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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青禾乐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回尚功局,厚重的木门“哐当”一声撞上门框,她后背紧紧贴着门板滑坐在地,胸口剧烈起伏,连呼吸都带着颤抖。月白色骑射服的衣角还沾着东宫门口的草屑,裤脚甚至蹭到了些许泥点,方才她转身奔逃时,根本顾不上体面。袖中攥着的“膳”字腰牌早已被冷汗浸透,黑檀木的牌子变得滑腻冰凉,边缘硌得掌心发疼,可她却不敢松开半分。
咸福宫假山后带血的落叶、玄昭眼底深不见底的寒意、魏公公攥紧袖口时的慌乱,还有素云那支下落不明的湘妃竹笛,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打转。她用力掐了掐掌心,尖锐的痛感才让她压下喉咙口的腥甜,方才与玄昭对峙时,她强撑着冷硬姿态,字字句句都带着刺骨的疏离,实则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胸膛,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发颤。
缓了半盏茶的功夫,院外传来其他绣女说笑的声音,青禾乐这才惊觉自己还坐在地上。她扶着门板慢慢起身,先走到窗边掀开一条缝,确认没人注意到自己的反常,才转身将月白色骑射服塞进木箱最底层。那衣料是上好的杭绸,触手冰凉顺滑,可此刻在她眼里却像烫手的山芋,她找了块褪色的旧蓝布将其紧紧裹住,又压上几件绣了一半的宫装,才算松了口气。
刚整理完,她瞥见桌角放着的素色绢帕,那是前几日永寿宫小宫女送来的,帕子上绣着简单的兰草纹,还带着豫妃杨凌惯用的熏香。小宫女说,豫妃怀了孕后得了皇上赏的江南新茶,特意让她得空去尝尝。如今宫里局势不明,玄昭的试探、魏公公的隐瞒,都像悬在头顶的刀,她本想避着人,可一想到豫妃温和的眉眼,还有当年自己染风寒时,豫妃守在床边喂药的模样,还是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了那个描金食盒。
食盒里是她凌晨卯时就起来做的枣泥山药糕。豫妃怀了龙裔后,总觉得胃里发腻,吃不下东西,太医院的太医说山药能健脾养胃,她就特意去御膳房请教了点心师傅的方子。她把山药蒸得软烂,捣成泥后加了些糯米粉增加软糯感,又将蜜枣去核切碎,拌在里面调味,最后在糕面上印了小小的“喜”字,讨个好彩头。此刻糕点还带着余温,透过食盒散发出淡淡的枣香。
提着食盒往永寿宫走时,青禾乐特意绕了远路,避开东宫和咸福宫的方向。沿途的宫道上,宫女太监们都在低声议论,声音压得极轻,却还是飘进了她的耳朵。
“听说豫妃娘娘怀了龙裔后,皇上每日下朝都要去永寿宫待上半个时辰,连给太后请安都往后推了呢!”
“可不是嘛,昨日还赏了永寿宫两匹西域进贡的云锦,说是给小皇子做襁褓用的,这恩宠,整个后宫谁能比?”
青禾乐听着,心里替豫妃高兴,却也多了几分担忧,树大招风,豫妃这般受宠,难免会遭其他嫔妃嫉妒,万一有人暗中使坏,可如何是好?
