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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思旧渊(1)
再从如梦令里出来的时候,江夜觉得自己有些筋疲力尽。他知道了一切的真相,现在,他只想去见宋醉,将一切的真相都告诉他,也不管这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总之要告诉宋醉他理所应当知道的一切。
眼前升起一阵冰冷的晓雾,晨曦自东方透寒,江夜一时间看不清眼前的景色。
不过每一回从幻境里出来几乎都是这样,光怪陆离,所以江夜也没多疑心,而且这种时候,一般并没有东西南北和出口的区分,随便往哪里走,走上几步,就能走出去。
这一回也是,江夜迎着那道晨曦,在晦暗的雾色之中行走,他不太能感觉到脚踏在地面上,只是能感觉到自己在往前走。这时候,他已经想不了太多了。他满心都是宋醉。
至于为什么唐迟要设计剖了宋醉的仙锁,薛池实则是为假的朱雀方神,恰巧北冥的陈忘也是假的玄武方神,这三者之间有没有必然的关系,他已经想不到了。这个时候,他只想能快些见到宋醉。
这一次进如梦令,也不知道时隔了多久,看如今这个时境,他走了应该不止一时半刻,最起码,也得有一天的时间。
一天,能改变一些什么呢?
宋醉还在东境吗?或许是因为见面的念头太过急切,江夜心里总是莫名的忐忑不安,好像是有什么已经发生的事情他还不知道,而且,只要他想宋醉的念头多一分,这种不安就越发深刻。
近乡情怯一般,他越是想念,越是焦灼。
正漫无目的地想着,江夜感觉到有某种冰凉凉的物什落在了他的鼻尖、眉梢,划过他的脸颊,他抬头一眼,已经落雪了。
浩浩渺渺的细雪映入他的眼帘,苍苍茫茫的雾色之中,这些雪竟然是生动的。
他心中疑惑,不禁止步,想:东境这时节已经下雪了吗?
东境某些毗邻北冥的地界入冬早落雪也早,可仙宫都是要等到入了冬才落雪,这时候,还没有入秋。
尚且夏末,就连徐风都还没有染上清秋的寒气,凭何这时候就落雪了?
江夜继续往前走,他一面走,一面四处张望,走着走着,他发觉自己走的路段和东境仙宫相去甚远。
他走在一处水廊上,这水廊蜿蜒曲折、绵延不断,在雾色之中一眼看不到尽头。
他继续往前走,细碎的雪飘飘凌凌,渐渐地,他听见耳边有风声。
这风不急,但由于起于雾色之中,寒气尤为重,而且,没由来的,江夜觉得这风起的古怪。
这风刮的好像不是寒气,而是某种难以名状的悲鸣,是隐晦的呜咽。
远处传来一阵清越悠扬的古刹声,不多时,又传来第二声、第三声……这声音愈发悲壮,江夜觉得自己应当是在什么地方听过。
不多时,他便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了,也知道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了。
他如今在北冥,看着这个蜿蜒曲折的水廊和亭台楼榭,他应当是在玉瑶台。但是,至于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就不甚知晓了。
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想法,周遭的浓雾渐渐被风吹开,这风愈吹愈急,随着寒风的呼啸,细雪也落得急切了起来,不多时,原本碎凌凌的雪变成了鹅毛大雪,飘然于天地之间,一片料峭萧然之景。
江夜再往前踏一步。
原本遮住了他的实现的雾色散开,他渐渐能看清眼前之景了。他看到自己从雾色苍茫之中走了出去,来到了一处黛色的高殿之前,他踏出一步,踏上了最后一道玉阶,玉阶雕文画栋,尤为出彩。这里就是玉瑶台。
旋即,他抬眼望去。他看到了许多人,因为他站的太高,所以只能看到这些人渺小的身影。无数的人站在大雪之中,朝着他的方向看过来,虽然不只是为了什么,但江夜觉察出他们的庄重肃穆。
周遭寂静无声,风雪愈来愈急,寒风彻骨呼啸,呜咽声像是击鼓。
