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岛的弧状时间轴

　　该死的电话！
　　昨夜丢在懒人沙发旁的手机发出蝉鸣般嗡嗡长震，对方不肯罢休地连打三遍。

　　第四遍响起时，小岛仍想忽视，方南山却试图松开她，替她取手机。
　　小岛不由恼了起来，用力咬住方南山嘴唇的同时，转身跨坐到他膝上，双手攀向他脖颈，生气地将他扑倒在地，“不许接。”

　　或许是昨夜的酒后劲到现在才发作，又或许是这个缠绵的吻抽光了她所有呼吸，小岛浑身滚热，脸颊发烫，大脑一片空白，她什么也没想，单纯只是不愿被打扰。

　　来电声停止时，手机短促地震了两下，是信息。
　　然而不消一秒，那震动声又闹了起来。

　　方南山动作温柔地将小岛脑袋摁向肩颈窝，轻拍两下她后背，“万一有事呢？”
　　“一听就是骚扰电话。”小岛像只耍赖的粘人小猫，双手死死缚住方南山的脖颈。

　　“骚扰电话不会连打三遍。”
　　“连打三遍还不叫骚扰电话？”

　　“胡闹。”方南山轻笑一声，似是由了小岛任性去。
　　“哐啷”地一声，手机从懒人沙发震到实木地板上，显示屏贴脸着地，小岛闻声一缩。

　　“要去看看吗？”方南山仍然尊重她的意见。
　　小岛假装捞了下手机，明显够不着，“太远了，走不动，腿软。”

　　“腿软？你做什么了？”
　　方南山笑得无邪，小岛被浓密长发覆盖的耳根处却霎时红热一片，同时心里有点遗憾，怎么就没做点什么呢......

　　方南山抚了抚她海藻般的长发，柔声贴向她耳边，“我抱你去？”
　　小岛鼻音哼哼，“我现在可不是你随随便便就能抱动的。”
　　“嗯，确实费了点力。”
　　......实锤了，昨晚果然是在外力作用下完成了坐标转移。

　　小岛手一松，顶着通红的脸从方南山身上滑了下去，支支吾吾道，“我......的意思是我长肉了，以前是小岛，现在是......大陆！”
　　方南山：“欧洲大陆？”

　　小岛扶额：“你说什么就什么吧，反正以后别自不量力，万一把你那小身板压断了，我岂不是赔了......赔本了？”
　　在小岛语气停顿处，方南山唇角忽而一扬，起身回首微微一笑：“那还不是小小一......洲？”
　　小岛：......

　　“是万眷。”方南山取来手机，递给小岛后转身向楼梯。
　　小岛急忙捉住他的手，用力将他拽回原地，“你干嘛去？”

　　方南山：“给你倒杯温水。”
　　“我不要！”小岛继续耍赖，“你哪儿都不许去！”

　　方南山看着她，眼中宠溺宛如春水消融。
　　刚坐回原处，小岛的头就靠了过来，还自助服务式架起他的手臂营造出一个大小适宜的怀抱，主动钻了进去，一系列动作完成后，这才按下接听键。

　　“一大早的，你夺命连环call啊？”小岛打开免提，把手机扔到一边。
　　“谢天谢地，你总算接电话了！”是万眷的声音没错，不过，她为什么要像贼一样压低嗓音？怕吵醒崔志平？

　　“你不会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同我分享你的春宵一夜吧？”
　　小岛说这话时特意朝方南山挑了下眉，果然方南山嘴唇微张，哑声问道，“崔志平？”

　　小岛抿嘴直笑，太不可思议了，十二小时前她还被万眷一句“你怎么不嘴方南山？”气得吐血，没想到小酒一喝，美梦成真。
　　小岛笑盈盈地看着眼前人，只觉这嘴角一时半刻是收不回来了。

　　“你说什么？我在你家！“万眷咬牙切齿，隔着屏幕都能听见她加重的气息。
　　“我家？你们俩该不会在我的床上......”小岛差点跳起来。

　　“余小岛！拜托你正经一点！许清晨在你家门口！”
　　“什么？”小岛嘴角一僵，喃喃道，“他......怎么来了？”
　　万眷：“我哪知道！”

　　小岛心虚地抬起眼皮偷偷看向方南山，他倒是神色平淡，没有任何不常反应。

　　万眷：“他好像淋了雨，身上湿哒哒的，手里还......”
　　小岛：“还什么？”
　　万眷：“还捧着一束橘红？粉红？还是绯红色像火烈鸟毛毛的吃了膨胀剂的巨型牵牛花？”
　　小岛：“......那是马蹄莲。”

