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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这一年的十月,我又想到了我的旧业,我未完成的关于荆堂的那些文字,我每次晚上值班的时候,就在办公室里想着,写着。越写越觉得有意思,越写越觉得有意义。我的文字就像秋天的菜种子,一个个伸着嫩红的芽孢,举着嫩白的小胳膊,从秋天的黄土地里破土而出。是的,我的心里有了我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那是我的自留地,我就是这块地的主人,没有人来指手画脚颐指气使,没有人来指指点点吆三喝四,没有人需要我去点头哈腰强颜欢笑。
在这块土地上,我是主人,不是孙子。这块地给了我新鲜的泥土的香气,让我在这充满权势味儿和铜臭味儿,口臭味儿和臭屁味儿的,庸俗的男男女女的世界里,可以有一方天地,让我自由呼吸。这块地我越种越着迷,它让我看透了很多,想通了很多,看淡了很多,它让我对人世间的任何锻炼和枷锁都不是那么在意和执着。我感谢我的这块自留地,是它的出现,让我救赎了我自己。否则,成日价面对枯燥的工作,苦恼的夫妻关系和苦闷的婆媳关系,我拿什么来活下去。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产后抑郁了。有一阵子,我看到有关小孩子的不幸的新闻就哭。
半夜,我刷完奶瓶,坐在马桶上,看着手机里的郑仁的新闻,无声地大哭!心痛!心痛!戳心!戳心!我把眼泪流给沉寂的夜,我把心酸流给惨死的小小鬼!
白天,开会了,孙部长在台上讲地滔滔不绝,唾沫乱飞,我低头看着手机,看着被虐的小郑仁,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郑仁,小宝贝!孩子!快跑!”
我坐不住,我的心魂在嘶叫:“我想回家,让我回家!我要回家看看我的宝宝!”
郝跃临时有事出门,总是不爱带钥匙。等大家都下班回家了,她还在群里喊:“谁把门儿锁上了啊?我没带钥匙!曹编辑,你走了没有?”
曹编辑回复说:“我正准备回家,在大门口儿呢。我把钥匙放在门卫。”
“好的,谢谢曹编辑了。”
阿杨在群里说:“大家下班以后都回家了,你下次记得把钥匙带上。”
说实话,我很害怕郝跃这样的,我怕哪天,我都回家了,她又没带钥匙,像是冤魂一样追着我要钥匙,我还得黑天半夜地从家里跑过来给她开门。
一天,我下班以后,发现办公室里已经没人了。可是,办公室里还亮着灯,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没有走,会不会有人在我走了以后又跳出来要钥匙,我就没有锁门儿。
第二天早上,我切了胡萝卜、青菜,给宝宝拌了几勺米粉,老太太喂给宝宝吃。
宝宝吃饭的时候不老实,老太太说:“狐狸精来了!狐狸精来了!你看!做怪梦的!”
我说:“她一个小女孩儿,你不要说她狐狸精!狐狸精的!你眼睛小,你才像狐狸!端午也像个狐狸!我们眼睛那么大,我们怎么是狐狸了!陆陆不上班,在家里做隐蔽青年,你牙缝儿里没说过他一句坏话。你还吹牛,说有四个女人等他。你对你自己亲生的可会说了。宝宝这么小,你动不动坏词儿多的!”
她立马矢口否认说:“我没说她狐狸精,我说的胡萝卜!”
“你刚才就是说的‘狐狸精’!你说过的话反口就不承认!”我说。
“哎呀!宝宝拉屎了!臭臭的,我闻到了。幸好妈妈在!”我说。
“我来擦,你赶紧去打水!”我跟老太太说。
我抱着宝宝,老太太打了温水,我来帮宝宝擦屁股。
忙完孩子,我匆匆忙忙到了办公室。我站着收拾桌上的文稿,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
阿杨进来了,她看到我,没好气地跟我说:“你昨天走的时候没锁门啊?”
我说:“我看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我怕还有人没走,就没有锁门儿。”
阿杨编瓮声瓮气地说:“怎么能不锁门儿的?不锁门儿你在群里说一下啊!曹编辑的两万块钱还在抽屉里呢!”
我说:“我不知道。”
她气恼地说:“不锁门儿,要是曹编辑的钱被人偷走了,怎么办?”
曹编辑听到了杨编辑的话,像是真地丢了两万块钱一样,沉着脸,闷声不吭地走出去了。
倒不是我不想承认自己的错误,是我看阿杨憋了一肚子的火冲我来了,本就来者不善。而且,毕竟没有丢东西。毕竟没有发生什么事儿。
我知道我跟她打内心里就不对付,她是憋足了火力对我来的。我在家里忙孩子忙地也是心情不好。我到了单位只想赶紧忙工作,根本无心跟她争执。她说我两句我也就认了。可是她抓住我不放。我的性格也是吃软不吃硬的。我硬气起来,也是丝毫不服气。
我说:“我不知道啊?谁知道那时候还有没有人啊?”
阿杨还是死死地咬住我不放。
她火气十足地问我:“你不能在群里问一下啊?”
我说:“我就是问了,也可能有人一时看不到信息啊。所以我没敢锁门儿啊。”
阿杨火儿起来了,她愤怒地说:“曹编辑抽屉里放着两万块钱呢!”
我说:“我哪知道!平时办公室里也没什么贵重的东西。”
阿杨火气更大了,她说:“曹编辑的两万块钱要是丢了,怎么办?”
我说:“我不知道啊。他就是抽屉里放着摇钱树我也不知道!”
