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青

　　自那夜被沈瀛抱回栖梧宫后，沈鸾澜便再未主动找过他。

　　非但如此，她开始有意识地避开一切可能与他相遇的场合。宫中的宴席，她总是掐准时间，在他到来前离去，或在他离席后才现身；通往毓庆宫附近的路，她宁可绕远也不再经过；甚至连母妃偶尔提及二皇子，她也会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岔开。

　　那夜的记忆太清晰，也太灼人。他怀抱的温度，手臂的力量，近在咫尺的呼吸，还有那句含义不明的“我从未变过”，以及最后将她放下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每每想起，都让她心慌意乱，脸颊发烫，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亏心事。

　　她理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只本能地觉得危险，觉得必须远离。

　　好在，及笄封号“赢玉”后，她名义上虽仍是深宫公主，实际却渐渐被赋予了少许皇室成员的职责。例如定期检视内务府呈上的、与公主份例相关的账册，参与一些不太重要的宗室祭祀筹备，偶尔也需要接见几位有诰命在身、特意递帖请安的老封君。

　　这些事务琐碎且耗神，却意外地成了她暂时的避风港。忙碌能让她暂时忘却那些纷乱的思绪，也能让她有正当理由减少在后宫闲逛、与人交际的时间。

　　只是，深宫高墙，日子久了，终究还是有些憋闷。尤其是当她从嬷嬷们口中，或从那些进宫请安的命妇闲谈间，听到些许关于宫外市井的零星描述——上元灯会的火树银花，春日踏青的士女如云，茶楼酒肆的说书热闹——那被宫规礼法层层束缚的心，便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向往。

　　这向往在今夜变得格外强烈。或许是白日里看账册看得头晕眼花，或许是听一位刚从江南归来的郡王妃说起西湖夜景时语气里的鲜活，又或许……只是想逃离这宫里无处不在的、关于某个人的隐晦压力。

　　她换上了一身毫不起眼的宫女服饰——浅碧色的窄袖襦裙，头发也只用一根最简单的银簪绾起，脸上未施脂粉。对着铜镜照了照，镜中人眉眼依旧清丽，但褪去了华服珠翠，确实少了几分公主的贵气，多了些寻常官家少女的温婉。

　　她深吸一口气，揣着早前偷偷让心腹小太监弄来的、一枚可以通行偏门的普通宫女腰牌，趁着夜色和交班的空隙，悄悄溜出了栖梧宫，又七拐八绕，避开巡逻的侍卫，终于从西华门一侧供杂役出入的偏门，闪身出了皇宫。

　　当双脚真正踏在宫外铺着青石板的街道上时，沈鸾澜有一瞬间的恍惚。

　　空气不再是宫中那种混合了沉香、暖炭和脂粉的、略带滞闷的气息，而是带着夜风的微凉、路边食摊传来的食物香气、隐约的花草清气，还有一丝……属于市井人间的、鲜活而自由的尘土味。

　　街道两旁挂着各色灯笼，将夜色点缀得温暖而朦胧。虽已入夜，街上行人却不算少。有收摊晚归的小贩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有摇着扇子悠闲漫步的文士，有结伴嬉笑的年轻女子，还有孩童举着糖葫芦从身边跑过，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她沿着街道慢慢走着，好奇地打量着一切。原来宫外的灯笼不像宫里那般规整华丽，却形态各异，绘着花鸟鱼虫，透着俗世的热闹；原来街边的馄饨摊冒着那么诱人的白气，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原来夜晚的河道上，真的有挂着彩灯的画舫缓缓驶过，丝竹之声隐隐飘来……

　　“原来，宫外的景色也好美。”她忍不住轻声赞叹，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纯粹欣喜的弧度。连日来的烦闷和心头的重压，仿佛都被这新鲜的晚风吹散了些许。

　　她不知不觉走到一座石拱桥边，桥下河水潺潺，倒映着两岸灯火和天上疏星，波光粼粼。她扶着冰凉的石栏，微微探身去看，夜风拂动她颊边的碎发，心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却不知，离石桥不远的一处临河酒肆二楼，敞开的轩窗边，一道目光已悄然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身着异域风格的锦袍，颜色鲜丽，以金线绣着繁复的鹰隼图腾。他生得极为英俊，鼻梁高挺，眼窝深邃，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与中原男子常见的白皙文雅截然不同。他手中把玩着一只夜光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随着他手指的动作轻轻晃荡。

　　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鹰隼，穿透夜色与灯火，牢牢锁在桥边那个凭栏而立的“小宫女”身上。

　　尽管她衣着朴素，未佩钗环，但那份浑然天成的清丽气度，微微仰头看灯火时颈项优美的线条，以及眼中那份对周遭一切毫不掩饰的新奇与纯粹欢喜，都让她在往来行人中，显得格格不入，也……格外引人注目。

　　尤其是对他这样来自远方、见惯了草原烈马与戈壁风沙、看腻了部落贵女骄纵或殷勤的王子而言，这种未经雕琢、却自有一股沉静韵味的东方之美，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兴味盎然、势在必得的弧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眼底闪烁着猎人发现珍贵猎物时的锐利光芒。

　　他这次随使团秘密前来，本是为了更深入地探查这个庞大帝国的虚实，为部族未来的决策做准备。却没想到，在这寻常的帝都夜晚，竟能有如此意外的“收获”。

　　“去，”他并未回头，只对身后阴影中侍立的一名随从低声吩咐，声音带着异域口音，却流利清晰，“查查，那是谁家走失的‘小鸟’。”

　　随从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年轻王子依旧倚在窗边，目光未曾从桥上那抹浅碧色身影上移开。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烈酒灼烧着喉咙，却让他的眼神更加明亮灼热。

　　宫外的夜色，果然比预料中，有趣得多。

　　而沈鸾澜，全然不知自己一时兴起的冒险，已落入另一双充满侵略与算计的眼眸之中。她只是沉浸在短暂逃离樊笼的新奇与自由里，望着河中破碎又重圆的灯影，微微笑着。

　　夜风渐凉，远处传来宫门下钥前悠长的钟声。她心中一凛，知道该回去了。

　　最后看了一眼这鲜活热闹的街景，她转身，沿着来路，小心地往回走。心中盘算着下次是否还能找到机会出来，却不知，命运的丝线，已因她今夜这大胆的举动，悄然牵扯向了更加复杂莫测的远方。

　　而皇宫深处，那个她极力躲避的人，此刻或许正对着她空荡荡的寝殿方向，眸色沉郁。她私自出宫的消息，又能瞒住他多久？

　　宫墙内外，看似平静的夜色下，暗流已开始加速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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