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夜未明

作者:涸泽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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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来会


      七夜从药堂换完药出来,天色已经黑透了。

      这个点正是罗刹门最热闹的时候,因公因私外出的门人全都回到门中,去药堂疗伤、去任务堂复命亦或是去演武场对招。

      这些刀尖舔血的杀手们习惯昼伏夜出,在黑暗中得到最大的安全感。

      没想到今天拆纱布换药搞了这么久,七夜放弃了去演武场的想法,他向来不喜欢有其他人在的地方,想到现在门派里都是三三两两的人,一时之间他竟无处可去。

      按照往常的情况,七夜这个时候应该在为上一个任务收尾。

      有时候任务完成得太好了,好到任务目标死了都没人知道,这时就需要他们向雇主自证一下,也不复杂,目标的随身物品和ta的脑袋同样好用。

      或者更紧迫——他要为下个任务做准备了。

      可他现在是第三种情况:在药堂与卧房中往返养伤,养的还是被刑堂长老打出来的伤。

      这是他出任务近三年来第一次受罚,直到今日脊背连着大臂的一整块还在隐隐作痛。

      七夜就是这样单手按着肩膀走到弟子院门口时,碰到跟他一样手放肩膀上的纪修。他应该也刚回来,正准备进屋,看到七夜顿时停住了脚步。

      同情地瞥了一眼七夜的肩背,纪修小声感叹一句:“长老下手也太狠了。”

      被他把门挡住,七夜站在院门外,以眼神示意他让开,却被他一把搂过脖子。

      院子不大,是罗刹门众多弟子院的一个,住着他和纪修两个人,本来还有一个,一个多月前出任务死了,好歹任务是完成了,门主把他的报酬送到家里,他住的屋子倒还没清。

      是的,那位失手的弟子还有家人,且是他们三人中唯一一个有家人的——他自己就不说了,纪修也是个孤儿,比他还早加入罗刹门。

      七夜刚来时受了他不少照拂,所以对他倒比旁人更宽容些。

      纪修搂着他脖子,看似毛手毛脚,实则小心地避过了他肩膀上抽痛的地方:“我说门主也真是的,不就是任务出了点岔子吗,又不是失败了,至于这么罚你吗。”

      他抱怨到一半,眼神扫到那间没了主人的屋子,又换了种语气:“不过兄弟你也确实该注意点,不然,哎。”

      被他搂着的地方在微热的夏夜中慢慢沁出汗水,七夜没反驳他的指责,却也不以为意。

      门主惩罚他的原因他自己清楚,却无法为外人道。即便他对万事万物都不大在乎,也不知该怎么告诉别人。

      他的存在最大的意义,是为了另一个人。

      那时他刚被带回罗刹门,三岁多的小孩再稳重,在这样的状况下也控制不住泪水,无声地低泣。

      门主站在殿上看着他,怀里抱了个还在襁褓里的孩子,等他的泪停了,笑着对他说:“从今往后,你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护她,明白了吗?”

      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七夜都快忘了那时候门主到底笑没笑,只记得前几天刑堂里门主看他的眼神,是呼之欲出的暴戾。

      扭了扭脖子,他甩开纪修想往屋里走,刚跨进院门又被纪修转过来挡住,疼痛和热意让七夜有些烦躁,想质问他到底要干嘛,却见他挤眉弄眼朝着自己使眼色。

      七夜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门外站着面冷如霜、衣衫褴褛的明寐。

      她没有说话,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脸上白天留下的青紫在夜色中不太明显,七夜还是一眼瞧见,他嘴唇翕动,没等说出一个字,明寐已经转身跑了。

      纪修咂咂嘴,没忍住又仗着身高来搂他脖子,两人杵在门口像两个门神,索性他们住得偏,没让别人瞧见。

      七夜这次没想着挣脱,侧过头问他:“你在这等她?”

      这下纪修不乐意了,扯着唇角朝天一笑,自问自答:“等她?我巴不得躲她!我跟你说我今天是真倒霉……”

      他就这样把自己今天听师父吩咐,跟明寐对招,却惨遭甩锅的事讲给七夜听。

      “我也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估计是跟着我过来的,不过也不意外,说起来还得怪你自己。”纪修转头幸灾乐祸地看了眼七夜,接着说。

      “你知不知道那姑娘有多好笑,老董让我们站那扎马步,她刚开始还不干,后来被我刺了两句终于蹲下了,就这嘴里还一直嘟嘟囔囔的。我站那也无聊,问她你嘟囔啥呢,她瞪我一眼吼我说不告诉你,我心想你不说我还不听了呢,就没理她了。没想到这姑娘自己憋不住,直接念出声了,我一听这是在骂人啊,不会在骂我吧,我也没干啥啊,结果她声音越来越大,原来骂的是兄弟你啊。

      “我也是闲得慌,就又问她我兄弟怎么你了,她张口就骂王八蛋胆小鬼,出事了拍拍屁股就跑了,等她下次见到你一定要揍你一顿,比我揍她揍得还要狠。听她这么一说我就知道完了,就算今天骂的不是我下次也得是我了。要说我这个人就是嘴贱,我还问她,那你为啥下次揍他不揍我啊,她说不用等下次了明天就揍我一顿。

      “要我说兄弟你也不用怕,她就是嘴上耍威风,你看,她刚见你不也没动手吗?”

      纪修说着说着自己没忍住,靠着门框一直笑,七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等他笑完了,才轻描淡写问:“明天要挨打就这么高兴?”