阿杨看我跟她顶了起来,更加放开她的火箭,朝着我嘶吼着她的中气不足、有些嘶哑的嗓子说:“你不锁门儿,你还有理了?你不锁门儿你还有理了?说说你还不行了?”
我也放大声音中气十足地说:“我不是不知道吗?不是没丢东西吗?你怎么那么大的火的?你是不是又没睡好觉,又要把起床气都撒到我身上了?我一大早又要忙孩子又想忙工作,我想跟你吵吗?如果换作别人,你还会这么火吗?你不就是看我不顺眼吗?我不是一直跟孙子似的受你的压制吗?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孙部长从我们办公室前头路过,他应该听到了一点声音,不过,他没有过来看。
其实,那一刻,我已经快绷不住了。再往下吵,我就会把杨编辑欺负我,不想让我上班的委屈全都哭着倒出来。
杨编辑看见了孙部长,她也意识到在更高级别的领导跟前吵架,对她的个人形象不利。她的火气立刻消了。我也跟着立刻消了。
郝跃进来了,她看到我在气呼呼地跟杨编辑吵架。我的嗓门儿居然还那么大!钱编辑也进来了。她看到我胆敢跟杨编辑吵架!
“走!上厕所去!”阿杨说,她气呼呼地走了出去。她们都气呼呼地走了出去。只剩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
我的眼泪一下子冲了出来。我无声地哭着。我哭不是因为我没有锁门儿,人家说我。我哭,是因为,就是因为我没有锁门儿,她才会这样变本加厉地说我。明明是她步步紧逼,我退无可退,才跟她吵的,可是那些人,全都向着她,全都恨我冒犯了凤威,全都说我的不对。
我的眼泪掉成了一行行线,我擦眼泪的纸巾叠成了一堆。我想着我的乳儿,哭地更加伤心了。
曹编辑进来了,他的座位在我身后,隔着钱编辑一个座位,我听见他稀里哗啦地在拿什么文件的声音,他拿了一打什么文件,又气呼呼地出去了。我知道我不能这样哭下去。我还要工作。
我拿起杯子去东边的走廊接水。我接好水以后向西往办公室里走去。
钱编辑从我对面走了过来,她靠着栏杆,用班主任处理问题学生一样的神情歪着头质问我说:“你怎么跟杨编辑吵架的?”
我说:“我哪里想跟她吵架?是她没完没了,抓住我不放!是她一直欺负我,我都被她压制死了!”
钱编辑没有想到我这么直接,这么不委婉,这么不配合她的节奏,这么不识抬举,居然在她跟前也不肯低头。居然一语道破了事情的本质。
是的,她质问我为什么跟杨编辑吵架。是的,我不该跟杨编辑吵架,我怎么有胆跟杨编辑吵架?我跟杨编辑吵架本身就是罪该万死的。杨编辑再怎么冲我发她的因为更年期的,因为小肚鸡肠太多,而常常睡不好觉的无明业火,我都得乖乖地听着,忍着,受着。这就是规矩!这就是职场潜规则!下级低级低等员工,胆敢跟上级高等上等领导对着吵架,这本身就是大逆不道罪无可赦。说什么平等!我们什么时候平等过?
我就是知道我们不平等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不平等啊。所以我那么恭敬那么小心翼翼地尊称杨编辑为杨老师啊。可是她又要卖弄她的高品格,又要卖弄她的矫揉造作和永远年轻,她非用她的淫威逼迫着我叫她阿杨!搞得我跟她是同辈很平等一样!我早就知道我跟她不平等,这个阿杨我喊不起啊!她始终高高在上,我始终低低在下。我不仅低低在下,我还得配合她的矫情死的矫情来貌似很平等的叫她阿杨。既然是平等的,为什么我不能反驳,既然是平等的,为什么只能她跟我发火,我不能跟她发火?平等是建立在她骄横地凌虐我,我卑微地忍受她的基础之上的吗?原来我们是不平等的啊?那她干嘛让我叫她阿杨?我早就应该称呼她为杨太后的!
钱编辑愣了一下说:“我们在平时的工作中,不都是忍气吞声的嘛?领导对我们不都是这样的吗?”
我说:“她对你这样吗?如果是你没有锁门儿,她会这样吗?她就会欺负我们这些没资格的。”
钱编辑听了我的话,反而没词儿了。她抬了抬她那张粉白的脸,眨巴了几下眼睛。
“她毕竟是领导。你这样当众跟她吵,影响很不好的。”她说。
我说:“我想跟她吵吗?我忙孩子忙地一塌糊涂,刚从家里赶过来。我还要忙工作,我哪有功夫跟她吵。是她上来就对我发火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她昨天又没有睡好觉,她逮住机会把火气朝我身上撒。”
钱编辑听了我的话又眨了眨眼睛。
我说:“钱编辑,你怎么老是眨眼睛的?”
她说:“我眼睛散光,不敢见阳光,一遇到阳光就刺眼。”
我说:“那得配个眼镜了。”
她说:“我配了抗紫外线的眼镜,花了一千多块呢。”
我说:“怪不得我看你的眼镜里有蓝光呢。原来你这是高级眼镜啊。”
钱编辑说:“其实,都是因为郝跃经常不带钥匙,大家都害怕了。所以不敢锁门儿。”
我说:“是的啊,我真害怕我锁门以后,她又追着我让我回来给她开门儿。我半夜三更地又得忙孩子,又得跑过来给她开门儿。”
钱编辑说:“我看得出来,你这个人蛮正直的。但是正直的人往往让人觉得很讨厌。”她说着笑了。
我也笑了,我说:“你说的很对。正直的人是很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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