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性难改

　　白荵回到客舍时，第一声晨鼓响动。
　　远处天色青灰，云层的缝隙中流露出纤细的光。

　　屋内亮着一豆烛火，她推门进去，望见窗户边抱膝而坐的一团影子。
　　“郑玉？”

　　影子微动，缓缓地抬起头来。
　　“怎么醒得这么早？”白荵走过去，坐在旁边，“是昨夜睡早了么？”

　　郑玉漆黑的眸子出神地望着她，这样的神情令她想起在江底时，得知自己已死的小孩沉默茫然的模样。

　　“我睡不着。”郑玉说。
　　“饿不饿？”

　　郑玉垂下脑袋，顿了顿才摇头：“不饿。”
　　随后很小声地说了什么。

　　白荵没听清，小孩却不愿再开口。

　　烛火暗淡，她起身想去剪一下烛花，小孩却突然扑过来抱着她的腰，脑袋埋在她身前。
　　平常除了出门外高傲得不愿意靠近她的小孩变成这样，让她不由疑惑：“怎么了？”

　　回应她的只有紧紧攥着她衣裳的手。

　　“白天来的那位师兄不会对你做什么的。”白荵觉得应该是害怕。
　　闷了好一会后，郑玉终于抬起头，“下次带我一起去。”

　　“去哪儿？”白荵问。但不用郑玉说什么，他的表情就让她明白，他其实知道她夜半出去是做什么了。

　　“你不要考虑，你不是说由我决定怎么做吗？”

　　白荵愣了下，原来昨夜她跟陆善说话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睡着，没睡着却不理她，是在闹脾气么？

　　内室传来轻微声响，陆善从远离烛火的暗处走来。白荵循声望过去，对上少年的身影时，突地有些恍惚。

　　陆善愈长愈像陆不休，虽说这是必然，可她总觉得违和。陆善与陆不休应当是两个人。
　　违和感是因为她还不习惯这样单纯无害的陆不休的脸么？

　　“姐姐。”陆善唤她。

　　正要说话时郑玉拽了她一把，不满地望她：“你还没有回答我。”

　　“嗯。”白荵点头，“带你去。不过你要听话。”
　　“我什么时候不听话过？”

　　云隐日出，清光洒在白色的窗纸上，外面开始有人声。
　　去浮春苑前先用早饭。

　　店小二热情洋溢地给白荵推荐江陵名菜，什么鲫鱼豆腐，炝白肉，清风饭，金铃炙，鲸鱼脍，听得白荵两耳如灌风。郑玉托腮坐在方桌边，不冷不热道：“清早吃这些，是嫌五内三焦运化太好，想割一刀么？”
　　店小二口舌僵住。

　　白荵问：“你想吃什么？”
　　郑玉瞥她一眼，嘴巴一张：“汤饼。”

　　江陵汤饼做法精细，须以细绢将面筛过，以冷却的鸡肉汁浸泡和面，揉搓至木箸粗细，切成尺长的段，再浸以冷水。过后厨子凭一双手将面揉得薄如韭叶，入水煮沸。
　　做成的面细如逶迤，白如秋练，入口细腻鲜美，在留有些许凉意的清晨吃得人通体舒畅。

　　而郑玉只吃了一口就放下，说难吃。

　　白荵摇头：“你的口味真是不同寻常，吃什么都是难吃。这样挑食会长不高的。”

　　陆善抬了下眼睫，与郑玉的目光撞在一起，后者木了下，然后扭过头去，像无赖耍脾气的小孩：“本来就难吃。”

　　孟祝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起身，晨练过后正往膳堂去，胡萝冲他疾跑而来。
　　“祝师兄！”

　　他淡淡地望着后方扬起的尘土。

　　“昨夜白荵师姐是不是过来了？”
　　胡萝跑得气喘吁吁，未梳理的发髻散落了几绺，脸庞因为热气变得红通通，如同半熟的林檎果。

　　夜中回房后她就困得睡了，睡醒之后想起半夜的事，终于觉得奇怪。白荵师姐要来看她也不会半夜过来，难道是她日有所思，所以梦游？可她又觉得不像做梦，师姐不是还扶了她一把么？她明明感觉到了皮肤的热度。

　　孟祝：“没有。”
　　“真的吗？”胡萝怀疑。
　　“已经卯时末还蓬头垢面，早课做了么？”

　　胡萝脑袋一缩，往回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不死心道：“师姐真的没来过？”
　　然而师兄已断然离开。

　　刚进膳堂孟祝便听到有人唤他。
　　周俟。和他同岁，不过进门晚了两年，称他一声师兄。

　　“师兄去追的那个妖怎样了？”

