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显影的盛夏

作者:言俞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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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影中的无声博弈


      出租车在暴雨中艰难前行,雨刷器徒劳地在挡风玻璃上划出短暂的扇形清晰区域,旋即又被更密集的雨瀑吞没。车窗外,城市化作一片模糊流动的灰蓝水幕,霓虹灯牌晕染成团团失焦的光斑。引擎的低吼和雨点砸击车顶的密集鼓点,是这方狭小移动空间里唯一的声响。
      叶栖桐靠在后座,指尖冰凉,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那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如同一个灼热的烙印——
      “我知道。”
      三个字。没有标点。没有情绪。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早已波澜四起的内心,激荡起更深不可测的漩涡。他知道?他知道什么?知道她备份了底片?还是……知道更多?这条短信是对她最后那句话的回应?一种默许?一种警告?抑或是……别的什么?
      发送时间,就在她关上车门后的几十秒内。他几乎是立刻回复的。那个站在暴雨中、身影僵直凝固的陆祺珩,在那一刻,脑子里在想什么?
      无数个问号在她脑中疯狂冲撞,却找不到出口。她试图从这三个字里解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却只触摸到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沉默。这沉默,与他为她冲入雨幕夺回相机包、与她共同撑伞、笨拙地脱下外套的举动,形成了令人心悸的矛盾。
      出租车碾过积水,车身微微晃动。叶栖桐疲惫地闭上眼,暗房里那令人窒息的红光、苏晴歇斯底里的尖叫、照片被撕裂的刺耳声响、陆祺珩眼中翻涌的暴怒与痛苦、他撕碎照片又递还碎片时那孤注一掷的眼神……所有画面混乱地交织、重叠,最终定格在他暴雨中僵立的背影和屏幕上这三个冰冷的字上。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委屈、愤怒、困惑、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被忽略的悸动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车子在校门口停下。雨势丝毫未减。叶栖桐付了钱,深吸一口气,重新抱起那个如同沉重盾牌般的相机包,推开车门,冲入冰冷的雨幕之中。短短几步路,她再次被浇得透湿。
      宿舍楼里灯火通明,带着雨具进出女生们带来喧闹潮湿的气息。叶栖桐低着头,快步穿过大厅,尽量忽略那些可能投来的、带着探究或议论的目光。流言的毒藤或许早已蔓延至此。
      终于回到熟悉的四人间宿舍。出乎意料,里面只有她一个人。室友们或许被暴雨困在了别处。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带着巨大疲惫的安静包裹了她。
      她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相机包和湿漉漉的书包从手中滑落,发出沉闷的声响。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的无力感。
      她在地板上坐了很久,直到身上的湿意带来刺骨的寒冷。窗外暴雨滂沱,敲打着玻璃窗,如同永无止境的悲鸣。
      最终,她挣扎着起身,脱掉湿透的冰冷外套,机械地换上干爽的睡衣。然后,她走到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深蓝色的相机包。
      里面,相机机身冰凉。旁边,是那个装着顶楼拍立得碎片的透明小袋,以及……那个装着“边缘诗意”系列所有底片的黑色底片袋。
      她拿出底片袋,手指微微颤抖着打开。一卷卷细长的胶片安然无恙地躺在隔层里,像沉睡的黑色记忆之河。她轻轻抽出一卷,对着桌灯举起。胶片上,那些逆光下老人的轮廓、深夜便利店的孤灯、废墟窗台的绿意……以负像的形式,安静地定格在那里。这是苏晴无法践踏、无法撕毁的根源。
      泪水再次毫无预兆地涌出,模糊了视线。她紧紧攥着那卷底片,仿佛攥着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火种。
      良久,她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上读卡器——她习惯将重要的底片扫描备份。不仅仅是为了对抗苏晴这样的破坏,更是出于一个拍摄者对作品本能的守护。
      扫描仪发出细微的运作声。屏幕上,一张张黑白影像被缓慢地、清晰地读取、显现。看着那些自己用心捕捉的瞬间以数字的形式重新获得“生命”,一种微弱的、疗愈般的力量在她心底慢慢滋生。
      她将扫描好的文件加密保存,备份进云盘和移动硬盘。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某种无声的仪式。
      疲惫如同厚重的毯子般覆盖下来。她简单洗漱后,将自己埋进柔软的床铺。窗外雨声依旧,却仿佛不再那么具有压迫性。黑暗中,她闭上眼,手机屏幕却仿佛还在眼前亮着,显示着那三个字:
      “我知道。”
      他知道。然后呢?
