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一百七十九、花落水流红
‘悟道休言天命;修行勿取真经。一悲一喜一枯荣,哪个前生注定。
袈裟本无清静,红尘不染性空,幽幽古刹千年钟,都是痴人说梦。’
原本展昭只是来寻人的,可进了药王洞才发现耶律彦和似乎还未回来。
晚秋的山里气候说变就变,此时已经阴霾湿重,随时能酝酿一场雨雪来。他站在洞口朝外巴望几眼,担心那人会不会来不及赶回来躲雨,一抬头却看见入口处的石壁上题着这样一首诗。
他曾说过,这里是前唐药王孙思邈采药炼丹之所,不知是不是古人留下的空叹。但不管如何,那句‘一悲一喜一枯荣’当真是不染红尘的顿悟,透着无尽禅意。
只不过自己比那些痴怨的人幸运的多,展昭心想,今生能遇见他绝对是上天垂怜前世注定的缘分。否则这番惊世骇俗的奇遇,若非亲历,即便讲与世人知道也绝无人会相信半句!
想到这儿,他一时兴起,取了石案上的笔墨,在那诗旁悬腕竖提:‘悟道方知天命,修行务取真经,一生一灭一枯荣,皆有因缘注定’。
“好一个‘一生一灭一枯荣’,没想到你居然比我当年还要豪气敖杰!”
墨迹未干就听见如是一赞,展昭转头望着来人,原来这诗是你提的?
“我离开中原前喜欢这里的奇秀瑰丽,清净殊胜,所以才把‘苍廷’建在此山中。而能到这药王洞的人少之又少,年少醉舞半卷书,偶尔发发牢骚!”
耶律彦和边说边掸去沾上身的雨滴,然后才将怀里几棵不起眼的腊黄参草置于案上。见他袍上靴上都是泥水,头发也湿漉漉的贴着脸颊,展昭无语的近前,干脆帮他将已经打湿的袍子脱了下来,而后置笔道:‘明知天不好还进山,这是什么要紧的宝贝么?’
那人会心一笑:“差了这几棵,药便齐全。若是落了叶,即便找到也不能用,便要再等一年,那就前功尽弃了。”
是吗?你又要调制何种灵丹妙药?那猫的眼睛里神采熠熠,似乎想知道眼前这男人究竟还握着何等玄机星月。
外面的秋雨很快变成了冰星,迅速汲取着山间的温度,岩洞内即便生了火也颇为寒凉。展昭心急那件袍子怎么还不快烤干,守在旁边隔三差五就上手摸摸,看的耶律彦和含笑戏曰:“木叶山的雪都没把我冻死,眼下一场秋雨又哪会有这般不济?”
那次是老天开眼,如今不管何时想来我都后怕不已!展昭知道这个生养于冰天雪地的男人的确是比自己受冻的多,然而时隔近一年,每每想起契丹北国那场惊心动魄的人间惨烈依旧让他心底落满冰霜。
好在他似乎已经不再耿耿于怀那份歉疚…展昭如是想,心才略微好过一些。
自打与玉堂杭州一别,只有两人同行,是离了辽国御宫以后再度有机会与这男人的独处。而这一路,自己与他好像也都处出了默契,即便说不出口,他大多都能从自己的神情上猜出心中所念所想,微妙至极。而从与之的言谈展昭也发现,其实这个异族男人对中原文化了解颇深,除了自己早就听闻的妙手琴瑟,尤其对禅悟的见解甚是精妙,不知是不是因为与‘医者志医天下’有异曲同工之妙。
天下只要你想做,怕是没有做不来的事吧?展昭想到这儿自顾一笑,哎呀,差点儿忘了,除了那怎么也教导不来的手谈之法……
“困在荒山野岭你倒是欣喜么?”那份笑意果然夹带不属于那猫的嚣张诡桀,引得耶律彦和好奇侧脸过来,眼睛一眯,“是在笑我什么吧?”
谁知展昭听了更是忍俊不禁,心下叫苦,这可怎么得了,莫不是连心里骂人都会被听到?但他还是星目弯弯,玉瞻一笑,执笔道:‘若是有酒就好了,荒山野岭喝醉也没人笑话!’
“可你那副酒量实在是欠妥,我还以为你成天跟个酒鬼泡在一起,至少能熏出个酒妖酒怪什么的呢!”
