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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败
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掩盖了他急促的呼吸。
纪书漾粗暴地拧开煤气灶,蓝色火焰噗地窜起。
冰箱里拿出半颗蔫黄的白菜和两个鸡蛋,他看也没看,抓起来就磕在锅沿。
“滋啦——”蛋液滑进滚烫的油锅,焦糊味瞬间腾起,混着锅底残留的上一餐的痕迹。
又传来纪时泽压抑的干呕声,接着是卫生间门被撞开的闷响和水龙头开到最大的哗哗声。
纪书漾动作一僵,锅铲停在半空。他猛地关掉火,探出头:“哥?要喝水吗?”
“……不用。”纪时泽的声音隔着门板和水声传来,闷得发虚。
纪书漾攥紧了锅铲柄,指节绷得发白。
他沉默地重新开火,把切得歪歪扭扭的白菜一股脑倒进锅里,油星飞溅,烫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
面条在浑浊的汤水里翻滚沉浮,像他此刻被搅得稀烂的心绪。
市立医院神经外科
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被护士站骤然响起的尖锐呼叫铃撕碎。
“37床血压骤降!80/40!快叫纪医生!”值班护士的声音带着破音的惊慌。
纪时泽正埋首在办公桌前,试图在生活里杀出一条血路,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声呼喊扎进他混沌的神经。
他猛地起身,动作带倒了椅子,刮擦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
“什么情况?”他冲到37床前,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干涩。
病床上,昨天刚做完颅内血肿清除的中年男人面色灰败,监护仪上刺眼的红色数字触目惊心。
“十分钟前还好好的!突然就说心慌、眼前发黑……”家属的声音带着哭腔。
纪时泽强迫自己冷静,动作快得带风:查看瞳孔、触摸颈动脉、听诊心肺、检查引流管……
引流袋里,本该清亮的液体此刻混着刺目的鲜红,量明显增多了!
术后再出血!
他语速飞快地下达指令:“开放两条静脉通路!快速补液!急查血常规、凝血功能!通知血库备血!准备二次开颅手术!立刻通知张主任!”
整个病房瞬间像炸开了。
护士推抢救车的声音,家属压抑的哭声,仪器尖锐的报警声……
所有声音都挤压着纪时泽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他额角渗出冷汗,手指在病人头皮切口处快速按压,试图暂时压迫止血,指尖能感觉到皮瓣下异常的搏动和温热。
胃部的钝痛在高度紧张下被暂时遗忘,但身体深处透出的虚浮感却挥之不去。
张主任铁青着脸冲进病房时,纪时泽正半跪在床边,徒劳地试图控制局面。
主任只看了一眼引流袋和监护仪,眼神瞬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怎么回事?!”张主任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嘈杂,带着雷霆般的威压,“术后生命体征为什么不严密监控?引流液颜色变化为什么没及时发现报告?!”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纪时泽汗湿的脸上。
纪时泽喉咙发紧:“主任,一小时前引流液还是淡红,量也在正常范围,我刚刚才……”
“刚刚?!”张主任猛地打断他,手指几乎戳到纪时泽鼻尖,“刚刚病人血压就掉到休克线了!纪时泽!这是术后最凶险的并发症!你跟我说‘刚刚’?!你脑子里装的什么?!家里那点破事还没完没了了?!你知不知道你手下是条人命!”
他脸色惨白,嘴唇翕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围同事的目光,让他体无完肤。
张主任那句撕开了他竭力维持的体面,露出内里血淋淋的狼狈。
“立刻送手术室!通知麻醉科!”张主任不再看他,声音冷硬地指挥全局,“纪时泽,你,跟我上手术台,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再出一点纰漏,你这实习也别想转了!”
市一中物理竞赛班选拔考场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唯一的背景音,敲打着每一根紧绷的神经。
纪书漾盯着最后一道大题复杂的复合电磁场中带电粒子的运动轨迹分析。
题干很长。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可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小浩那张写满“听不懂”的烦躁的脸,王阿姨挑剔的目光,物理老王那句“下个月选拔悬”的警告,还有纪时泽苍白疲惫的脸和“前五名”……
他用力甩甩头,试图把那些杂念驱逐出去。
视线重新聚焦在卷面上,开始画受力分析图。
笔尖刚勾勒出磁场方向,眼前却猛地一花。
纪时泽撑着餐桌、胃痛得佝偻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了进来,那么清晰,那么近,甚至能看清他额角渗出的冷汗。
纪书漾手一抖,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斜线。
“该死!”他低咒一声,心脏狂跳起来。
他慌忙用橡皮去擦,动作太急,橡皮屑簌簌落下,反而把那片区域弄得一团糟。
他重新定神,试图找回思路,可那道佝偻的身影顽固地占据着脑海。
公式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磁场力?电场力?洛伦兹力公式是什么?先分析初速度方向还是先看叠加场强?