一片寂静肃穆之中,江夜又听见一声古刹。
江夜彻底看清的眼前之景。
他如今在玉瑶台,先前的冬神议事的殿宇之前,高阶之下站着许许多多的人,三界三生皆有,就好像全天下的生灵就盛装出席,齐聚到了这里一样。高台之上,他看到有几个人站在他的对面,神色严肃,因为他们几个人站在一起实在太过奇怪,所以江夜还觉得他们的神色之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怆。
江夜看见唐迟、楚君、江廷、孟机站在自己面前,是最前一排的,他们身后则站着唐施、薛池、祈福、贺枝、凤兮。这些人如今身上皆是穿着以白色或墨色为主色的华服,有几位不受寒的仙君身上披着大氅。
玉阶之下,不远处又有一处较矮的明台,台上依旧站着许多人,江夜依稀能从中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
此时此景,江夜心中疑虑重重。
他不免想起刚刚来到北冥时,他做的那个荒诞离奇的梦,那个梦和如今这个场景大致相同,都是一个雪天,所有的仙神都站在自己的面前,不同的是梦中的场景是在雪山上,他们也都跪着,而现在则是在玉瑶台,这些仙神,也大多都是站着的。
江夜有些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出了如梦令,还是还没有醒过来。
他带着疑虑继续往前走,觉得自己脚步越来越重,随着他一步步向那些神色悲怆严肃的仙神走去时,他的心都愈发不安。
直到,一个戴着面具,身穿玄色华服,头戴雕龙桂冠的仙君从他面前的几个人身后走出来,步履款款,闲庭信步,直到走到所有人面前,走到江夜身前,才得以站定。
随着他现身,站到江夜的身前后,他身后的仙君也都纷纷施礼,高阶之下的三界众生也都纷纷下跪,齐声道——
“拜见青龙方神。”
听到这一句谒拜,江夜觉得自己始终没有办法开口。
他仿佛窥探到了自己的宿命。他已定的命运,兜兜转转绕了几百年,又回到他的面前,避无可避,势不可挡,就像是满天的飞雪一样。大雪迷乱世人眼,但是终有一日,身在茫茫雪海中的人都会推开雪雾,看到自己应得的一切。不管有多晚。
你会看到自己的罪孽在最洁白的土地上暴露无遗,看到宿命忽而逼迫,近在眼前。你会看到长夜将尽,但是永远看不到下一个白日的到来。你会发觉自己被围困在无止无休的黑夜之中,失去一切感受。与此同时,随着寒雪降临,你会失去一切。
他看到身前那个玄色华服的男子微微侧首,道:“免礼。”
于是,众神众生起身,又齐声道:“谢青龙方神。”
江夜觉得自己的声音被什么东西攫取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如今所有一切该来的都来了,不论他愿意还是不愿意,不论他反抗还是接受。
那仙君又向前走几步,透过面具,江夜能看到他看着自己的双眸透着笑意。
江夜看到他把面具摘取下来,众生之前,朗日之下,这个人摘下自己的面具,也是摘下了江夜那道不为人知的浩瀚的面具。
面具之下,江夜看到了一张和自己有着九成相似的脸——
这个被称为“青龙方神”的人,正是江深无疑。
江夜看着江深慢慢地往自己的面前走,到两个相距不过一步的距离时,江深停下脚步,道:“小夜,好久不见。”
江夜心中惊恐,他的思绪尚且还在如梦令的场景之中盘桓不下,他就走到了这样一个场合之前。他该如何应对?
他想起自己从前的一个念头——他以为自己站在了高处。事实上,这个高处也是借着别人的名声才得以占据的,一切都是水中月镜中花,终有一日都要散的。
这世上本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得到一些什么就注定要失去一些什么。
他以前得到了地位与声望,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如今,这个身份,“江夜”的身份回来了,他又要失去一些什么,才能维系这其中的平衡。
不过,江夜还是不相信江深能够回来,不然,他不久前在棺椁之中探查的尸骸又是谁的?
