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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子归乡
瀚海祈天阁这里,小阁主日复一日望着近月河的方向,整整七日,终于等来了楼夙和钟酉。
她说:“你们再晚来一日我就不在瀚海了。”
虽不知她要去何处,但恰好说明楼夙他们来得巧。
祈天阁顶楼上两个人,寒鸦先生如守卫一样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钟酉和楼夙心中各有忐忑不安,一时间竟都没有察觉到对方的不安。
还是楼夙登楼的时候心绪纷扰,差点一脚踩空,钟酉眉心皱了皱,找了个借口自行回避。
楼夙谢过他,抬头那小阁主已经在等他了。
“你去看看四师兄,不用陪我了。”小阁主轻飘飘打发寒鸦离开。
“我在红枯山暗室中见到了一本书,不知道是谁写的,但乐游山也有。”楼夙取出那本订成册子的蓝皮薄本,封面上以行草体赫然五个大字——百妖异名簿。
楼夙开门见山,翻到书的最后,将那页纸上所载念了出来。
【千里烛,或名幽阳心。书客曰:造炬成阳之妖,堪比灼灼烈日,实随月从。月无心,烛无泪,逆生死轮回,化妖而为人,其不自知,取烛心之力后,无心无情。——《异名簿二十五部异世篇》】
“什么叫‘取烛心之力后,无心无情’?”
小阁主没有戴她的面纱,耳边没有簪花,和小师姐像极了。
一瞬间,楼夙仿佛成了那个幻梦中的从月,在问何元初他看不懂的镜远的留书内容。
楼夙用力拍着脑袋,将那副景象从自己的脑海中清除,问道:“这书是你写的?各大仙门都有这本藏书,书中仅有二十四部,为什么唯独红枯山的多出来一页?”
小阁主笑意盈盈,问他:“你不知道吗?小师弟,你最近没跟人打过架吧,所以不知道自己厉害到什么份上了?”
“取烛心之力的意思呢,滚灯的核心是千里烛,你不是人呀,你就是名为千里烛的妖,或可说,你就是那个披着月华的滚灯。世界坍塌后,本来供养世界的所有力量都回到了你这里,所以你的实力精进,一日千里。”
小阁主踮着脚尖,揪住楼夙的衣领,右手持剑,说:“来,拿出你的剑来,我们比划比划。”
楼夙不敢,他不想承认小阁主所说,可藏幸剑已经握在了手中,小阁主持剑相向,他用了三成力道抵御,小阁主的剑应声而碎。
“怎么样,信了吧?”小阁主看着手中断剑眨了眨眼,婉扬轻笑。
“百妖异名簿是我写的,红枯山的之所以多出来一页,因为那是后来补上的。无心无情,是我从从月公子身上知道的。”
“他半疯癫地幻化成我大师兄的模样,日日时时临水照镜,其实心里清楚得很。我问过他,到底有多舍不得我大师兄,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小阁主怜悯地看着楼夙,道:“他说,可惜了,你大师兄本是个令人惊艳的旷世之才,他若是在,世上会更好。”
这比忘了还可怕,他说镜远是个早亡的惊才绝艳之人,不是说他是心上人,没有说不舍他的离去,他像是个大公无私的智者,替这世上可惜、感慨,少了一个才华横溢的救世之人。
偏偏从月公子顶着她大师兄的脸说这样的话,后来小阁主在写《百妖异名簿》的时候,知道了他的身世,再之后从深渊一样的回忆里,反复搜寻从月是什么时候变成那样的。
“就是从此世坍塌后,月无心,烛无泪,无心无情。”
楼夙脸色煞白,不敢相信。
小阁主要逼他认清楚,“靠近傅东风的时候依然心动如初吗?回想起乐游山的时候,依然很想回去吗?心中的荒凉孤寂是不是已经要淹没你了……”
楼夙不愿再听她说,身形如蝴蝶一般从祈天阁最高处飞跃下去,御起藏幸剑,眨眼间离开了瀚海。
小阁主趴在栏杆上,右手放到眼上眺望,哎呀哎呀地笑着说:“年轻人还是不行呀,这怎么玩得过缺大德的人呢!”
钟酉等到祈天阁楼没有声音后才上来,问道:“小师弟去哪了?”
“这我可不知道,他自己跳下祈天阁没说去哪了。”小阁主很乐意拱火,“回去见了你大师兄记得跟他告状,啧啧,你们小师弟啊,一想到要跟他共度余生就吓跑了!”
钟酉身上的银饰在风里被吹得叮铃作响,看向小阁主手腕间的金铃,心下长叹,怪道其他人将信将疑呢,她真的不像他们乐游山养出来的小师妹。
“我知道四师兄想问什么。”小阁主见他伫立沉默,向着栏杆外斜倚着身子单手撑着下巴笑道:“我跟寒鸦之间所施的术法是百年身。二师兄曾求你杀了他,所以四师兄曾经亲手杀了他,你想知道,是不是终有一日我和寒鸦先生也会求你杀了我们?”
钟酉的心思太好猜了,乐游山一众师兄师姐中,他是他们之中心性最平和的一个,好像什么事都能接受,哪怕不坦然,都会逼着自己接受。
“如果我求你,你会杀吗?”
