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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夜闻枭泣
甄嬛怔怔后退了两步,真个瞠目结舌——此话,是当年她对我说的。想来如今她也还记得。
我不欲再与她多废话,最后轻蔑扫她一眼,转身便走。才走出了几步,只听流朱喊道:“天这么晚了,你不留下来么?”
“我回桐叶观!”我头也不回的答,接着甄嬛也喊道:
“若你今夜肯留宿寺中,我愿向你从前伺候我一样伺候你!你看如何?”
我一下顿住了脚步,心中诧异不已,只听她缓了缓声音,继续道:“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心里含着怨气,对爹爹含怨,对我娘含怨!今晚,大可借着此番机会,全都释放出来吧!……”
她的语声听起来很是真挚,竟然勾得我心中怨恨果如潮水翻涌。是的,那的确是怨恨,恨自己所得的待遇不公,恨她一家人都将自己轻蔑藐视!……
眼中禁不住热泪长淌了,只努力克制着,不叫喉头哽咽出声。有心再说句什么,转念又想——焉知不是她的攻心诡计?自己还是谨慎提防的好。想到此,复又挺直了脊背,大步向前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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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很快降临下来,十多里山路,虽然崎岖曲折,但借着星月之辉,也还看的清晰。且我有功夫在身,一路如飞疾行,半个时辰,便赶回了桐叶观。
距离桐叶观不远的地方,我举袖试了下额头鬓边汗水,放慢了脚步。此处林深,脚下落叶松软,走起路来静谧无声。曲径尽头,便是桐叶小观。头一次这样在夜晚静静打量这地处幽僻的桐叶小观。清冷星光下,黯夜风凄,周遭树影斑驳摇晃,笼罩着灰瓦白墙,有着说不出的凄凉氛围。密林深处,偶有夜枭飞渡,扑棱棱振翅,哀号啜泣,仿佛在诉说无处栖身的悲凉。越发使得本就冷寂的桐叶小观平添了一抹忧怖气息。
这样悲凉黯淡之景,是令人心里不好受的。我深吸了口气,加速步伐,一气走到了观门处,轻脚上了台阶,伸手叩门之际,突听院中舒太妃在和积云对话。
“天都这么黑了,玉隐怎么还不回来,还不回来!”正是舒太妃焦急的声音,她好像急的在院中徘徊。积云的声音也显得焦灼,“太妃别慌,玉隐这孩子,是个命大有福的。”她说着,忽然呸呸了两声,“我这嘴又胡说了!太妃,您也别往坏处想。”
“我能不往坏处想么?她说了去去就回,可到现在还不回来!”
“您别急,我再去开门望望,兴许在回来的路上呢。”说着话,积云的脚步声快速走近。
我暗暗心惊——亏得自己没有留宿甘露寺,不然太妃和积云得急成什么样?忙敲门高声道:“积云姑姑快来开门——玉隐回来了!”
恰好积云走到院门处,一下开了门,看我安然无恙的站在门外,当真又惊又喜,一把将我拉进院门,问道:“怎么现在才回来,太妃都担心死了!”
我看向舒太妃,她长长舒了口气,几乎喜极而泣。
积云知我走了远路又饥又渴,连忙上了茶饭,然后三人一起围坐在院中桌案旁。我一面用着茶饭,一面将在甘露寺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还未讲完,积云便已撇嘴了。“你休信她的话!明着向你致歉和解,暗里还不知有何图谋!”
我未言是否,只瞧着舒太妃。舒太妃只是垂眸含笑不语,手指摩挲着茶杯的边缘。
“母妃,我也不信的。”
“你不信么,怕是已信了一半了。难为她这样处心积虑。……”
“处心积虑?”我不解。
“今日我检查过了长相思那根断弦,像是有人刻意磨损了它。”
我吃惊非小——难道是流朱,她为了让我和她一起去见甄嬛,竟然在长相思的琴弦上做了手脚?
舒太妃继续道:“你那好朋友流朱,对你的旧主,倒是一片忠心。亏得她连这样的法子也想的出来。”
“母妃,”我迟疑道,“您究竟对这件事怎么看?”顿了顿,有些自嘲,“要说从前的事,的确跟她没多大关系。我与她之间有怨,也并非全是她的错,我也时常冒犯于她……”
“她若想跟你和解,会等到现在么?”积云冷笑道。
舒太妃道:“玉隐,你有没有想过,若不是你自己争气,何家的冤仇只怕永世不得昭雪;而你,只怕现在还站在她身边当奴才呢。她真有善意,从前便能包容你这苦命的异母妹妹,何必等到现在才幡然悔悟?”