我有那般差劲么?展昭颌首黔吟须臾,再抬眼才发觉对方是诚心讽刺耍他,不禁嘴角轻笑书道:‘纯酿于他讲究的是个天地唯我的尽兴,可像我这种庸人,拿不起放不下的,品品淡酒也就混过去。再说‘水云阁’里有个酒仙女,那老鼠拼酒自有他的红颜知己,岂用我操心?’
“红颜知己自古有之,可也得看男人是不是杯好酒,庚古千年鲜见能有几个把自己酿得淡又淡的名贵,可见不易。”耶律彦和随口答他,语气透着一种宛如山间轻雾般的幽雅禅意,超脱静谧。
展昭听后先是一怔,转而侧目那劈啪作响的温暖火焰,心湖波动。是啊,纵横几千年,又能有几人像你这般大气豪情活的其所?你本来可以随心所欲得到世上一切你想要得到的东西,如今却只能守着这山野嶙石坐说天阔。你为我放弃了那么多,可我明明知道你希望我也能想得开放得下,却就是无法说服自己妥协了去,于是变成彼此的枷锁,将本该翱翔的雄鹰禁锢在地上……
结果冻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宿,等到展昭被林鸟吵醒已是次日清晨。
岩洞里空空如野,那人早已不知去向,八成又去采珍奇灵药了。而低头一看,目光触及那件等到半夜都没烤干的外袍,如今盖在自己身上,心里立刻就是一阵温热的感动。
真是不懂得爱惜自己,就算是白日难道不是已入晚秋的天气,哪能穿一件单衣在山里跑来跑去?他责备对方,却很快变成更深刻的自责,身子一蜷偎进这件素色长袍里,格外的温暖,久久舍不得离开。
然而本想等他回来一起下山,可直至晌午也未见人影,展昭就独自一人先返回‘苍廷’,一问才知道耶律彦和其实并未回来过。他凝眉,是他说采药须在清晨日昀之时,过了晌午就不再是良时,早该回还才对啊。
“可曾有过口信?”他心中不安。
“回公子,并无口信传回。”一名家丁恭敬回话。这座山庄是十几年前营造,多年来都是玄影在中原的秘密总坛。庄内从主管到家丁五六十人多是世袭家奴,虽从没见过庄主却是被玄影调教的礼数周至,恪尽职守。而今主人回还常住,更是小心伺候,不敢有半点疏忽怠慢。
等人的时间过得慢,展昭漫无目的在花园里转了两圈,心下不宁就跑去书房翻了几本书,于门口古榕下打发时间。可四周寂静,即便书中词藻精妙,林间山水清音,照样止不住脑子里翻来覆去挂念那个晚归的人影。这般分神不禁让他意识到,自从一个多月前住进这座庄院,似乎就鲜有这般没着没落的独处,而自己早已习惯的,是有他在身旁抚琴读书观山望水,甚至只是静静的坐着看着都能令自己胸膛里的一颗心感到安稳慰藉。
这时身边响起了脚步声,展昭立刻转过头去,但来人却不是耶律彦和,而是这座庄院中唯一的契丹侍女,那个在他还是帝王时就服侍他起居的年轻女子。
她的来意,展昭十分清楚。又是日落飞霞,而每日到了此时他都有一件事要作。
“公子,水都备好了。”水心俯身行礼,即便展昭已经与她说过多次不必如此,这个心眼儿实在的契丹女子似乎还是极为固执的我行我素。听者温和的应,望望门外依旧空空的山路轻叹一声,随着她进了园子。
‘苍廷’依山势而建,楼宇精巧,布局严谨工致,听说出自名家之手。而园中囊括一处天然仙洞,深邃幽静,钟乳奇兀,洞中有潭三处,其中两处终年寒凉,另一处却是长时温纯,连周遭石埠都是微微泛着热量,故只要注入沸水,三个时辰内都是一池上好的汤泉。而如今潭中日日泡满药草,是耶律彦和为了替他调养行走江湖多年积攒下的累累陈伤特意吩咐备下的。
展昭褪下衣袍缓缓步入水中,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清香,混着腾腾水汽,没有半刻就让他紧张的身子和神经松弛下来,而温润的水附着在每一寸皮肤上,让人有种可以暂时逃离这个世界的错觉。
他医术果然精湛,泡了一个多月的草药,如今深秋阴雨天居然也不再有困扰多年的腰背酸痛。但自己其实是有些害怕这么久久的泡在水中,他想,因为错觉到底只是错觉,只要一触身上无所不在的伤痕就能将自己的意识拉回现实,更难不碰及记忆深处惨烈的伤痛。想到这儿他枕着胳膊伏在池岸边,瞄着手臂上至今还一道道泛红的印记良久出神,然而却忽然又意识到,这些突兀的刑伤痕迹如今居然顺滑平复了很多,八成也是拜这汤泉所赐。
可事情很快在那日晚晖中变得令人担心起,出浴后的展昭还是没等到耶律彦和现身。他心里陡然一紧,难道是他上山采药出了意外?!
