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消失后

作者:欲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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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宠物


      童徇齐将单还明带到了宴会上,为的是让其他人知道她是公主的人。这是童徇齐第二次领着她参加这样大规模的宴会。宫中宴会常有之,但如此盛大隆重的庆祝活动仍少有。

      “今后,有本公主在,没有人能欺负你,也没人敢欺负你。”

      童徇齐拿出公主令牌,放到了木桌上、她面前。站在桌前的单还明抬眼望见,约两指大小的玄铁令牌,通体暗沉无光。只用眼睛,便可感知那温润的触感。

      其上无一字,用秘制的手法阴刻着公主的私人徽记——年轮。右下角处是小巧的树的年轮,又像是人的指纹。

      这是公主之前就给她的令牌,但不久前因为某件事而被她还给了公主。

      见单还明默不作声,童徇齐秀眉微蹙,没有停下绘画的手,“告诉我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窗明几净的书室,温和的烛光称得童徇齐的脸庞愈发莹白细腻,头上白玉簪子散发着淡淡的柔光。

      单还明目光灼灼地盯着,“花影姐让我告知公主,那批铁器出了问题,需要您过目。”

      是年年初,皇帝任命童徇齐监管兵器。

      童徇齐闪过回忆,怪不得刚才花影神色有些奇怪。不过她没给其说话的机会,她先把带进了书房问话。

      “我还以为你哑巴了。”

      “公主何出此言?”

      “刚才你但凡张嘴说是我的人,又怎么让那个人欺负到你头上?他也是运气好,要不是因为姐姐的生辰,那只箭可不是射到手上这么简单了。”

      单还明张开了双唇,又闭合上,她又沉默了,就像童徇齐之前设想的那样,成为了一个沉默的影卫。

      但不是现在童徇齐想要的样子。

      墨笔蓦然倒下,滚动,坠落到地上。单还明弯腰,挪动身子去捡,起身时,却见公主撑着脑袋,昂着头,仰视她,微眯着的眼睛夹杂着不悦。

      单还明知道公主在生气。

      她躬身,低下头,将笔小心翼翼地放到笔架山上,还没退到原本的位置上,就听见公主的命令。
      “靠近我。”

      她照做,精致的五官在她的眼中放大,她不禁屏气凝神,淡雅的药香侵袭着她。她望着那双幽深的眼睛,她沉入其中,不能自拔。

      她爱上了公主,这是大逆不道的事。

      如果不是那幅画,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承认。

      她本想将这份禁忌的感情深埋在心底,永不见天日。

      可她看到了那幅画,知道了公主一直以来都不是在看我,而是在透过她看别的东西。

      她终于解开了心中的困惑,为什么公主总是会特别关注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为什么公主看她的眼神总是隔着一层蒙蒙的白。

      那白色是纸,是画,是雪,是狼。

      公主在控制她,控制她的吃穿用度、言行举止,以达到公主预设的效果,以成为公主心中的那头狼。

      公主一直都把她当作一头狼,那幅画上的狼。

      那幅挂在书房书架上的画,寂静月夜,无垠雪原,独行孤狼的回首,那一只灰绿色的眼睛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

      她现在还能看到,看到那画在左上角。

      她厌烦、不满,同时庆幸着。

      庆幸着她有一只和它相似的眼睛。

      这也是最初公主决定收下她的原因吧。

      她又不甘……

      也在一次出格的争吵之后,将那枚令牌交还给了公主。

      公主并没有把她当做一个人,一个正常的人去对待,而是一只动物,或者说是待驯服的野兽,宠物。

      不对不对,她是奴才啊,所以,当人还是当狗都无所谓。

      可……

      可她还是渴望自己是以一个人的姿态出现在公主眼中,哪怕只是模糊的人影,也好过清晰的、设想好的狼的形象。

      她不要,她不要在公主的眼里自己不是自己,她的身体不需要别的影子作点缀。

      一个合格的影卫是沉默忠诚的,她做到了。

      同时,单还明是个桀骜不驯的人。

      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刀兵棍棒无法打折她的脊骨,在险象环生的野兽搏斗之际,她的血肉从未被吞没。

      她不服,她要表达出来,她不愿,她要表达出来,她不甘,她要表达出来……

      可面对公主,她平日最大的反抗就只是沉默。

      那次反驳,就如疾风骤雨般忽然出现,忽然退去,如今回想起来始终让她心如鼓点,那不止是害怕……

      她的下颌陡然传来一丝微凉,使得她的心神立即回归。

      童徇齐的手正捏着她的下巴,眸底掠过危险的暗光。单还明瞬间跪下,直起腰,抬着脑袋,让公主以更舒服的姿势训斥她。

      “现在倒变得乖巧了,都不用我多费口舌。”童徇齐眉头轻挑,手轻拍着她的脸颊,如玉般的指尖似有若无擦过她的眼,“多美的一只绿眼睛,是想明白了吗?”

