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今朝入我怀

　　“娘子竟这般信任某？”

　　陆缙站在廊下，微风吹动他的衣摆，他目中含笑，只说了这一句话。

　　随后有人经过，二人的对话也被迫中止。至宴会结束，程令仪也没再看见过陆缙。

　　信任？呵，程令仪脑中回想起他这句话，不由得将茶杯重重磕在桌上，自认好笑。

　　他一个稍微有点学识的人能不能用准词啊？！了解，这个词很难说吗？无论在战场还是官场上，战胜敌人的前提是了解敌人。

　　陆缙纵然有经天纬地之能，侥幸在宫变那夜活了下来，也无法做到潜入宫中，让宫里的内侍引她入宫，更遑论假传陛下的手谕。

　　所以对自己有如此大的恨意，不惜炸毁一座宫殿，搞出那么大的阵仗只为杀了自己，还能将陆缙设入局中，呃，也许他是意外，的人……

　　程令仪努力回想，脑中闪过一个个人物，随后无奈地敲了敲头，嘶，恨她的人好像还不少。

　　咚咚咚，是敲门的声音，青黛的声音随即传入，“娘子，主君唤您共进晚食。”

　　程令仪收起宣纸，起身推开门，还是吃饭要紧。

　　裴拱今日难得有空，便让人去喊娘子和郎君，今日中午一同进餐。

　　程令仪到时两人都已入座，裴拱坐在中间，裴茗在他右侧，察觉到程令仪来时只抬眼瞥了她一眼，又低下头。

　　竟然没有作妖找麻烦，稀奇，程令仪心道，她还以为裴茗会借机生事呢，看来也没有那么蠢。

　　经过一夜，她瞧着裴茗的神色已如常，还有点可惜呢。

　　这顿饭吃得沉默，裴拱只在她来时问了句昨日宴会如何，随后便让她坐下用餐罢，再之后也没说什么话。

　　虽然感觉氛围沉默得有些诡异，但没有这这那那的麻烦事要应对，程令仪只觉清净。

　　如此甚好，她心情颇为愉快地执箸，欲夹个糯米丸子，还没夹到，一双玉箸迅速闪过，连残影也没得。

　　玉箸夹了个空，顿住，顺势拐弯去夹另一个盘子的酱牛肉，还未夹到又被截胡，程令仪挑挑眉，不放弃地又夹了几次，次次为空。

　　而对面的裴茗碗中食物已然有了小山高，嘴里也在不断地往里塞，一副就算要撑死自己也要先饿死她的模样。

　　幼稚！程令仪扯扯唇，老实地只挑自己面前的素食。

　　半晌，程令仪戳了戳碗中的汤饼，在死寂的沉默中，对着裴茗，满含关切地问道：“不知兄长的身体怎么样了？”

　　裴茗闻言立刻抬头，瞪了她一眼。

　　对上他略含警告的目光，程令仪恍若未觉，只微微一笑。关心还有错吗？

　　“不过是落个水，身体倒是无恙，不过在人家的宴会上出了这风头，也好叫他改改性子，以后走路看路，安分些。”裴拱正拿帕子擦嘴，不咸不淡说了这一番话。

　　这话还挺扎心的，裴茗的脑袋垂得更低，无话可回只埋头大吃。

　　程令仪太认同他这番扎心话，在心中猛猛点头，而后也静静吃饭。

　　一幅“父慈子孝”的美好画面。

　　饭毕，程令仪思索着接下来要去见表兄的事，走得有些急。

　　“喂，冒牌货。”

　　冷不丁被裴茗叫住，程令仪先是噌得一惊，后无奈顿住。

　　说实话，她很不想停下，什么叫冒牌货？！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讲好像也不错，但也太难听了些吧！

　　程令仪既无奈又困惑地望向他，又要干什么？！只是吃个饭的光景又要为难她了吗？

　　裴茗见她真的依言停下，也有些惊诧，一息之间没有说话，待程令仪不耐烦要走人之际，才咳了咳，状似不经意实则很明显地开口问道：“你和那个姓陆的认识？”