我心中陡然一惊——是啊,沉冤不能昭雪,永世困在奴籍,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他们,没有人替自己设身处地的想过,最多给些小恩小惠,令我踏实做奴才罢了。
“你这琴,没有备用琴弦么?”舒太妃忽然问道。
“我并不曾注意。所有的东西,都在琴套里装着的。若现在没有,那便是没有吧。”我猜道。
“奇怪。……”舒太妃有些怅惘,“当年和先帝一起,常抚此琴,记得是有套备弦的。难道,记错了……”
“母妃,这琴能修好么?”我担心道,心里暗自气恼,果真流朱所为,她也太冒失了。
“没有琴弦,是没办法修的。一般琴弦有丝弦和钢弦之分,但长相思是名琴,材质特殊。非一般市井能得到的。”舒太妃说着,深深蹙眉惋惜,“可惜了这把稀世名琴。”
“母妃,那,那这把琴就这么废了么?”我实难置信,这样一把稀世名琴,竟毁在了自己手里。
“等清儿回来吧,他或许有法子。”舒太妃无奈道,“不过,这期间,你也可以到市井间留意一下,若有上好材质的琴弦,可以高价买下来。不过,终究不是原来的材质,只怕音色不和……”舒太妃说着,惋惜不已。
/
次日一早,在桐叶观用过了早饭,便去甘露寺接流朱。本不想进寺门,只想找个尼姑帮忙将流朱叫出来,谁知门口两个守门的小尼姑听我要找的人与甄嬛有关,都懒得去。
此时是尼姑们在诵经堂上课的时间,寺中并无人迹,唯有一片梵音颂唱之声,伴着钟声,传出老远。越发显得古刹禅林庄严肃穆。
与门口的尼姑打过招呼,我信步而入。边走边想,这皇家古刹一向戒律严明,带发修行的莫愁‘娘子’的确是这里唯一不和谐的因子,难怪那静白总是寻她麻烦。
一路穿堂过院,到了甄嬛的住所。院中除了一株槐树,别无陈设。我立在树下,面向西墙而立,喊了一声:“流朱,你出来!”
屋内本有窃窃人语,一下子静了下来。片刻,脚步姗然。眼角余光里,甄嬛在瑾汐的搀扶下走出来,“玉隐,既然来了——何不进屋坐坐?”
我转过身来,目光越过她不看,只向屋中喊道:“流朱,你没有听到么?为何不出来?”
“流朱昨天走了那么远的山路,有些累着了。你一定今日要她回去么?”甄嬛轻声道。
累着了?我略略诧异,并不计较真假——“流朱,你若真的累着了,我改日派人再来接你。我走了!”言罢,转身便去。才走了两步,忽听身后道:“听流朱说,你的长相思断了一根琴弦?”
我怔然一愣,不由得站住了脚步。只听甄嬛继续道:“长相思这样的稀世名琴,市井之中很难买到与其材质相同的琴弦。”
“是又如何?与你何干?”我到底转过身来,冷冷看着她。
“我这里有一套备用弦,材质也是极好的,你可以拿去试试。”
我冷笑了下:“我记得你在宫中时,皇上赐你一把名琴叫作凤梧琴。凤梧琴虽也是琴中上品,但跟长相思比,却不可同日而语。”
甄嬛哑然,沉吟了下又道:“若是我说,我这套备用弦,便是长相思的备用弦,你会信么?”
我吃惊的瞪大了眼睛,不信道:“你撒谎!皇上明明把长相思送给了眉姐姐,长相思的备用弦又怎会在你这里?”
“我有必要诓你么?”甄嬛定然一笑,“昔日在宫中,我与眉庄情如姐妹,她送一套上好的琴弦给我,有何不可?”
那时,眉庄与甄嬛的关系的确很好。莫非她说的是真的?我冷笑了下:“既然这套备用弦在你手里,你不妨开个价钱,我买下来就是!”
“提钱也太俗气了。”甄嬛笑了笑,“我如今也明白,有些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比如,你我姐妹之间的亲情。”
她真心有所感悟么?我不知,也不屑——“说说你的条件——怎样才能把长相思的琴弦转手给我?”
“我这条件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真的很难。”甄嬛沉吟不已,忽然叹了口气,好像下定了决心,“罢了!你若不想认我这个姐姐,我又何必为难你?——那套琴弦,我送你便是了。”言罢,转身进了屋子。
她会舍得?我愣住了,一时不知是进是退。片刻之后,一袭藕色碎花衫子的身影迟缓的出现在门口,是流朱。我见她出来,不禁尴尬的转了个身。
流朱手扶着肚子,缓步走来我身边,将个素色花纹的绫子荷包塞在我手里。我愈发尴尬了,手指轻轻摩挲着荷包,里面的确是根根柔细的琴弦。
有心转身走开,却被流朱掣住了肘,婉声道:“真的不进去和小姐坐一会儿么?”
“我不去!”我只低头咬着口唇。流朱嗤的笑了出来,摇晃我道:“走啦!”说着,一路拉拽着我的胳膊,竟将我拉进了甄嬛的禅房内。
禅房的正面,靠墙供了一幅观音像,观音像下是个供桌,上有香烛供品,地下有蒲团。香案右侧整齐摆着一桌二椅,桌上有茶壶茶碗。想来是甄嬛主仆二人用饭的地方。香案左侧是一铺通炕,炕上有个小几,甄嬛正在炕边坐着,倚着炕几看书。见我进来,面上不胜惊喜。连忙撂下书本,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道:“你终于肯进来了?”
“你,”我垂着头不想看她,“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若有就快说;若没有,我还赶着回王府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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