永寿宫离尚功局不算远,走了约莫一刻钟就到了。宫门前挂着新换的明黄色宫帘,帘面上绣着金线百子千孙图,针脚细密,配色鲜亮,是皇上特意让人从苏州织造局调来的。守宫门的宫女名叫春杏,是豫妃身边的老熟人,见了青禾乐,立刻笑着掀开帘子:“禾乐姐,您可算来了!娘娘刚还跟我说,‘禾乐这丫头,定是被绣活绊住了,不然早该到了’,快进去吧。”
青禾乐跟着春杏走进正厅,就见杨凌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软榻上铺着厚厚的狐裘垫子,她身上盖着块绣着兰草的薄毯,孕肚已经比上次见时明显了些,隔着柔软的宫装都能看出微微隆起的弧度。她穿着一身藕荷色宫装,料子是最软的软罗,贴在身上不勒也不闷,发髻上只簪了支赤金点翠步摇,步摇上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衬得她脸色红润,气色格外好。
“臣女青禾乐,参见豫妃娘娘。”青禾乐屈膝行礼,刚要跪下,就被杨凌一把拉住。
“快别跪,地上凉,仔细伤了身子。”杨凌握着她的手,指尖带着暖意,比食盒里的糕点还让人安心,“我这几日总觉得乏,躺着也无聊,正想着找个人说说话,你就来了,真是巧。”她指了指桌上的青瓷茶盏,“这是皇上刚赏的碧螺春,今年江南雨水足,茶叶比去年的更鲜,你尝尝。”
青禾乐在软榻边的小凳子上坐下,把食盒放在手边的小桌上打开,露出里面的枣泥山药糕:“娘娘,这是奴婢做的枣泥山药糕,您尝尝看合不合胃口。太医说山药能养胃,我就加了些枣泥,吃着也能甜些。”
杨凌拿起一块,指尖触到糕体的温度,软乎乎的。她咬了一小口,软糯的糕体在嘴里化开,淡淡的枣香混合着山药的清甜,瞬间驱散了胃里的腻意。她眼睛一亮,笑着点头:“好吃!比御膳房那些师傅做的还对我的胃口。御膳房做的总觉得太甜,你这个甜度刚刚好,吃着不腻。”
她咽下糕点,又喝了口碧螺春,压下嘴里的甜意,忽然想起什么,眼神带着几分促狭,凑到青禾乐耳边,声音放得极轻:“对了禾乐,前几日李尚书从南方捎信回来了,你猜他在信里说什么?”
“李尚书?”青禾乐的耳尖瞬间红了,像被染上了胭脂。她想起上个月李宁夏来找她时的模样,那天傍晚,他穿着一身藏青色官袍,站在尚功局后院的老槐树下,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衬得他眉眼格外认真。他握着她的手,语气坚定:“禾乐,南方水患严重,百姓流离失所,我已向皇上请命去治理。等我治水成功,就求皇上赐婚,定不会委屈你。”当时她只敢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连句“保重”都说不完整,最后只塞给了他一块自己绣的兰花纹帕子。
“可不是嘛。”杨凌见她害羞,笑得更欢了,眼角都弯了起来,“他在信里说,南方的堤坝已经修了一半,再过三个月就能完工。还说江南的云锦是最好的,特意给你带了几匹,有你最爱的月白色,还有浅粉色的,说等他回来,要让你做件新衣裳,穿起来定好看。”她顿了顿,眼神里满是打趣,“对了,你们俩这一个月,可有书信往来?别瞒着我,我可是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青禾乐的脸颊瞬间红透,连脖子都热了起来。她连忙低下头,手指抠着食盒的边缘,指甲都泛了白,声音细若蚊蚋:“娘娘您别取笑我了……就、就写过一封,他说南方的百姓都很勤劳,堤坝修得很顺利,没、没别的。”
其实李宁夏每周都会托人给她捎信。信里会说他今日去了哪个村落,帮百姓修补了被洪水冲毁的屋顶;会说江南的雨下得缠绵,淅淅沥沥的,让他想起去年秋天,两人在御花园看海棠的日子;还会说他夜里对着油灯写信,总觉得她就在身边,连笔锋都变得温柔。每次收到信,她都会躲在尚功局的柴房里偷偷看,柴房里安静,没人会打扰她。看完了就小心翼翼地折好,藏在绣活木箱的夹层里,睡前还会拿出来读一遍,指尖摩挲着信纸上他有力的字迹,心里满是暖意。
“傻丫头,害什么羞?”杨凌拍了拍她的手,眼底满是温柔,“李宁夏是个可靠的人,为了你敢主动去南方治水,这份心意多难得。上次皇上跟我说起他,还夸他有担当,说等他治水回来,要升他的官呢。”她凑近青禾乐,声音放得更轻,像闺蜜间的悄悄话,“等他回来,我就跟皇上说,让皇上给你们赐婚,保准风风光光的,让宫里所有人都知道,我豫妃宫里的人,嫁得好。”
“娘娘!”青禾乐的脸更红了,伸手轻轻拉了拉杨凌的衣袖,语气带着几分娇嗔,“您再这么说,奴婢就真的不敢来了!李尚书只是为了百姓,不是……不是为了奴婢。”
