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将尽

　　饮尽碗中酒，两人从椅子上站起身。
　　米酒的余温还在喉间流淌，带着山野的醇厚。

　　“自家酿的‘公文包’，应该不会醉吧？”施忆佳后知后觉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忐忑。
　　虽然施忆佳之前也喝过果酒，可她还没有尝试过这种农家自酿的酒——连度数都不知道，那才是最恐怖的。
　　正如网上调侃道—— 《自家酿的》、《度数不高》、《喝水一样》、《老表你怎么睡田里了》。
　　“应该不会吧。”裴长青轻声应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微红的脸颊，也变得有点忐忑起来。

　　两人走着走着恰巧碰上了宋津年、许念念等人，于是便一起结伴去了场地中央的棚子下，准备吃百家宴。

　　百家宴的餐桌是简单的长桌，有三排。
　　那长桌，是从寨子这头，一路蜿蜒到那头，望不见尽头似的。一张张旧木板搭着，就像一条活了百岁的老藤，将整个寨子的人、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都牵在了一处。

　　桌上摆着粗陶碗里盛着酸鱼，红彤彤的辣椒沫子粘在油亮的皮子上。
　　盛着白切肉，薄薄地摊着，底下垫着几张碧绿的芭蕉叶。
　　盛着油亮的青菜，新鲜得好像还残留着早上的露珠和泥土。
　　还有一瓦罐鸡汤，汤是金黄的，上面飘着几粒红枸杞，热气直扑到人脸上来，暖烘烘的，带着山野里菌子的、香草的、还有岁月温吞吞的气味。
　　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家常菜，每一道都饱含着侗家人待客的真诚。

　　吃到最后，众人的肚子都撑得像怀胎几月的孕妇一样。

　　“干杯一下吗？大家。”施忆佳举杯提议道。
　　“好！”宋津年率先响应。
　　众人纷纷拿起杯子，兴奋地碰在一起：“干杯！”
　　酒杯相碰的清脆声响中，青春的笑声在山水间回荡。

　　施忆佳突然想起了自己书包里装着的相机，于是提议说：“你们保持这个姿势，我帮你们拍一张合照吧！”
　　“好啊，记录一下。”许念念兴奋地应道。
　　“三——二——一——茄子！”施忆佳喊。
　　众人高举杯子，在摄像头前笑得灿烂——除了那个拍光荣榜照片也面无表情的裴长青。

　　“裴长青，你怎么不笑啊！笑起来好看一点哦，再来一张吧。”施忆佳说。
　　在施忆佳的施压下，裴长青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班长，你不和我们一起拍吗？”许念念问。
　　“对哦！”施忆佳恍然大悟。
　　“你去合影，我来帮拍吧。”一向沉默寡言的裴长青出了声，对她说。
　　“那这样你就不在里面了！”

　　施忆佳灵机一动，转向邻座的一位陌生女子，落落大方地问：“姐姐，你可以帮我们拍一张合照吗？”
　　“可以啊！”陌生女子愉快地答应了。
　　“谢谢漂亮姐姐啊，按这里就可以了。”施忆佳细心教对方使用相机，然后快步回到裴长青身边。

　　“妹妹，你有点出框了，你们再靠近一点呗。”女子望着超出点镜头取景框的施忆佳，提醒道。
　　“好！”施忆佳应声坐近了点同坐一条长板凳上的裴长青。
　　她的身子凑近了过来，携来一阵淡淡的清香。
　　坐在原地的裴长青失了神，心脏噗通噗通地望着眼前人。

　　“看镜头啊！三——二——一——茄子！”女子招呼道。
　　随着快门响亮的“咔嚓”一声，世界定格在这阳光明媚的瞬间。
　　唯有少年心底的情愫，如热带雨林中的藤蔓，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疯狂滋长——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心飞扬。

　　——

　　吃完饭后，这剩下的半天大好时光里，相熟的人各自结伴一起去四周随便游览，体会当地的风土人情。

　　裴长青自然是和施忆佳一起的。
　　他俩循着一阵断断续续的歌声，走到了一座廊桥前。
　　廊桥安然地卧在清浅的流水上。桥墩是青石砌的，已生了厚厚绿苔；上头层层叠叠的杉木楼阁，顶着黑瓦，檐角像大鸟的翅膀，微微翘着，欲飞不飞的，看起来沉着得很。