      带着这个无解的问题和一身疲惫,她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暴雨过后的湿冷和一种微妙的张力。校园似乎恢复了平静,但某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流言并未完全平息,苏晴偶尔投来的目光依旧带着冰冷的嫉恨,但或许是因为陈墨阳的报告起了作用,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她没再做出过激的举动。只是那无形的隔阂与低气压,依旧笼罩在叶栖桐周围。
      陆祺珩的存在感变得既强烈又模糊。
      互助小组里,他恢复了那副冰冷疏离、高效精准的解题机器模样。仿佛暴雨夜那个失控暴怒、脆弱坦诚、与她共同撑伞的陆祺珩,只是她混乱梦境中的一个幻影。他不再看她,不再有任何超出学习内容的交流。那道无形的屏障似乎比以往更加厚重、更加冰冷。
      然而,叶栖桐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不同寻常的裂痕。
      比如,他讲解问题时,偶尔会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笔尖悬在纸面上方,目光似乎失焦了一瞬,像是被某种突如其来的思绪打断。而每次这种停顿发生后,他周身的气息会变得更加冰冷,讲解的语速会更快,仿佛要强行将那瞬间的走神弥补回来。
      比如,有一次她的笔滚落到地上,刚好滚到他脚边。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迅速地弯腰帮她捡了起来,递还给她。动作快得甚至有些突兀。而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时,他又猛地缩回手,让笔直接掉在了她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立刻转回头,继续演算一道复杂的物理题,耳根却微微泛红。
      最让叶栖桐心神不宁的是,她开始频繁地“偶遇”他。
      在图书馆最偏僻的书架尽头,当她正寻找一本冷门摄影集时,一抬头,会发现他正站在对面书架前,手里拿着一本厚重的、与物理无关的建筑图册,目光却似乎并没有落在书页上。
      在清晨几乎无人的食堂角落,当她独自吃着早餐时,他会端着餐盘,出现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沉默地坐下,沉默地进食,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甚至在她常去拍照的那个废弃小花园,当她专注地调整镜头焦距时,眼角的余光会瞥见一个挺拔的身影在不远处的长廊下一闪而过。
      这些“偶遇”从不同步,没有任何语言或眼神的交流。他就像一道沉默的、游移的影子,出现在她周围的背景里,维持着一种近乎诡异的、令人费解的距离感。
      叶栖桐的心被这些无声的、充满矛盾的出现搅得无法平静。那条“我知道”的短信,像一句未完成的咒语,悬停在所有这一切的上空。他到底想干什么?监视?观察?还是……某种笨拙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靠近?
      她试图不去在意,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摄影展的筹备中。她重新冲洗了“边缘诗意”系列的照片,带着一种更加坚定的决心。陈墨阳给予了极大的支持和帮助,他们一起筛选照片、打磨配文。在忙碌的间隙,叶栖桐会不自觉地望向窗外,或是在走过走廊时下意识地搜寻某个身影,然后又为自己的这种下意识感到懊恼。
      这天下午,叶栖桐再次来到旧实验楼的暗房。她需要亲手放大几张最终参展的关键照片。暴雨事件后,她还是第一次回到这里。
      推开门,熟悉的化学药剂气味扑面而来。暗房里被打扫过了,地上没有了碎片残骸,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天的惊心动魄和情绪暗流。她深吸一口气,打开安全灯,让幽红的微光再次笼罩这个私密的空间。
      工作台上还放着一些之前未收拾的器具。她走过去,准备开始工作。忽然,她的目光被放大机旁的一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本深灰色的、硬壳封面的笔记本。不是她的。看起来崭新,款式简洁冷硬,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谁落在这里的?