　　万眷：“干什么用的？”
　　小岛：“......反正不能吃。”
　　万眷：“所以现在国内流行用这玩意表白？”
　　小岛心忽地一提，只见方南山嘴角慢慢抿了起来，这人居然笑得出来？

　　小岛喝道：“你胡说什么？！”
　　万眷从未表现过如此强烈的求知欲：“不表白，他一脸紧张地杵门外做什么心理建设？”
　　“他连按三遍铃我都没应门，也不敢说话，一点声音没发出，摆明了家里没人，那他为什么不走？”

　　小岛：“可能他想......做我家的......见习门神？”
　　万眷：“......”

　　说起来小岛租的这间单室套有点年纪了，楼道是露天的，既遮不了阳也挡不了雨，楼梯拐角处随手一扯，就能摘下几片枇杷叶，房间隔音也不好，楼道一点动静房间都能听个清清楚楚。
　　这会儿怎么没声了？走了？

　　万眷猫着腰拎起手脚走出里屋，憋住气凑近猫眼又看一眼，哎呀，门神给这阵飘风雨打成落汤鸡啦！
　　她转身想逃，不料衣摆刚好碰到门边的木扫把，“咚”地一声响，门内外，手机两端，四人俱是一惊。

　　“小岛，我知道你在家。”
　　许清晨声音响起。

　　万眷匆忙跑至客厅，躲在沙发底下，慌张地捂住嘴，“你家扫把为什么放门口！”
　　“怎么办？怎么办！他发现我了，要不要给他开门，告诉他你不在家？”
　　“可我就这样出去，岂不是很尴尬？”
　　“我开了双眼皮，他不会认不出我了吧？”

　　小岛：“......你这智商怎么考上剑桥的？”
　　万眷：......

　　小岛：“你不会还躲起来了吧？”
　　万眷：......

　　“你管我！现在告诉我要不要开门！”万眷冲电话一声低喝。
　　不等小岛回答，许清晨先说道：“千万别开门，我怕我看见你，话说不出口。”

　　万眷一怔，对准听筒声音压得极低：“他要表白......”
　　小岛神色一顿，方南山忽地前倾，伸出食指摁向扬声器键，小岛止住他，摇头示意无需避讳。

　　“生日快乐。”
　　许清晨大方地笑了笑，声音不像刚才那句紧张战栗。

　　“我给你带了束马蹄莲，选了火烈鸟色，看起来生命力很旺盛，不怕养不活。”

　　原来是生日祝福，可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
　　万眷一颗心七上八下，听电话那头的动静，小岛倒是很沉得住气。

　　“卷儿，”小岛忽然出声。
　　“嗯？”

　　小岛：“昨晚防盗链你栓了吗？”
　　万眷：“当然。”

　　小岛：“去开门。”
　　万眷没明白小岛意图：“什么意思？”

　　小岛：“至于防盗链，你听许清晨的。”
　　万眷喔了一声，乖乖照做。

　　“吱呀”一声，门才露出一道小缝，许清晨忽地一惊，急叫：“别开门。”
　　“别开，”那近乎乞求的声音听上去无限悲凉，“我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别叫我前功尽弃。”

　　万眷屏住呼吸，将手机贴于门缝边。
　　小岛甚至能听见雀儿穿过电线杆引起青绿色枇杷叶簌簌震颤声。

　　“昨天我去了金色家园，把云澳湾最后一座灯塔拼回了你的世界。”
　　“是南山灯塔。”
　　“至此，你的世界完整了。”

　　“本来我打算今天身着正装参加你的毕业典礼，然后郑重地......向你告白。”
　　“离开你家时，我收到司琦琦的语音消息，那家伙醉醺醺地说你回金色家园了，于是我改变主意，留了下来。”
　　“我等了你一夜。”

　　“等待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无聊之人会做些无聊之事。我细数了一遍从发现喜欢你时起试图向你表白的每一次，说起来好笑，每一次都会临时出现状况，让我有种感觉，老天爷并不希望我对你说出那句话。”

　　“你瞧，今天的雨也下得很大，并不是个表白的好日子。”
　　“这样的天气更适合分手。”

　　“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在躲我。”
　　“只是我不愿承认事实，心底总藏着一丝奢望，希望有一天，能走进你的心。”