　　两排身着盛装的侗族阿姐分别齐齐地站在廊桥阶梯的两旁，为首左右两侧的两个阿姐手中牵着红绸，拦住了去路，后面的阿姐则是撑着红色的伞儿，伞沿还坠着一簇簇的线头。
　　最末尾还有四个侗族阿哥身着白衣头戴黑布，手拿芦笙分列两侧。
　　那红绸在风里飘着，软软的，却是一道温存又坚决的关隘。她们的眼睛都笑着，亮晶晶的，像蓄着两汪山里的清泉，一见到人来便唱起了歌，吹起了笙。
　　施忆佳拿出相机开机迅速将这场景记录下来，拍完，又放了回去。

　　热情的声乐骤起，曲调悠悠，好大的阵仗。
　　施忆佳和裴长青便是听不懂歌词，但也大抵可以猜出是欢迎祝福的意思。
　　他俩局促地四目相对一眼，继续并肩硬着头皮走上前。

　　待他俩走近红绸，两个阿姐也随之出现走了上前。
　　一个阿姐端着茶托，另一个阿姐则奉上两杯米酒分别递给他俩。
　　施忆佳和裴长青接过杯子，一同喝了下去。
　　那米酒是自家酿的，醇得很，入口是绵软的，后劲却像无声的情意，慢慢地漫上来，弥久不散。

　　眼见他们喝下了待客的米酒，歌罢，阿姐们便笑了。
　　红绸子倏地落下。
　　施忆佳和裴长青一同走上廊桥的阶梯。

　　踏上台阶的那一刻，裴长青心里突然升腾起一种异样的强烈感觉来——这架势，倒好像是他和施忆佳在结婚一样。
　　酒不烈，可内心的躁动，却足以让懵懂的少年红了脸。

　　走远了，施忆佳松了一口气，歪着头笑着对裴长青说：“这场面，太隆重了，感觉我俩像是喝壮别酒告别父老乡亲，要去征战沙场一样。”
　　裴长青停下脚步来，望着她沉默许久。
　　“怎么啦？“施忆佳抬起头来疑惑地盯着他问。

　　“没事。”
　　只是这一刻，我看着你的脸，竟期待起永恒来。

　　“向日葵耶！裴长青，你看那边，好多向日葵！”施忆佳极目远眺，发现了不远处一大片黄灿灿的向日葵，此时此刻无比地兴奋。
　　她像只小麻雀般叽叽喳喳地跑到了栏杆前，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微风吹拂着她的长发，站在她身后的裴长青神差鬼使地伸出手来，想抓住点什么。
　　可最后，他还是没有抓住的勇气……

　　“嗯，好漂亮。”裴长青黯然收回手，轻轻地说。
　　“你想去近一点看吗？”他问。
　　“可以吗？”
　　“应该可以，我们走下前面的廊桥，有路，可以去到那里。”
　　“好啊！”

　　于是两人快步走下廊桥，向那片向日葵地奔去。

　　绕过一些蜿蜒曲折的田间小路，两人终于来到了向日葵地。
　　看着近在眼前金黄的大片向日葵，施忆佳更加的兴奋。
　　她情不自禁地凑上前去，将脸贴近花心细细地嗅了一下，而后又用手温柔地抚摸起花瓣来。

　　“好香。”
　　“感觉向日葵是一种很高能量的花，所以我很喜欢向日葵！”
　　“我想做向日葵，和它一样永远充满能量，向着太阳。”施忆佳说。
　　她转身，笑容比鲜花更耀眼。

　　“做吧，施忆佳。”
　　“你做向日葵，永远向着阳。
　　而我会做裴长青，永远向着你。”裴长青望着她，在心里几近虔诚地祈祷。

　　在向日葵地里拍了几张照片后，两人走到了街上。
　　两人走进一条小巷，因为小巷两侧都是高大紧密的木寨，所以此时此刻压根晒不到，反而还有点阴凉，成了个绝佳的避暑胜地。