万般无奈,他才找来‘苍廷’护院萧子婴,因为整个庄内展昭只知道他是玄影,当初去地牢送针送药的都是他。可刚刚说明来意,展昭却敏感的发掘对方脸上瞬间阴沉下来,而后又好像在思考,良久才拿定主意开了口。
“公子,本来小的想明日再禀告给你的,其实主子他…他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萧子婴说的踌躇,却毫不妨碍这句话化作雷霆天火,瞬间将展昭劈了个粉身碎骨!他像傻了一样站在原地,满脑子浆糊似的充盈着‘不可能’三个字,专注,甚至连眨眼都忘了!
“其实主子今晨就回来过,但只是给园中三星潭里加了几味缺少的珍药,说过了今日,给公子的七七四十九遍药就齐全了。后来辰时过半主子就带了几个人走了,临走吩咐小的们先不要告诉公子,等上一日再说!”
展昭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嗡嗡的,萧子婴的声音像蜜蜂一样晃来晃去!他昨日冒雨上山原来是为了给我采药?!可他为何突然要走?为何说不会再回来?茫茫中原他一个异族能去哪儿?!?
除非——
那个念头闪电般击碎了胸腔中的某个地方,展昭只记得周身一震,而后就看见自己的手完全不经大脑控制直直的就扯上了萧子婴的领口!
没错!我要知道他去哪儿!展昭觉得自己脸色一定酱紫,因为它烫的惊人,不是因为羞愧愤怒,而是因为由骨子里朝外泛起的激动!
你告诉我他是不是——
“回、回去了!主子说这次回去,以后可能就再也不踏足中原了!!” 不知是萧子婴读懂了这男人眼神中那股炙热还是仅仅怕被殃及池鱼的烫到,总之很痛快的就解了惑,而后缩到一边儿,有些惊慌的看着这个裹挟在诡异气韵里的男子,似是不相信他居然会丢了平时那静若天人的谦谦温润。
他回辽国去了…?
展昭呆呆的矗立在原地,四周明明灯火辉煌,眼前却昏暗的无星无月,甚至许久都未搞懂究竟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还是世上的人都是骗子!
你怎么可能就这样回辽国去呢?难道你千里迢迢笃定性命来到中原,除了将我从那暗无天日的地牢中救出来,就当真没有替自己想过分毫,甚至连一句道谢的话也不取不求么?
回去……可你要我回哪里去?开封府,临璜府,还是木叶山?是要我回到汴梁城中的万千繁华,御宫郊外的碧水青山,还是潢水岸边气吞山河的银装素裹?!?
冷月当空,墨林萧瑟,一叶知秋的惊叹未泯,转眼再望就可能是冰封雪覆的旷世苍茫。望着洒满整个庭院楼阁的漫天银粉,他仰面瞻星,彻底顿悟。
原来你早就明白了,明白我是个何等绝情绝意的人,明白我注定只会自私的为了自己而活。
你来,就是为了将这一切带走。
没有霸州一役的惨败,没有王陵四年的屈辱,没有上京宫城的无奈,没有东胜州下的悲哀,没有北国契丹的恍然一梦。
而这样,我便能再作回展昭,作回世人眼中的那个御前侍卫,守着开封府的朗朗青天,留下即便丢了性命也舍不下的那份忠义。
所以那天夜里,银弯月下,你才会放手。
残忍的一如既往,宁可将自己刺得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他阖上眼,在阴冷的夜风中沉默的站到天青,直至周身与心都僵冷的不会动弹,才发觉武修云台的初冬竟然更胜北国的天寒地冻。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