　　“我还知道......南山也喜欢你，他躲你，也躲我，把自己变成一个孤家寡人，说到底是不愿伤害我。”
　　“可我还是自私了这么多年，一边假装不知道他的心意，一边打着哥哥的幌子想尽一切办法靠近你。”

　　“有时候我会突然生气，为什么我对你的爱意如海一样深，可你却毫无回应，你的心为什么这么坚硬？”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孩子问我，海浪这么高，这么大，教练你怎么不害怕？我告诉他，那是因为我见过更高更大的浪。”

　　“所以，你的爱意一定更加汹涌磅礴，见到我的小风小浪时，才会不为所动。”
　　“你一定......很喜欢他。”

　　“以后见面，喊我名字吧。哥哥这个称呼总让我想起这些年的心怀不轨，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卑鄙小人。”
　　“马蹄莲我放在门口，等我离开后，你再来取。”

　　没有告别，楼道骤然响起慌乱的脚步声，于拐角处仓皇止住。
　　万眷合上了门。

　　那关门声在许清晨听来如同宣判死刑，他回头看了一眼，眼角处不禁泛红。

　　万眷走回客厅，疲软地跌倒在沙发上，问向小岛：“我说昨晚你没回家，去哪儿了啊？”
　　小岛没回答。

　　“她喝多了，在我这里。”方南山的声音响起。
　　万眷一惊，“方南山？”

　　方南山：“是我。”
　　万眷啪嗒一下挂掉电话，糟心地一抹脸：这都什么事啊。

　　茶室那边，小岛和方南山同时陷入沉默。
　　小岛怔怔看着窗外，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但她并没有感到十分痛快，因为罪恶感几乎与此同时相伴而生。

　　“你为什么要躲许清晨，你又不欠他的。”小岛闷闷道。
　　“大学之后，我们一南一北，专业不同，加上我课业繁重......”

　　“别敷衍我。”小岛双眼一瞪。
　　方南山笑道，“我的确在躲他。“清晨，孙婆婆，妍姨姨父，舅舅舅妈他们都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我不愿意伤害他们。”
　　小岛：“就愿意伤害我咯？”

　　“你这算不算给我下套？”方南山叹笑一声，“我怎么舍得？”
　　小岛突然间想起万眷那句我们没有确定关系，警觉地坐起身，直视他的眼，急道：“那你现在是不是又要扔下我去做孤家寡人了？”

　　方南山目不转瞬地看着她，却没说话。
　　“看吧，我没猜错！”小岛奓起一身毛，拂袖间转身要走。

　　方南山急抓住她小臂，笑问：“我要是逃回北京，你会追来吗？”
　　“不去！”小岛拒绝得很干脆，“那鬼地方会让我干成一块化石的。”

　　方南山忍笑：“你是小岛，不是海绵。”
　　小岛一脸严肃，“别岔开话题，你说，为什么突然回来？”

　　“跟导师去贵州做一个项目，绕道回江城是因为，”方南山很难说清他为什么临时起意，得知茶室将作为他用时，心里着实像缺了块角般惆怅失落。
　　取私人物品当然是幌子，他比谁都清楚，这空空荡荡的茶室二楼除了溶溶月光下一帧缱绻的回忆，什么也没有。

　　也或许就在那一刻，他恍然意识到这些年心底反复念想最多，最不舍的竟是一段带有禁忌封印的回忆。
　　不管家族微信群里他表现得如何像一个高风亮节的好哥哥，然而在心底深处，他却始终未将小岛视作妹妹。

　　“因为什么？”
　　小岛清亮的眼睛看着方南山，迫不及待地渴望一个答案。

　　方南山珍重地将小岛冰凉的手放在他的大手之上，反复摩挲：“大概因为，冥冥之中，命运决定将你还给我罢。”
　　小岛眼中似蒙上一层淡淡水汽，嗔道，“那你刚才一副严肃模样在思考什么？不是逃跑大计么？”

　　方南山弯了下唇角，“我印象中，亲了就跑的人是你。”
　　小岛的脸顿时又烧起来：“那是因为你不讲武德，装睡！”
　　方南山抿唇：“不是因为你心怀不轨么？”
　　小岛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默默抽回手——行，那我走回正轨。

　　方南山慌忙伸手一扯，脱口道：“是我，是我一开始就心存杂念，动机不纯。”
　　小岛半跪半起的身体顿住，她垂下眼眸，轻轻地眨了眨：“一开始，是什么时候？”

　　方南山眼睛倏地一眯，尾音漫不经心地扬起：“你说呢？”
　　小岛躲开他的目光，“我，我哪知道。”