“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杨凌笑着举起手,作投降状,眼底却满是笑意,“不逗你了,免得你这丫头哭鼻子。”她摸了摸孕肚,指尖轻轻在肚子上打圈,语气忽然软了下来,“不过说真的,禾乐,我盼着你能嫁个好人家,出宫过安稳日子。这宫里人心复杂,到处都是算计,你性子太直,又没什么靠山,留在宫里我总不放心。等你嫁了李宁夏,就能远离这些纷争,过自己的小日子,多好。”
青禾乐心里一暖,眼眶微微发热。她望着杨凌温柔的眉眼,看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暖融融的,像春日里的暖阳。忽然觉得,就算宫里的风暴再大,就算玄昭的阴谋再深,只要有豫妃和李宁夏在,她就能撑下去。她拿起一块枣泥山药糕,递到杨凌嘴边,轻声道:“娘娘,再吃一块,您喜欢,奴婢以后常给您做。等李尚书回来,奴婢再做些他爱吃的豆沙糕,咱们一起在院子里吃,看您院里的蔷薇。”
杨凌笑着张口,甜糯的糕体在嘴里化开,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连心里都甜滋滋的。窗外的蔷薇开得正盛,粉色的花瓣被风吹落,飘在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碎玉。空气里满是花香和糕点的甜香,暂时驱散了宫墙深处的寒意,留下满室的温暖,也让青禾乐暂时忘了那些暗涌的危机。
永寿宫的暖意还未在青禾乐心头焐热,长春宫的偏殿里,却已是一片冰寒。愉妃指尖捏着的玉杯“哐当”砸在金砖地面上,莹白的瓷片四溅,其中一块擦过宫女翠儿的手背,留下一道浅红的血痕。温热的茶水顺着砖缝漫开,浸湿了愉妃裙摆上绣着的缠枝莲纹,那本是皇上去年赏的云锦料子,此刻却被她踩在脚下,鞋尖碾过绣纹时,眼底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
“凭什么?”她扶着描金桌沿猛地站起身,小腹平坦处被指甲掐出深深的红印,声音尖利得像被掐住的猫,“杨凌不过是个汉军旗出身,入宫时跟本宫平起平坐,凭什么她能怀龙裔?本宫盼了三年,喝了多少苦药,却连个孩子的影子都没有!”
跪在地上的翠儿吓得浑身发抖,头埋得几乎要贴紧地面,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她跟着愉妃三年,最清楚主子的脾性,愉妃向来好强,这些年看着豫妃一步步从贵人升为妃位,如今又怀了龙裔,皇上甚至下旨让永寿宫每日多添两盏宫灯,恩宠独一份,愉妃心里的妒火早被烧得燎原。翠儿偷偷抬眼,见愉妃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都在剧烈晃动,连忙颤声劝道:“娘娘息怒,仔细伤了身子。豫妃娘娘不过是运气好,说不定……说不定这胎也未必能平安生下来呢。”
“闭嘴!”愉妃厉声打断她,掌心“啪”地拍在桌上,桌上的鎏金烛台都震得晃了晃,“这话也是你能说的?要是被人听了去,咱们长春宫上下都得跟着陪葬!”话虽狠厉,她的指尖却悄悄摸向了袖口,前几日二皇子玄澈派人送来一瓶“安胎药”,说是太医院秘制,能保胎儿安稳,可那药瓶上连太医院的朱红印鉴都没有,瓶身更是素白无纹。她当时只当是二皇子想拉拢她,如今被妒火冲昏了头,竟觉得那药或许能派上“别的用场”。她弯腰捡起一片锋利的瓷片,指尖被割破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只盯着永寿宫的方向,冷笑着喃喃:“杨凌,你别得意得太早,这后宫的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
与此同时,东宫的书房里,玄昭正站在炭盆边,手里捏着一封用火烤过的密信。信纸原本是空白的,经炭火烘烤后,才显出淡蓝色的字迹,密密麻麻记着李宁夏在江南的行踪:每日卯时准时到堤坝巡查,亲自丈量土方;午时和百姓一起蹲在田埂上吃粗粮,就着咸菜喝糙米汤;夜里还会去临时安置的茅草屋,帮老人修补被雨水泡烂的衣物,甚至亲手给生病的孩子喂药。从头到尾,没有半点逾矩的事,连与地方官的往来,都只限于治水事务。
玄昭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扔进炭盆里,火星“噼啪”溅起,映得他眼底一片阴鸷。站在一旁的侍卫赵峰连忙躬身:“殿下,李宁夏行事太过谨慎,连给青禾乐的书信都只提治水,字字句句都是百姓,找不到半点错处。要不要……咱们在堤坝上动手脚?只要夜里挖开一道缺口,一场洪水下来,他治水不力的罪名就跑不了。”
