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小说家

　　高台上情势的陡然反转让方鸿脸色大变。

　　一道道凛冽的目光向他射来，他的嘴唇颤抖了几下，咬了咬牙，忿忿地转身走回高台左侧。

　　前来相帮方鸿的名儒们见他的气势减了不少，一阵面面相觑。

　　方鸿定了定神，重新恢复刚才的嚣张气焰，但却不敢独自对抗冯梦龙他们，而是拿眼对着自己身后的名儒们一扫。

　　儒们虽然心中有些不愿，但如今已然被架到高处，台下又有不少儒生观摩论辩，只好硬着头皮接二连三地发言。

　　“小说本就是小道，怎可与诗词文赋相提并论！”

　　“正是！就算故事中写了许多符合道义的情节，但总归是坊间之作，难登大雅之堂！”

　　“袁老爷，说起来你们都是饱读诗书的儒门世家，怎么对这些话本、章回这般推崇？难道不怕跌了自己孔孟后学的身份吗！”

　　质问和攻讦的声音从高台左侧不断传来，下方的儒生们听得频频点头，纷纷交头接耳道：

　　“老爷们说得很有道理啊，小说毕竟在体例上就落了下意，无论那冯梦龙如何拔高它的地位，终究改变不了世人心中的成见。”

　　“就是，这写书人也甚是奇怪，放着前辈先人辟出的通天大道不走，便要去钻那羊肠小道，还大有将其开阔的意思。

　　诸位，你们说，这世上哪有这么愚蠢之人，不懂坐享其成，非要惹这一身骂。”

　　儒生们摇头惋惜不已，忍不住给冯梦龙和他身后的亲友团投去不少“汝乃无知者”的眼神。

　　见鼎沸喧闹的人声渐渐安静，冯梦龙上前一步，正准备开口反击，坐在右侧的袁无涯却抢先一步道：“刚才说这些话之人，其心可诛！”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现出不少震惊脸。

　　这怎么就其心可诛了？

　　我们都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袁无涯继续大声道：“试问诸位，《诗》三百篇取自何处！”

　　儒生们一愣，片刻后，有个胆大的说道：“三颂乃王朝祭祀之曲，大雅是朝廷宴享之歌，小雅，小雅……”

　　他“小雅”了好几声，就“雅”不下去了。

　　袁无涯早知就是这个结果，看着众人高声道：“小雅中有不少描写平头百姓之作，十五国风更是全然采自民间！

　　诸位，《诗》的发源尚且由关注普通人家，为何我们现今对撰写坊间百姓，描摹士卒商贩的小说有如此之大的恶意？！

　　这难道不违背了儒道经义中观照当世之事的深思吗！”

　　儒生们张口无言，细想片刻，慢慢低下了头。

　　“袁公子，你休要胡言搅弄！”一名大儒突然起身喝道：“冯梦龙写的话本子里满是违背道义的情节，一读之下，满眼污秽，这样的书，怎可流传！”

　　袁无涯正要反驳，却听见身旁有人沉声道：“都说读书者不同，对书中字句的理解也不尽相同。”

　　众人连忙望去，原来是陆士元。

　　“冯相公的本子，老朽也有幸读过一二，却只见满纸劝诫，字字句句都渗透着对世人的警醒。

　　不知这位老爷是为何读出‘满眼污秽’来了？”

　　此言一出，冯梦龙忍不住暗暗一笑。

　　袁无涯哪里找来这么一位语言大师，几句话里连讽带刺的，还叫对方无法反驳，否则就是承认自己心中有不少邪念。

　　儒生群里更是一片哗然。

　　“陆士元老爷可是才品兼备之人，竟然连他都帮着冯梦龙相公说话，还读过他的书，难道方老爷所说的有些偏颇？”

　　“你可读过那冯相公的话本子？”

　　“不曾啊，我看了方老爷的传帖就来了，哪里想到这许多。你读过？”

　　“哎，我也不曾……”

　　“这，说来惭愧，其实我也只是听说方老爷要与一名写书人论辩，就来了。那人具体写个什么书，倒是不甚了解……”

　　冯梦龙听得差点吐血。

　　好家伙，竟然都没读过我的书。

　　你们喷我之前，好歹看点书吧！

　　为了讨方鸿的欢心，为了喷而喷，有意义吗？

　　他和袁无涯对看一眼，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又转身面对陆士元深深一拜，谢他为自己出言维护之情。

　　方鸿的脸上青一阵紫一阵，自己这边的人无论怎么发言，都被对方以理驳回，一时间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又见台下观摩的儒生们的态度暧昧，颇有马上就要倒戈的意思，他的心中满是慌乱。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对着儒生们大喊道：“那冯梦龙还给秦楚馆写了不少□□妖曲，你们都忘了吗！”

　　原本交头接耳的儒生们顿时住了嘴，片刻之后，“肃清□□妖曲，振兴儒道”的口号又开始呼喊起来。

　　冯梦龙眉头一皱，心想这方鸿怎么跟牛皮糖一样，完全扒拉不开，还死缠着不放，自己不管做了什么都被他找到了借口。

　　正在烦躁间，演武场的大门口传来一阵车马行驶的声音。

　　又有人来？

　　冯梦龙不禁有些困惑，又有些好奇。

　　没过多久，大门处忽然衣裙飘动，莺莺燕燕之声不绝于耳。

　　他定睛看去，惊讶地发现走在最前方的竟然是余象佑和赵维方，而跟在他们身后的，居然是秦楚馆的女校书们。

　　她们怎么来了？

　　现在秦楚馆生意这么好，歇业一天赵维方得损失多少银子啊！

　　这么想想，他的心中有些动容。

　　就在他满心疑惑之时，来自秦楚馆的支持者们已经走到高台下。

　　方鸿气得直跺脚：“成个什么样子！成个什么样子！连舞妓乐妓这等做皮肉生意的都来了！还说不是□□之人！”

　　冯梦龙正要出言反驳，却听见台下一声明丽的轻叱：“方老爷，你不去秦楚馆，不代表你带来的几位名儒老爷和这些儒子们都不去吧！”

　　方鸿愣住了，连忙回头看去，只见好几名大儒抬起右手遮住脸，口中直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他愤怒地一甩袖，望向台下的儒生群，他们中低头之人更是超过半数。

　　“无耻之徒！伤风败俗！”

　　他咬牙切齿地在台上走来走去，喘气如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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