江夜张了张口,道:“你……”说了一个字,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因为他忽然觉得江深身后的人有些奇怪,而且,他终于直到为什么他方才能感觉到这些人的神色带这些悲怆了。
那些人的神情明明没有丝毫变化,可江夜就是觉得这些面容,变得异常恐怖。这种安静与沉默变得骇人,就连一点点细微的风声,就像是吹着死亡的声音。
因为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已经知道,如今的这个场合,是专程为了审判他的。
他不禁觉得有些荒谬,他一生先是不受器重,再是弑兄夺位,最后万人之上众星拱月,这样风光了数百年,如今一切走到头,他又回到了原处。他从前习练禁术时站在了所有人的对面,如今,他果然成为了天下人的敌人。偷来的东西,是要还回去的。
江深见他不说话了,略微一笑,道:“怎么了,小夜,你我兄弟这么久没见面,你都没有什么要和兄长交代的吗?比如……”他说着,一边迈开步,戏谑地看着江夜,一边绕着江夜走,一边道,“解释解释,你为何对我那么大的怨念,非要置我于死地?”
江夜蹙起眉,也没有方才的不安了,穷途末路一般,口不择言道:“因为,你生来就是要为我铺路的。而且,你以为你真的复生了吗,你不过是个傀儡,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被人拿着当刀使。”
刚说话,江夜周身就被一道强劲的灵力捆缚住了。
这灵力霸道而不容挣脱,依据灵力来看,最起码当是一位镇主。
江夜抬眼看过去,正好看到唐迟收手。
唐迟一脸悲恸,蹙着眉,还是一副和事佬的模样,不过语气强硬了不少。他道:“罪神江司辰,休得无礼!”
江夜并不动容,看着唐迟,又看向他身后,想,这时候宋醉在什么地方。
如果这些是宋醉说出来的,如果是宋醉将他的罪孽公之于众,使得他得到自己应得的神罚,他是心甘情愿的。
唐迟出手说过话后,他一旁的楚君又站了出来。
楚君还是一副睥睨四野不可一世的样子,他厌恶地看着江夜,随即转身,面向阶下万宾,道:“罪神江夜,设局弑兄,此为不忠;欺世盗名,此为不义;诱人堕落,此为不仁;研习禁术,此为不道;陷母伤兄,此为不孝;知过必改,此为不良。不忠不义不仁不道不孝不良者,当诛于天地,醒于众生。即青龙方神已归服其位,当还其仙锁,罪神江夜,百身何赎,不日后问斩,降神罚,堕骨散灵。”
楚君说完这些后,江夜也不由自主地看向阶下众生。因为离得远,江夜看不到他们的神情,但是江夜觉得那些人的眼里纷纷冒着什么狠毒的光,如果不是因为这尚且算是个肃静的场合,可能,他就要被这些人冲上来活活踩死了。
江夜心里一面震悚,一面又疑惑于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不过,他想的更多的是,这些事情,是宋醉说出来的吗?
如果是宋醉说出来的,为什么宋醉不来见自己最后一面,为什么宋醉不在这些人里?既然宋醉不在这里,那么宋醉在什么地方,而且,为何放眼望去,整个玉瑶台,一个宋将军府的人都没有?
还有,为什么贺枝会站在祈福的身后?他离开了多久,为什么刚出了如梦令,四方就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如果不是宋醉说的,那会是谁?
还能是谁?
这样盛大庄严的场合,来了这么多问罪审判的人,为什么只有江深、唐迟、楚君说了话,而其他人皆是一言不发,冷漠地看着?
文过饰非的城墙开始坍塌颓圮,那些匿于过往的秘密与所谓不可泄露的天机,在这一刻一一浮现出来。
此刻,他就站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面前,无法向前,无路可退。
江夜想,或许所有人,都在陪着他演一出戏。现在这出戏结束了,他也该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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