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滴在卷子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监考老师提醒“最后十五分钟”的声音像丧钟敲响一般。
纪书漾盯着那道只解到一半、思路混乱不堪的大题,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空白处像嘲讽一样。
交卷铃尖锐地响起,像最后的审判。
纪书漾几乎是瘫在座位上,看着监考老师收走那张最后一道大题几乎空白的卷子,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太难了,为什么这么难……
手术室的无影灯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纪时泽站在二助的位置,机械地执行着张主任一道道冰冷简洁的指令:
“吸引。”
“电凝。”
“脑棉。”
“止血钳。”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张主任手中精细的操作上,大脑高速运转,解读着每一个步骤,预判着下一个需求。
汗水浸透了刷手服的后背,黏腻冰冷。
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让他的腰背僵硬酸痛,胃部的钝痛在精神高度集中时蛰伏,却并未消失,像一枚埋藏的炸弹。
手术进行到关键阶段——清除新形成的血肿,找到并处理那个该死的出血点。
手术眼睛下,纤细的血管和脆弱的脑组织露了出来。
张主任的呼吸都放轻了,整个手术室落针可闻。
“吸引器压力调低!动作轻!”张主任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纪时泽立刻调整手中的吸引器。
然而,就在他手指微动调整阀门旋钮的瞬间,一股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剧痛从胃部猛地窜起!
那痛感如此猛烈,像有只烧红的铁爪在里面狠狠一攥!
他眼前骤然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晃!
“稳住!”张主任厉喝一声,手术刀在脑组织边缘险险停住,刀尖距离一条纤细的血管仅毫厘之差!
纪时泽的心脏瞬间停跳!
他猛地咬住下唇内侧,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剧痛让他瞬间清醒。
他死死抓住手术台边缘,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身形和手中的器械。
张主任凌目光透过目镜,狠狠剜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是怒火和后怕。
纪时泽垂下眼,不敢再看,只觉得那目光比胃痛更灼人。
他强迫自己忽略那翻江倒海的疼痛,将全部意志灌注在双手上,每一个动作都僵硬却精准,不敢再有丝毫差池。
时间在高度紧张中变得格外漫长。
当最后一处渗血被妥善处理,硬膜被严密缝合,张主任终于直起腰,宣布“手术结束”时,纪时泽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几乎站立不住。
他跟着众人将病人送出手术室,家属围上来焦急地询问,张主任沉着地交代着情况。
纪时泽沉默地站在人群边缘,像个局外人。
张主任交代完毕,目光扫过他,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作一句冰冷的话:“纪时泽,来我办公室。”
说完,转身就走。
放学铃响过很久,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纪书漾一个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他趴在课桌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物理竞赛选拔的结果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
那道空白的大题,那惨不忍睹的分数,还有老王宣布名单时扫过他时那声沉重的叹息……“纪书漾,状态下滑太厉害!下个月正式模拟考名额,暂时……没有你。回去好好调整,找找原因!”
原因?他找不到吗?
家教、账单、哥哥苍白的脸、胃痛的闷哼、那枚冰冷的硬币……无数碎片在他脑子里疯狂旋转碰撞,发出尖锐的噪音。
教室门被轻轻推开,林筝探进头来:“书漾?你……没事吧?”他小心翼翼地问,看到纪书漾肩膀的颤动,声音更轻了,“选拔结果……我听说了。老王也是为你好,下次……”
“滚!”纪书漾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像受伤的野兽,嘶哑地吼出一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崩溃的绝望。
林筝被他从未有过的凶狠吓住,脸色白了白,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轻响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
纪书漾再也控制不住,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而绝望。
他用力捶打着坚硬的课桌桌面,拳头砸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指骨很快泛起红痕。
他像个溺水的人,徒劳地挣扎。
他辜负了谁?
辜负了那个曾经在物理竞赛上意气风发的自己,还是辜负了那个在风雨中发誓要保护哥哥的少年?
他谁也保护不了,连自己都一团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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