      说完没等他回答,径直回房去了。

      七夜现在迫切想要一个独处的空间,去思考方才心中鼓胀的情绪。

      那种情绪不是第一次出现,尹府外,带着追兵绕了一圈回来,却没在会合地点看到明寐,七夜脊背发凉,比失手摔落瓷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更浓重的惶急充斥他全身。

      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她肯定很害怕。

      眼前浮现出女孩惊惧的双眼,大开的弧度似乎要将眼角撕裂。七夜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神时,心中油然生出种报复的感觉,畅快无比。

      凭什么那个女人随口一句话就能决定我一生?

      凭什么,你又可以无所顾忌。

      后来见得越来越多,这畅快不知为何慢慢变成了犹豫和自我怀疑,他问自己,为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上一秒在刀与血之间害怕到瞳孔涨大的女孩,看到他的脸,总会露出得救的眼神,仿佛将生死都交予他手上。她自己看不到,七夜却对这种控制感开始上瘾。

      今天头一次,一切超出了他的控制。

      七夜又围着尹府绕了一圈,一边控制自己的动作不能太大,一边还要分神去听墙里的声音。

      他在心中暗暗祈祷明寐现在最好躲在府里某个安全的地方伺机出逃;或者已经抛开自己回去了,现下正跟门主活蹦乱跳地告状。怎样都好,不然自己……

      心中的祈祷戛然而止,七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怎么样。

      即便心中翻江倒海,他的步子仍是又快又轻。胸腔里的心脏跳得比他的步子还快,终于在它要跳出嗓子眼时,七夜从面前拉开的门里,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带着明寐离开的时候,他下意识不去想此刻心中的庆幸,几分是出自没有违背门主的命令,又有几分,是出于别的感情。

      也许他已经想明白了,在刑堂受罚时。

      在明寐看他时。

      纪修到底没挨上这顿打,明寐整整两个月没接任务,门主为她安排了很多新课程,皆是当初她浅浅接触便嫌弃拒绝的东西。

      早晨练易容术,练完顶着训练成果去冥河精进迷魂术,下午研究毒术,等到傍晚太阳下山才开始学习轻功和格斗功夫。

      满满当当的课程让她与白天去演武场的纪修等人完美错开,每日的忙碌使得她即便想寻仇也有心无力。

      又是天不亮就起床对着镜子,明寐最近的手艺进步了不少,从前只能略略改变自身的外貌特点,现在她已经能大致模仿一个人面上的全部特点了,只是身形方面还有些缺陷、

      存了点向门主炫技的心思,她仔细回想曾与她喂招的某个同门的脸。

      之所以对她有记忆,就是因为当时带她的武师曾提过一嘴:若不是穿着不同,她俩从背影上看完全就是一个人。

      明寐决定今日就扮作同门的模样去冥河见门主。

      两个时辰后,明寐在面皮上画上最后一道纹路,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地点点头。

      以她的手法,目前还只能做到像,并不能自如地做表情,就这样僵着脸,明寐独自往冥河去。

      罗刹门的主要区域与冥河之间隔着一片林地,往日明寐从这过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今天只是被高挂在枝头反着光的阔叶晃了下眼睛,就让她心底漫上一股寒意。

      本能地转过身,明寐还没看清身后是谁,就被人在脑门上拍了一掌,瞬间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空无一物的屋子里,屋子大约有她两个人高。房门正对的那面墙上,靠着屋顶的地方有个约半尺高一尺来长的空洞,勉强照进一点光。

      明寐对着那道口子朝外大叫了好几声,外面没有丝毫动静;她又跑到门边用脚猛踹,还是没反应。

      大叫和踹门消耗了明寐大量的精力,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房中间的地板上,无助地望着木质的屋顶。

      屋顶明明是木头的深棕色,在明寐的注视下变成了清透的虚无,身下的地板开始变得柔软,妄图将她一点点吞下。

      那扇门又出现在屋顶上了,是她梦里的门。

      门缓缓打开,熟悉的恐惧胀满她的心脏。

      明寐竭尽全力地呼吸,她能感受到胸膛随着自己的动作剧烈起伏。现在身边没有花了,没有那些如锁链般捆缚住她的枝垭,明寐心底生出隐秘的希望。

      她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右手上,与身下的“泥土”角力,就连眼睛也跟着手一起用力,眼球充血变得狰狞。

      在那血要从她眼眶中流下来之前,明寐的右手终于挣脱抬起,没有一点犹豫,她冷笑着抬手狠狠一挥,将“门”狠狠甩上。

      彻底锁住门后的“东西”。

      梦里的“门”不见了,身下的“泥土”也不见了,再没有束缚的明寐嚎叫着从地上弹起,近乎扑倒在实质的门上。她手里攥着从头上取下的簪子,嘶吼着猛戳门缝。

      发簪上镶嵌的装饰割破她的手指、戳穿她的掌心,从门上飞溅出的木屑趁机往划开的伤口里钻,又混着血液一起往下流。

      一根簪子戳歪了,明寐随手一扔,从头上拔出另一根接着戳。她嗓子早就哑了,喉咙里只能发出类似哑巴的“嘶啊”吼叫,还是没有停。

      不知道戳歪了几根簪子,也不知道头上还剩多少,明寐嘴里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了,终于,从门缝中隐约看到外面的门栓微微错开。

      大喜过望,她扔开手中扭曲的发簪,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撞门。

      随着傍晚洒下来的微光,明寐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抬头看到的,是那人眼中从未见过的哀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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