      单还明平静的脸庞忽然出现抽动,宛若死寂的冰面生出一道道裂痕,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出。

      她瞬间低下头,她在努力遏制着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乃至于身体控制不住地发颤。

      “给我抬起头,回答我的问题。”竹简砸到了单还明的脑袋上,童徇齐的声音里充满愤怒,她猛地拽起单还明,“说话!你之前不是很会说吗?你之前不是很神气吗?怎么现在装聋作哑了?”

      纤细的手指插入单还明的嘴巴,先是深入,后又毫不留情地来回抽动着,银丝与热气沾到玉指上,晶莹的珍珠坠在唇边。

      “总是在不该沉默的时候沉默,是心有不忿吗?我之前是过于纵容你了,你是我的人,知道吗!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我问什么你就得答什么。任何愤懑都给我吞到肚子里,否则你将被赶出宣猷宫。”

      耳边是清晰的水声和模糊的语调,她现在无法回话。

      舌头感受到了激烈的碰撞,喉间竟出现一丝丝甜腻的味道。
      公主今晚吃了葡萄花糕。

      很甜。

      单还明瞬间便能品尝出,她也吃过那个,是公主赏赐的,她小心翼翼地收起牙齿,担心会伤到公主柔软脆弱的手。

      她的所有知觉像是全都集中在了嘴上。

      舌尖伸起,似乎是想进一步地品味。

      可愚笨的舌头瞬间被逮住。

      童徇齐捏着她的舌头,饶有兴致地表示:“不想说话的话,就把舌头割掉吧。”
      舌头被指甲所刺痛,开始乱动。

      童徇齐松开了她,拿出手帕,细细擦净手上的汁水,嫌弃一般的,将沾有异物的手帕丢到她的身上,落到她的腿上。

      “公主,奴婢不敢……”

      单还明抿紧嘴唇,咳嗽了几声,声音颤抖。

      “不敢?你不敢?哈哈……我看你不是很敢吗?”

      冰冷的玄铁令牌塞进了她的嘴里,这似乎让她更加清醒。

      她眼里泛起的泪花,竟让公主伸手,似乎要为其拭泪。

      可光洁的手却在即将触碰到眼睛前,猛然顿住。

      望着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庞,单还明有些意乱情迷,似乎陷入了一场飘然的梦境。可公主紧接着的话,却让美梦瞬间破碎,使她回到冰冷的现实。

      “你的眼睛变得更亮了,这个颜色,更漂亮了。”

      “公主!公主!”

      玄铁令牌掉落到了□□,手帕旁。

      “我是人,不是虚假的画像中的狼,我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我有自己的想法与身体,不会也没有办法,一直按照您心中所想生活。您心中构想的那个……不是我,也不可能是真的。”

      “公主!你看我,你摸摸我,你感受我……我不是假的,不是冷的,是人,不是别的东西的替代品……”

      单还明强硬地抓着童徇齐的手,触摸自己的身体。

      单还明的力气很大,牢牢控制着童徇齐瘦削的手臂。

      童徇齐皱起的眉头昭示着她的不满,她边推边喊,“滚开!滚开!给我放开,痛!给我滚开,来人……”

      单还明猛然松开公主的手,宛如幡然醒悟,悬崖勒马。也因此童徇齐的身形不稳,即将连人带轮椅一起摔倒。

      当门外等待的花影等人听到公主的呼唤,推门而入时,正好看到公主甩了单还明一巴掌。

      柔嫩的手掌泛红,纤细的手腕上是一圈狰狞可怖的淤青。

      “拖下去,赏二十大板。”