　　姓陆的？程令仪脸上现出一瞬间的茫然，随即立刻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姓陆的”应该是陆缙。

　　于是她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兄长在说谁？我不明白。”

　　裴茗见她明摆着一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样子，不由得哼笑一声，自觉拿到把柄，证据确凿，随即用手指着自己的眼睛，道：“我可都亲眼看到了，你和那个姓陆的在梅府桥上说话。”

　　程令仪淡淡地“哦”一声：“可能是兄长你看错了，据说落水之人会惊悸过度产生幻觉。我看不假，兄长还是好好休息吧。”

　　“什么幻觉，我两只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你们两个，孤男寡女，大白日里在桥上卿卿我我、耳语厮磨、亲昵交谈、旁若无人，你们……”

　　他如同公堂上的判官，当堂一喝，下了决断，“你们之间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啊？啊？！！！

　　一语落下，惊起千层浪。程令仪心底顿时波涛四起，大为震惊，像是被什么东西当头一棒打下，脑袋嗡嗡几秒。

　　她面上尽力维持淡定，只是眼皮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人在说什么胡话？！

　　她和陆缙卿卿我我，耳……语厮磨？什么时候？她本人怎么不知晓？这些词究竟是如何和他们两个人的名字组到一起的？

　　他们当时……当时，程令仪忍不住回想，眉头紧锁，不应该是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吗，那氛围冷得能让池塘为之结冰，狂风为之静止吗？

　　程令仪眼前一片片黑，心中直道裴茗这一招实属厉害，如果不是知道此人确实不知她二人间的事，她险些认为他是在故意恶心她。

　　这下她真的相信裴茗是因惊吓而产生幻觉了，于是她按着突突猛跳的太阳穴，微微叹了口气，摇摇头，

　　“哎，阿耶方才真是说错了，冬日落水不是件小事，看吧，兄长都病得开始说胡话了。”

　　说着说着她还扭头向身旁的青黛寻认同，而青黛先是被裴茗的话吓了一跳，她虽没有时时刻刻陪在娘子身边，但郎君的言辞也太不着逻辑了些，怎能凭白污娘子清名呢！就算他再不喜娘子，也不能如此……

　　青黛知自己只是裴府的一个奴婢，但如今她已经是娘子的人了，郎君有意针对自家娘子，纵然是面对眼前这位裴府主子，青黛也不免目含惊怒。

　　后又听娘子所言，郎君恐是受惊吓出了幻觉，才语无伦次，乱说一通的，立刻赞同地点点头，眸中也多了些真切的担忧。

　　面对主仆俩如出一辙，如同看傻子病人的眼神，裴茗抽了抽嘴角，还未等他再开口，程令仪已越过裴茗看向他身后的小厮，一脸担忧地吩咐道：“还不快把兄长扶回房中休息。”

　　随即不等裴茗再说话，自己也扶着额头转过身，抬脚就走，步伐越来越快，边走边兀自嘀咕：“太荒谬了太荒谬了。”

　　程令仪的动作很快，裴茗反应过来时她已没了身影，无奈地狂怒两声，又冷静下来回想她方才的反应，面上的惊讶不像是假的，难不成真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裴茗站在原地兀自思量，开始怀疑自己，半响，就在小厮思虑着是不是扶自家郎君一把的时候。

　　却见裴茗猛地抬头，狠狠一跺脚，语气斩钉截铁：“不可能！她方才肯定是心虚了！没错，就是这样！不对，天地怎么在晃呢？”

　　小厮站在一旁胆战心惊，郎君的病好似又严重了些，在他惊惧的目光中，裴茗的身体摇摇晃晃，向前栽去。

　　就在小厮手忙脚乱地扶起裴茗的时候，程令仪已经回到了竹兰院，却没有多加停留，而是拿了顶帷帽罩在头上，而后迈出院子，向府门走去。

　　青黛在身后跟随着，判断出程令仪是要出府，便问道：“娘子是打算出府吗？奴婢这就去寻辆马车来。”