      她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
      扉页上,没有任何名字。只用工整凌厉的字迹,写着一行复杂的物理公式,透着一股熟悉的、属于某个人的冰冷理性。
      她的心跳莫名加速。继续往后翻。
      笔记本里大部分页面确实是密密麻麻的物理公式、数学推导、竞赛题解析,字迹工整得如同印刷体,透着一种极强的逻辑性和控制欲。
      然而,在几页写满公式的纸张之后,她的指尖顿住了。
      那一页的页眉,依旧是一个复杂的力学公式。但在公式下方,大片大片的空白处,却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笔迹填满——
      那是一种凌乱的、重复的、近乎无意识的涂鸦。
      无数个深蓝色的、被用力勾勒出的伞的简笔画!有的伞面紧闭,有的撑开,有的被狂风吹得扭曲变形!笔触深刻,几乎要划破纸背,透着一股压抑的、无法言说的焦躁力量。
      在这些混乱的伞的图案间隙,还有一些破碎的、不成句的词语,被反复书写、涂抹:
      “显影” “定影” “裂痕≠” (不等号被用力划掉,改成巨大的问号) “看见?” “废墟……” “光?”
      在这些词语旁边,还有一个被反复描摹、变得有些扭曲的数学符号:
      =
      等号。和顶楼平台上,他划在尘埃里的那个符号,一模一样。
      叶栖桐的呼吸骤然屏住!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她猛地向后翻页。
      又一页公式。再往后翻。
      再次出现涂鸦。这一次,不再是伞,而是……
      而是一个个火柴人的侧影。坐在高处,双腿悬空,低垂着头。和她在自己笔记本上画下的那个代表他的简笔侧影,惊人地相似!
      在这些火柴人旁边,同样写着一些破碎的词语:
      “旧伤。初三。决赛。故意。” (“故意”两个字被狠狠圈起) “瑞士。滑雪。不可能。” (“不可能”下面划了重重的双横线) “母亲。预期。公式。” “她。镜头。答案?” (“答案”后面画了一个巨大的、混乱的漩涡)
      最后,在这一页的最底部,在一切混乱的涂鸦和碎语之下,是一行极其用力写下的、墨迹几乎渗透纸背的字。那字迹不再工整,带着一种挣扎的、孤注一掷的力度,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失控。但……不想喊停。”
      叶栖桐猛地合上笔记本!像是被里面的内容烫伤了眼睛!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甚至盖过了暗房里水龙头的滴水声。
      幽红的灯光下,她脸色煞白,背脊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本笔记本……是陆祺珩的!
      他把它“遗忘”在这里。是故意的吗?
      里面那些混乱的涂鸦、破碎的词语、挣扎的自白……是他冰冷外壳下从未示人的、剧烈动荡的内在世界!那些伞,那些火柴人,那些关于“显影”、“裂痕”、“看见”的诘问,那个巨大的漩涡和最后那句“失控。但……不想喊停”……
      这一切,像一场无声的海啸,将她彻底淹没!
      她终于明白了那些沉默的“偶遇”,那条“我知道”的短信背后,隐藏着怎样一场激烈而无声的自我战争。
      他一直在挣扎。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进行着一场如此艰难而痛苦的博弈。博弈的一方,是那个必须符合“完美公式”的陆祺珩;另一方,是那个渴望被“看见”、却又恐惧“裂痕”、被她镜头打乱了一切节奏的、真实的他自己。
      而那把决定天平倾斜的钥匙,似乎……就在她手中。
      幽红的暗房里,叶栖桐紧紧抱着那本滚烫的、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笔记本,身体微微颤抖。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预示着又一场风雨的可能。
      她该怎么办?
      当作没看见?将笔记本悄悄放回原处?
      还是……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伴随着剧烈的心跳,在她混乱的脑海中悄然滋生。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重新翻开那本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有字迹的地方。拿起自己那支常用的黑色水性笔,笔尖悬停在那些混乱的涂鸦和那句“失控。但……不想喊停”之上。
      幽红的光线笼罩着她微微颤抖的手和那双骤然变得无比坚定的眼睛。
      她落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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