      侍女将地上的单还明带了出去,花影面容有些踌躇,匆匆瞥了一眼单还明后,垂头向公主行礼。

      “具体哪里出问题了?”童徇齐闭上眼睛询问,双手轻揉着太阳穴处,听着花影细致禀报弩箭出现的问题。

      简单来说,就是弩箭无法射准,无论如何调试,始终偏离目标。

      花影呈上做好的弩箭,童徇齐拿在手上,仔细研究着。

      轮椅移动到了花影身边,面向挂在墙上的标靶前,弩箭瞄准红心,距离不远,箭却射偏了。

      童徇齐检查后发现,弓弩本身并无问题,故决定亲自使用一下。

      当箭簇再一次回到她手上时,她发现了问题所在。

      刻刀在箭柄上划出一道豁口,“掰断!”

      花影照做不误,“啪嗒”一声,断成两截的箭,出现到童徇齐眼前。

      “这箭是哪来的?这不是大毓的箭。”

      即便外表一模一样。

      花影大惊跪下,强装镇定地回话:“公主殿下,此箭由京城将作监统一锻造,于二年前生产,现配发于南疆边境军。”

      “暗中探查这批箭的流通,你亲自带十几个手脚伶俐的人,这件事不可告诉旁人。”童徇齐神情凝重,幽深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及时汇报,不要打草惊蛇,注意安全。”

      花影郑重点头,面无表情地快步离开,她不敢深想这箭背后隐藏着什么,她或许已经想到了。

      这只是冰山一角,童徇齐也无法完全设想到。

      “我把你当宠物了吗?”

      墨应机擦药的手忽然顿住,又继续轻轻地为公主的手腕上药,眼里满是心疼。

      “公主之前说了我像只兔子,应该是把我看作了宠物吧。”墨应机的话一点点地挤出,似深思熟虑、似忸怩不安,“其实,无论公主是把我当成兔子,或是人,我都没关系的,因为……那都是我。”

      童徇齐闭上眼睛,她相信不看这淤青就不会痛,这是小时候姐姐告诉她的,虽然不是真的。

      “她力气太大了,公主不该直接用手的……应该远离她的。”

      墨应机涂好了药,边收起药膏边轻声劝阻。

      “她不清醒,我冲动了。”睁开的眼眸直视墨应机,烛光在其中摇曳,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灼热迷醉,“我对她如何呢?墨应机。”

      “一视同仁,又另眼相看。”

      飞蛾情难自禁地扑向火焰,墨应机却没有再看童徇齐的眼,她低头,正盖着药箱的盖子。

      很多人说过墨应机是蠢笨的人,但她对情感的感知有着非比寻常的敏感,可以称得上是聪慧过人。

      童徇齐发出了浅浅的笑声,“是吗……”

      公主不再说话,长长的睫毛遮盖住了眼睛,墨应机看不清公主的眼神。

      挨过板子的单还明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花景已为其上好了药,但仍坐在床边没有离开。

      她的面容上浮现出明显的犹豫,片刻后似下定决心般,开口询问:“你怎么搞的?又惹公主生气了,公主很少亲自动手打人的。”

      单还明继续一动不动,身体宛如一根笔直的木头,头埋在枕头里,没有动静,半晌才发出沉闷的声音。

      “嗯。”

      “算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吧,只是不要有下次。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花景开朗的眉眼难得染上愁苦,她贴心的话语,似年长的姐姐在好心劝告,又似护主的威胁。
      花景退出了房间,留单还明一个人在房间里沉思。

      许久,久到几乎认为单还明已经睡着时,她抬起了头,露出了藏在身下的手帕。那是公主的丝帕,令牌则在她身上。

      夜深人静,天地间的一切生灵皆已沉睡。

      墨应机却仍坐在木凳上,手上的刻刀仍在孜孜不倦地舞动,红血丝悄悄爬上她的眼睛,她却没有感受到丝毫困意,相反,她现在异常清醒与亢奋。

      她的耳边还在时时回响起公主的话:

      “你如果真的是毛茸茸的,该有多好,说不定我就能抱你入睡。”

      这是公主睡前的轻语,怀里抱着个布老虎。

      墨应机没办法变得毛茸茸。

      所以,她想做出个毛茸茸的新木雕献给公主。

      她不知道木头是没办法变得毛茸茸的,人也没办法。

      所以,不用变得毛茸茸。

      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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