才敢用掌心轻轻压揉。这几天的天气反复无常,今天又淋了雨,这腰上的旧伤又开始有些折腾人了。

      公爵夫人静静地看着他,转身缓步走到窗前,关上了窗户。她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让人觉得,她这样做,也没有有任何特殊的用意,只不过,是简单的关窗而已。

      然而,当她转身的时候,因为站着一动不敢动反而使得感官变得格外敏锐的斐迪南公爵却相信,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下雨了……”

      无论怎样努力,斐迪南公爵也仍然听不太清伴随着那一声叹息的喃喃自语,但这三个字,他相信他没有听错。

      “下雨了……”

      他本可以作出更为风趣、机智的回答以博得夫人的好感,可是,他所有聪明的打趣和玩笑就在这一刻极不仗义地弃他而去,他所能做的,就只剩下了重复刚才听到的话。

      她看了他一眼,目光清冷,不再说什么,便转身离开。

      “等等,菲奥娜!”一向镇定自若的斐迪南公爵竟变了脸色,一时忘形举步就想去追,不料,后腰又是一抽。他狠狠地咬牙强忍突如其来的刺痛,忽然眉梢微挑,顺势跪了下去,手撑着地面,不住地喘着气。

      她回头了,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清秀的细眉不禁微微拧了起来,眼里划过一丝不忍。她偏头看了一眼桌上的金铃。有那么一瞬间,斐迪南公爵以为,她会去摇动金铃,让弗里兹或者路太太来照顾他,他不由得垂下头,连喘息都显得有些无力了。

      一双纤巧的手轻轻扶住了他的胳膊,一块毛毯已经覆住了他的腰,这是先前克瑞丝拿进来的那一块,刚才,他都把它给忘了。

      “自己也要当心……”

      斐迪南公爵只觉得全身都僵硬了,身体异常沉重,即使是在那双温柔小手的搀扶下,他也再动弹不得。

      尽管她没有加上任何称呼,但这句话,显然是对他说的……四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第一次……

      她大概感觉到了他的僵硬,皱了皱眉,竟又轻轻开口道:“即使去看他,也别跪在地上……他不愿意看到的……”她说得很慢,让人觉得,似乎一直到说完,她都在犹豫,该不该跟他说话。

      斐迪南公爵这才想起来,今天在悬崖山上的时候,他跪坐在石碑前,海边风大,大概寒气侵袭到体内,所以腰伤才又会复发。

      他忽然双膝一软,顺势又跪在了地上。

      她一愣,松开了扶住他的手,下意识地后退了好几步。

      “菲……”他匆匆开了口,抬头看她时,眼神竟显得有些慌乱,“我一直都没有请求过你的原谅,现在也不会,因为,我知道,我做的一切,根本不可原谅。我只想请求你的允许,让我用我剩下的全部来偿还我的罪孽。菲奥娜,我知道你不想听,可,他走了,你和简妮就是我活下去的全部意义,求你……至少……允许我站在你的身旁……知道你一切都好……”

      公爵夫人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着公爵。今天,如果不是女儿的一句话,她根本不会在这里听他说这些。五年来,她看到他,就会想起五年前的那一个晚上,她因为有些头疼很早就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男人,喝得醉醺醺地,就躺在她的身边。她看到那张脸,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她知道那不是她一直等的那个人,而是另一个,另一个……可是,当他迷迷糊糊地用力抱住她,疯狂地吻她时,她失去了应有的意识。她的身体仿佛在被一片一片地撕碎,她却不知道去反抗,剧烈的痛苦,刺激着她早已冰冷的心,她甚至有了知觉,但那是本能的、原始的反应。生命以一种太过强烈和极端的形态,在那一刻,重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那一晚之后,她有了简妮特。

      斐迪南公爵沉默着,直到今天,他都从没有和她解释过,那天晚上,他是被几个人灌醉了,抬进了她的房间。这都是他的错,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甘心堕落,又有谁能灌醉他。拉乌尔走后,虽然她已是他的妻子,可是他却觉得,她离他从没有这么远过。他拼命地喝酒,把勒内关于他身体的告诫丢在脑后,试图麻痹自己,却没有想到,他的行为早就引起了那些自诩为他朋友的贵族们的注意。森戴尔先生,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就是这个人,以公爵和公爵夫人的幸福为名,一手谋划了那一晚的事。被酒精冲昏的头脑,长久压抑的感情,积聚在一起,他犯下了那样不可饶恕的罪行。从那一天起,他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的笑容。她拒绝见他,拒绝和他说话,他把自己关在忏悔室里,砸碎了一切和上帝有关的东西。拉乌尔走的时候,他还能指责上帝,可现在,他又能指责谁呢?……直到私人医生在为她做过全面检查后,郑重地宣布了简妮特即将降临,他的生命才似乎重新有了意义。每天,每天守在她的房间门外,捏着母亲留下的小十字架,颠来倒去地念着一些可能会被当作是亵渎神灵的祈祷词。当简妮特的第一声哭泣隔着房门传出来时,他就知道,他这一生,都会深深地爱着、守护着这个现在还什么都不懂的小生命。如果上帝真的存在,那么他的确是在以让人琢磨不透的意志和斐迪南公爵开着各式各样的玩笑,总是在公爵就要放弃的时候,引诱似地给予他新的希望,就好像赤足走在钉板上的人,给他一点甘露,他便又会发疯似地继续走下去,哪怕每走一步,就是更深更重的痛。

      “菲奥娜,我……”

      “不要说了。”

      公爵夫人一声轻语,斐迪南公爵便真的像着了魔似地,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深埋下头,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公爵夫人离开了他。他保持着跪地的姿势,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是这个城堡的主人,不经他的传唤,没有人会进来,陪伴他的,就只有壁炉里噼啪作响的炉火。刚才由她亲手升起的火,给了他此时仅有的一丝暖意。

      炉火在天快亮的时候熄灭了,木柴的余烬冒着青白色的淡淡烟雾。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时,斐迪南公爵好像突然觉醒似的蹭地站起,却因为腰部一阵牵拉的剧痛,霎时又跪了下去。他皱起了眉,神色间大为不快,似乎是这疼痛弄得他很是恼怒。一声冷哼,他几乎是屏着呼吸,硬是站了起来,手攒成了拳头,用力在腰部来回按压,一边重重地喘着粗气。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直起了身子。

      快九点了,他还要去叫醒简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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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7章 番外·简妮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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