“不行。”玄昭抬手止住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指节泛白,“李宁夏现在是皇上眼里的‘能臣’,连太后都夸他有担当,动他就是打皇上的脸。”他要的不是李宁夏死,是要让他身败名裂,只要李宁夏落了罪,青禾乐就没了出宫的指望,到时候他再“好心”收留,不怕这颗棋子不乖乖听话。“你再去查,查他有没有私藏粮草、克扣赈灾银两,哪怕是跟地方官喝了一杯酒、收了一斤茶叶,都要记下来。我就不信,他能一辈子干净。”
而在晴文公主的寝殿“听竹轩”里,烛火摇曳,斐行清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封用火漆封口的密信。火漆上没有署名,只印着一朵半开的青玄花,那是“青玄党”的标记,一群暗中支持二皇子玄澈的旧臣。斐行清表面上是晴文公主的私人乐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实则是玄澈安插在后宫的眼线,专门收集各方势力的动静。
他用银簪轻轻挑开火漆,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潦草却有力:“二皇子近日与兵部尚书周显过从甚密,三日前在城外别院密谈半个时辰,周显离院时,带走了一个黑色木盒,似是兵符图样。”斐行清指尖摩挲着字迹,忽然想起昨日在御花园见到的场景:二皇子玄澈穿着一身月白色常服,正和兵部尚书周显在假山下说话,玄澈手里的折扇时不时敲着掌心,神情严肃,周显则频频点头,还偷偷往玄澈手里塞了个东西。
他将信纸仔细折好,塞进腰间的锦缎香囊里,转身对门外轻唤:“暗七。”一个黑衣人瞬间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属下在。”
“去盯着二皇子玄澈的行踪。”斐行清的声音清冷淡漠,与他平日奏乐时的温和判若两人,“他见了谁、说了什么、递了什么东西,哪怕是喝了一盏茶、赏了哪个宫女银子,都要一字不差地报给我。另外,查一下兵部尚书周显三日前带离别院的木盒,里面到底是什么。”
“是。”暗七领命,身影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中。斐行清拿起桌上的白玉笛,凑到唇边吹了起来。笛声本该清雅悠扬,此刻却带着几分急促的调子,像暗夜里的警钟,飘出听竹轩的窗棂,落在宫墙之外。他知道,玄昭盯着李宁夏,是想断青禾乐的后路,进而掌控这个可能知道咸福宫秘密的绣女;而玄澈拉拢兵部尚书,是在为夺嫡铺路,想掌握兵权。这紫禁城就像个巨大的棋盘,每个人都是棋子,而他要做的,就是在这盘棋里,护住无辜的晴文公主,也护住自己真正的主子玄澈。
暮色渐渐漫过宫墙,青禾乐提着空食盒从永寿宫出来。食盒里还残留着枣泥山药糕的甜香,可她心里却沉甸甸的,豫妃的温柔让她安心,可一想到玄昭的试探和咸福宫的血迹,又忍不住心慌。刚走到转角,她忽然瞥见一个黑影从咸福宫的方向闪过,那人身形佝偻,手里提着个长方形的木盒,木盒外层裹着黑色的布,边角处露出的木纹,竟和上次魏公公运尸骨时用的草席里层的木料一模一样。
青禾乐心里一紧,连忙躲到朱红的宫柱后,屏住呼吸。她看着黑影快步往东宫的方向走,脚步匆匆,甚至差点撞到巡逻的侍卫,却只低声说了句“东宫差事”,就被放行。她攥紧袖中的“膳”字腰牌,黑檀木的牌子硌得掌心生疼,忽然意识到,玄昭的动作,比她想的还要快,他不仅在查李宁夏,还在清理咸福宫的痕迹,或许,下一步就是针对她了。
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在青禾乐的月白色裙摆上,带来阵阵凉意。她抬头望着远处亮起的宫灯,一盏盏昏黄的光在夜色中摇曳,像悬在半空的鬼火,照亮了宫墙里的暗涌。永寿宫的暖意是真的,豫妃的温柔是真的,可愉妃的妒火、玄昭的算计、玄澈的谋划,也都是真的。这些势力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早已将她、豫妃,还有远在江南的李宁夏,都网在了其中,躲无可躲,逃无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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