　　“阿妹，买点首饰吗？”一个侗族阿姐坐在店里面拿着拨浪鼓哄着小孩，看见施忆佳走来便招呼她。
　　施忆佳看了眼门前琳琅满目的饰品，被吸引得径直走了过去。
　　“你看，这是我们侗族的银簪，跟其他的簪子可是不一样的。”阿姐放下拨浪鼓，从玻璃橱窗下取出一个簪子递给她瞧。

　　施忆佳接过簪子，新奇地伸手摸了摸银簪上那几个五颜六色的小毛球。
　　“感觉像孙悟空，像唱戏的。”施忆佳凑近裴长青小声说。
　　“你觉得好看吗？”她问。
　　“好看。”裴长青点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施忆佳大手一挥便豪气地买了下来，连价格也没问。
　　购物欲上来，情绪价值高涨，她还顺手买了几串颈链、手链和耳饰——尽管她现在还没有耳洞，但她相信，高考完后她就会有的。

　　在施忆佳走进小巷时，就吸引住了在附近玩游戏的几个小女孩的目光。
　　这会，施忆佳刚一踏出饰品店，那群小女孩便推搡着走了过来。

　　“姐姐，你好漂亮！”一个小女生眨着亮亮眼睛，崇拜地望着施忆佳。
　　施忆佳笑眼弯弯看着她，弯下腰摸摸她柔顺的头发：“谢谢，你也很漂亮！”
　　“姐姐，我要送朵花给你！”另一个女孩也鼓起勇气走了上来，递上一朵花。
　　“谢谢你！”

　　“姐姐，我也要送！”
　　“还有我，我也要！”
　　施忆佳感激地弯下腰接过她们手上的小黄花，笑着望着她们：“谢谢你们！”

　　与小女孩们道别后，施忆佳和裴长青走出小巷。
　　小巷的尽头，是一栋雄伟壮观的鼓楼。
　　远远望见它时，他俩心里便是一惊——鼓楼不像人间造的物，倒像一棵通了神的、巨大无比的杉树，从地心深处一直长到云里头去。层层叠叠的飞檐，足足有十三层，一层压着一层，一重托着一重，带着一种沉静的、向天空攀爬的意志。檐角是弯弯翘起的，像大鸟展开的翅膀，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拴住了，只得乖乖地停在那里，守着这一方水土。那宝顶的葫芦，在日头底下，晃着一点幽幽的光，像个沉默的句读，为这通天的高耸作了结。

　　他们兴奋地快步走了过去。
　　走得近了，更觉着它的威严——它全然是木的，巨大的杉木柱子，风雨在它身上留下了深褐的、近乎于黑的颜色，斑斑驳驳的，像是写满了无人能识的古老文字。
　　它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却比任何喧哗都更有力量。寨子里的吊脚楼，都谦卑地、温顺地围在它四周，仿佛一群孩子，依偎着一个苍老而智慧的母亲。

　　走进鼓楼里头是另一个天地了。
　　一脚踏进去，光线便暗了下来，空气里浮着陈年木料与烟火混合的气味，沉沉的，很好闻。眼睛要适应一会儿，才看得清那空旷的、圆形的穹窿。抬头一望，心便也跟着提了上去——那内部的架构，更是惊人。一根根梁、枋、柱，交错着，咬合着，没用一根铁钉，竟也搭得这般严丝合缝，稳稳地撑起了这百年的风雨。那结构是繁复的，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律，像一首无声的、关于力与美的歌。

　　中央砌着一个圆形的火塘，塘里的灰是冷的，白白的，积了厚厚一层。
　　只可惜现在是夏天，难以想象——冬日里那火燃起来时，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鼓楼内有四根大木柱，近一米多的地方，光滑无比，反着光。
　　正当施忆佳感到好奇时，突然瞧见有一游客抱着一根木柱。
　　于是她目光望上移去，看到了每根木柱上都挂着旗子，旗子上都写着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不同的四根木柱有着不同的寓意。
　　四根木柱分别是财富柱、长寿柱、姻缘柱、平安柱。

　　施忆佳兴奋地跑了上去有样学样地抱住，还不忘招呼起裴长青：“裴长青，你也来抱啊，说不定真的灵呢。”
　　“来都来了！”她说。
　　裴长青虽然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平时不是很信这种，但架不住施忆佳的热情招呼，所以还是听话地走上前去挨个抱了一遍。

　　若这世间真有神明，我唯一的祈愿，就是永远站在你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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