　　方南山忽地双手从后箍住小岛，低垂下头，绕过小岛修长的脖颈，湿热的鼻息温柔探向小岛耳垂，“自然是一开始，初见你之时。”
　　这是一个亲密的交颈姿势，两人脸颊紧紧相贴，说不清究竟谁更滚烫。

　　小岛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心底明明有一把火将她烧得滚热，可身体却如临冰渊般簌簌发抖，连指尖都在轻颤。
　　她丝毫不敢乱动，头只要微微一偏，嘴唇定会触上他的脸。

　　不过小岛没那么贪心，因为此刻与她而言，已然甜度超标。
　　于是唇角弯弯处，勾起沉甸甸一坛经年陈酿的欣喜。

　　两人无声地抱了一会儿，方南山说道：“其实刚才我在想，怎样说我们的事，婆婆更容易接受。”
　　小岛一愣，怎么在我这儿关系还没确定，到你那儿就要告知全天下了，是不是......太快了点？

　　感觉到小岛神情不对，方南山偏过头，奇道：“你似乎不大愿意？”
　　小岛：“你......是不是跳步了？”

　　方南山努了努嘴，试图开口，却被小岛抢先制止，她慌张道：“我们越过那一步。”
　　方南山：？
　　小岛眼神闪躲：“那都是些花里胡哨的招式，像我们这种经过生活锤打的革命感情，不需要。”
　　方南山：......

　　小岛又问：“那你想好了吗？”
　　方南山沉声道：“恐怕得当面说。”

　　小岛脸色微变：“......今天就要说吗？”
　　方南山看看她，忽而笑道：“如果你没做好准备，我们可以慢慢来。”
　　小岛眨了眨眼：“真的吗？”
　　方南山刮了一下小岛鼻子：“反正我等了这么多年，这个名分呢，也不急在一时半刻。”

　　小岛低头咬住嘴唇，拽住方南山衣角，“我就是一时半会儿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
　　方南山点了点头，箍住她的手骤然收紧，“我理解，我们一起面对。”

　　小岛嗯了一声，又说：“早上我还要和干妈一起学书法，我能暂时不告诉她吗？”
　　“你来决定。”
　　小岛偏过头，飞快地亲了一下方南山脸颊，“谢谢你，男朋友。”
　　方南山似是没反应过来，好一会，才回以她一吻，“听女朋友的话，应该的。”

　　小岛心中宽慰了下，她撇了撇嘴，“许清晨那边......”
　　提起这个名字时，一束火烈鸟色马蹄莲骤然跃入眼帘，花瓣饱满色泽热烈，却无声地倒在露天楼道中，形单影只，看着让人不忍。

　　“小岛，我想我必须清楚地告诉你，不管刚才你有没有接万眷电话，该说的话我都会说出口。”
　　“这些年我躲着你，也躲他，我以为只要我离开，就可以成全你们，只要我离开得足够远，看见你们在一起时我的心就不至于那么痛。”

　　“没看出来您还是位活菩萨呢。”
　　“别取笑我了，”方南山换了一口气，“得知清晨报考云州大学时，我的心都要碎了，可后来发现你竟去了文城，你不知道当时我的心情......这么多年我无时无刻不再挣扎，既希望成全你们，又不愿你们在一起，既奢望和你在一起，又没有勇气迈出这一步。”

　　“你不用自责的，其实我和你一样，是个胆小鬼。”
　　“我没想过昨晚会在茶室撞见你，是你的出现让我相信也许命运真的垂怜于我。”方南山声音发涩，“这大概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吧，如果你昨晚没回茶室，而去了金色家园......”

　　“我不会接受许清晨的表白，”小岛温柔地抚向方南山的脸，“因为我从始至终坚定地只喜欢你。”
　　方南山瞳孔倏地一缩，只觉胸口突然间空茫茫一片，万念无声。

　　就好像长达七年漫长的夜行终于找到出口，光亮照进了胸膛。
　　心里有一团温暖的茸茸状东西渐渐地膨胀，他无处安置，只能由它盈出眼眶。

　　就在这时，小岛手机连震几下，是微信。

　　“大事不好！”
　　“崔志平来你家接我的路上碰见许清晨了！”
　　“他知道了屋里只有我，你不在......”
　　“他还知道方南山回江城了......”
　　“现在猪都能猜出来你们鬼混在一起了。”

　　与此同时，方南山的手机震动一声。
　　许清晨的微信：“生日快乐，祝你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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