“会的。”钟酉斩钉截铁道:“会。”
炼金阵是师父传授给他的炼金术之一,能炼化很多东西,大师兄曾说,炼金阵像那什么老君的八卦炉。
钟酉学会了这个东西,形容枯槁的二师兄求他杀了他,他就杀了。就是余生不怎么开怀,夜半时候,双手会忍不住颤抖,手染亲人的鲜血实在是痛苦的事。
可是如果小阁主和寒鸦先生存于世上那么痛苦,他们要他杀了他们,钟酉会答应的。
无他,比起亲眼看着亲人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焚心蚀骨,他情愿背负杀害至亲的苦痛,前提是,他们痛苦到情愿、还忍心,让他余生不得安眠也要寻死。
小阁主回他,用熟稔熟悉的语调轻轻说:“我不愿意杀害自己的亲人,我不愿意做的事,怎么舍得至亲来做呢?”
“四师兄,你放心离开瀚海,我跟寒鸦不舍得你余生负疚而活,放心吧。”
听了这话的钟酉非但没有放心,反而更呆愣了。
“这是……什么意思?”
“你再不走,可就不一定还能见到那几个漂亮的师妹了。”小阁主指向近月河方向,“这几日没有那么冷了是吧,闻音和萧竹盈在那里跳了快十天的舞了,你还不快回去禀报你们掌门?”
她变成了冷漠无情嬉戏人间的祈天阁小阁主,是你们的,不是我的。
“不管叫你多少次师兄,我都不是你的师妹。”
小阁主喊道:“寒鸦,该我们走了。”
她从祈天阁上下去,艳艳红衣蹚过雪一样的沙,身后紧随着一名黑衣使者,来时是三人越过雪原荒漠,去时两人倒也不寂寞。
他们去到了近月河,闻音和萧竹盈还在跳祭月舞。
长长的影子月下翩跹,赤足的女子在冰河上杨起水袖,舞动裙裾,鲜艳的衣摆开出朵朵山花,脚趾、脚踝不仅有冻伤还有细碎的冰刃划破的血痕。
河道冰封星辰,艳丽的花开在星河上,她们以身祭明月。
小阁主兴致上来了,蒙上面纱,拽着金面具覆脸的寒鸦混进庞大的祭月舞中,其实没有人在意的,她们又累又痛,不知道凭着什么在坚持。
寒鸦问道:“这样,开心?”
“开心。”小阁主眯着眼,说:“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四师兄很快能回到乐游山,轻重缓急的顺序来,掌门师伯应该快来了,所以要抓紧这点快活的时间了。”
说话间,她从美丽的月色下抽身离开,如同枯叶一样盘桓在天空寻找着一个人。
渝州城外,何元初坐在在火堆前看着药锅煎药,她双手插在袖中,天色很晚了,她很困,火堆旁温暖,暖得她发困,脑袋一点一点。
忽而听到踩在雪中的咯吱声,猛地睁眼一看,药锅刚冒烟,还没有沸,之后才看向雪地银粟声传来的方向。
“吓我一跳,还以为谁呢。”
何元初道:“你不是不肯踏入中原吗,怎么大半夜地找来了?”
“哇,就算我夺了你的天演之能,但你连这个都算不出来,师父没少敲打你吧!”小阁主不嫌烫似的扒拉火堆下面厚厚的灰烬,何元初只会“诶诶”地叫她别动,却也没拦着。
最后从灰下扒拉出一颗番薯,拳头大小,差不多熟透了,干皱的表面渗出香气来,别说现在,就是三年前,都鲜少有人抵抗得住。
“我从冻土里刨了好久才刨到的,白天一个小孩喊饿我都没舍得给他吃!”
何元初眼睛瞪大了满是委屈,一眨不眨地看着小阁主三下五除二吃掉了,她苦哈哈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一颗番薯,换乐游山的掌门安然无恙,多划算。要不是看在你就是我的份上,这亏本买卖我绝对不做。”
何元初默了,她知道小阁主要做什么。
“闻音和萧竹盈她们的祭月舞撑不了多久,掌门不能看着门下弟子力竭身亡而无动于衷,他正好是火属性的仙骨……甚至是你那个时候,如果掌门师伯、师长们活着,三师姐绝对走不到必死之路上,掌门要代替她们是么?”
“本来是这样啊,何元初。但让我眼睁睁看着乐游山还在失去,还有人在重蹈覆辙,我这一趟就白来了。”
“我能为你们争取一年的时间,只有一年。”小阁主边说边起身,拍掉身上的番薯碎屑,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她又要走,走出去好几步了,忍不住回头问道:“我叫我一声,叫我一声……”
“何元初!”
何元初笑着喊道:“你是何元初,是乐游山的小师姐!是乐游第八代掌门!是世上的另一个我!”
“那我就放心了。”她嘀嘀咕咕走到月光下,清瘦的影子映在地面,影子上长出翅膀,脊背的仙骨向两侧生长出骨翼,白骨的双翼从内向外刺穿皮囊,染上鲜血,像一只赤色的大鸟,在暗夜里游走。
短而漫长的黑夜,她飞过了很多地方,她站在双月境那些人人束手无策怪物的下方,哼唱了一首不知调子的歌,遥遥冲着他们伸手,她知道自己也是怪物。
怪物拥抱了怪物。
他们忽然不再嘶吼哀鸣,纯黑的双眼流淌着清澈的泪水,只能发出“赫赫”声的喉间仿佛在说:“我们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我们,不属于这里。”
我们该回归死亡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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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第一缕光芒从何而来,不得而知,暗夜短暂地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