　　程令仪拉住她的胳膊，思索着既然是去见表兄，便道：“不必。我要去的地方不远，用不着坐马车。”

　　聚贤楼是仁义街的茶馆，楼内布局雅致，一楼常有说书人手握惊堂木，口吐妙语。

　　程令仪拐上通往二楼雅间的台阶时，听见台上的说书人猛地一拍惊堂木，“却说这穷书生莫稽在妻子金玉奴和丈人金老大的扶持下科举连捷，高中进士，

　　上京途中却生了恶念，心中不忿自己一个风雅才俊，竟取了这团头之女，是为终身之耻。于是动了杀心，他将妻子骗到船头，推堕江中……”

　　程令仪顿了一下，随后脚步轻巧，上了二楼，行至约定的房门，接着叩门而入。说书人的声音直传入二楼，隐约可听：

　　“只为团头号不香，忍因得意弃糟糠。

　　天缘结发终难解，赢得人呼薄幸郎。”①

　　程令仪关上门，便听不清了。

　　雅间内，程晏已经到了，正坐在茶桌旁品茗，此时见程令仪进来，放下手中的杯子。

　　程令仪摘下帷帽，将其与手中掂着的东西都放在一旁，才道：“有事耽搁，来迟了些。”

　　“无妨。”程晏给她倒了杯热茶，“天冷，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冰凉的手触到茶杯时，程令仪不由得瑟缩一下，又将手覆上去，吐出口冷气，看向程晏：“表兄没将遇见我的事告知家中人吧？”

　　程晏闻言愣了一下，苦笑两声：“昨日你既说了，又让我发了誓，我自然会守口如瓶，再说只是一日罢了，阿公他们自然等得。”

　　程令仪眨了眨眼，手指摩挲着手中杯子，闻言捏紧了些，指尖被烫到，传来些痛意，她却没有松开，反而捏得更紧。

　　她低头看杯中茶水因自己突然加大的力气而微微晃荡，语气有些飘忽：“如果不是一日呢？”

　　“什么意思？”程晏皱了皱眉，不明白此话何意。

　　程令仪抬眸直视他，眸中没什么光彩，她道：“意思是我不会向他们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不会再当回陈家阿珠。”

　　程晏眉头皱得更深，还未出言，程令仪唇角扯出一丝笑，继续道：“表兄，先听我说罢。”

　　“阿娘去世的消息你们收到了吗？”她问。

　　程晏点点头，“三月份的时候收到的，说是病逝。”

　　程令仪便笑笑，“阿娘年初去世，因适逢荒年，丧事潦草。她方下葬，我那位血缘关系上的阿耶便迫不及待地将妾室扶正。哦，也不对，他注重自己的名声，名义上还没有扶正，但在府中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了。”

　　“然后呢，我大病一场，他们便急慌慌地为我找了门亲事，要将我嫁给一个外人眼中还算不错，实际却是个身有疾且性格暴虐的浪荡子。

　　解释曰：要为我冲喜。所以一位爱女儿的父亲不得不为一个还在丧期的娘子做打算，因他更看重女儿的性命。”

　　她顿了下，又问：“这个消息呢？”有没有收到？

　　程晏已听得心中生怒，什么冲喜想来都是假的，不过是欺负一个刚死了阿娘的年轻娘子罢了，

　　“我们没收到你生病，还要嫁人的消息。”

　　“对，你们不知道。你们只知阿娘在年初病逝，而我呢，是意外坠入山崖，失了性命。现在我要说的是，我不愿受他们安排嫁人，所以途中假装坠崖逃了婚。辗转几番后才来到京城。”

　　“你受苦了，阿珠，你放心，跟兄长回家，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那阿娘呢？”

　　“姨母？姨母她……”程晏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如果我说……”程令仪闭了闭眼，无意识攥紧茶杯，语气带了些恨，“阿娘不是病逝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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