　　昨日索妖阵自布下之后首次动荡，确定了方向后孟祝去拿妖，过了一阵传了信符回来嘱咐守阵的事，没有提及发现的妖，周俟以为是妖已经被除掉。等一同跟着去的胡萝回来，他问起，胡萝吞吞吐吐，他才知道好像不是如此。但无论怎么问，胡萝都不肯说。
　　而孟祝没有回浮春苑，不知去了哪儿。

　　孟祝沉默了一瞬，开口：“我会处理。”
　　周俟道：“不好对付？它的妖气不是很弱么？”

　　“不是。”孟祝清楚以周俟的性子知道实情可能会生事，便想绕过，“你不用操心，守好阵就行。”

　　本来就有疑惑的周俟顿时觉得不对劲。

　　等孟祝从膳堂出来，浮春苑里快乱作一团。

　　大殿之前，几个传云山弟子列出两仪剑阵，剑气浩浩如霍闪，激起层叠交错的银光。剑阵中赫然是白荵的身影，陆善与郑玉则被符阵护在外。

　　孟祝看清人的时候脑子里轰地一声，一时不知道心中翻涌的是什么情绪，最显著的应当是荒诞。他一把击上剑阵，吼了声：“都住手！”

　　素来稳健的师兄失态，弟子们显而都愣了下，这一下的间隙被白荵抓住。灵符破阵，银光散去，对上孟祝紧蹙的眉目。

　　周俟先说话：“师兄，不是我们对同道动手，是她护着妖！天子脚下，国宗境内，怎么能容妖存在？”

　　孟祝咬着一口牙，下颌绷得死紧。他万万想不到白荵会带着妖一起来，他现在甚至怀疑白荵是不是在耍他，还是瞧不起他们传云山。
　　他眼里烧着火，迟迟不语，旁边的弟子在周俟的起首下作势又要出剑。

　　浮春苑背依漓山，因山水形胜，原本由先皇郑肃主力修建作游玩宫苑，后郑肃暴毙，郑景继位，以新朝百废待兴为由，将原定营建宫殿御汤等处改为种植松柏。
　　千株松柏环列，从岁末至岁初满苑黛青。也因密植的松柏，苑周常有雾。

　　此时晨光驱散了薄雾，穿透松柏之间，蕴着深浅不一的蓝。
　　青衣的捉妖师敛袖行礼：“灵隐之界弟子白荵，前来拜见传云山莫门主。”
　　清透的声音悠久回响。

　　孟祝气息一凝，视线中的身影端正清素，行的最正式的礼节。寂静之中，倏然浅浅抬眸扫了他一眼。

　　孟祝松开不知不觉紧攥的掌心，对一众同门弟子道：“收剑，不可失礼。”

　　年轻的弟子们见眼前的捉妖师自称白荵时十分诧异，其中有人去过这一届的青云台大比，当下仔细擦了擦眼睛认了出来，旁人虽然没见过，白荵两字却也是如雷贯耳。

　　一时间长剑回鞘声不绝于缕，唯有周俟仍持剑，坚持道：“你可以走，妖不行。”
　　剑尖指向一旁符阵中的郑玉。

　　传云山的剑以青铜铸就，刚柔并济，既坚且韧，剑身泛着冷峭寒光，昨日被孟祝的剑指着时，郑玉浑身发颤，不能直立，此时冷静许多，抿着唇回看过去，一言不发。

　　他身上穿着赤黄绸纹绫常服，看起来年纪虽小，却带着似乎与生俱来的气度，抬眼看人也有种睥睨感。
　　如果不是分明的妖气，哪里像妖。

　　“周师弟，放下你的剑。”孟祝沉声道。

　　“师兄！它不就是索妖阵发现的那个妖么？为什么不杀了它？布阵不就是为了杀死所有的妖么？”
　　孟祝：“师父从来没有说过要下杀手。此事师父交予我，在见过师父之前，谁都不能对他们动手。”

　　莫闲确实没有说过下杀手，可作为捉妖师，遇见妖杀死妖，也根本不需要明说。

　　剑身轻晃，周俟犹疑着，眼中映着四周所有人的影子，无人不在看他。
　　剑最终放了下来。

　　孟祝领着人往自己的院子去。
　　他的脸色仍旧不太好。

　　和周俟的想法一样，如果不是白荵阻拦，他一定会杀了郑玉。就算他现在改变主意了，想看看白荵的选择，那也是在瞒过其他人的情况下，这样青天白日的就把妖带过来，万一出了事，是把整个传云山拉下水。

　　但令他烦躁的不是这个万一的结果，而是受制于皇权的本质。还有——
　　他微微侧首，视线掠过身边的女子。

　　面上端得一派清和，行事却任性狂妄，真不知把其他人置于何地。

　　白荵感受到锋利的目光，垂首道：“抱歉祝兄，没有先同你说就带郑玉过来了，我不知道你的传信符文。”

　　直率诚恳。

　　孟祝觉得一肚子的气都快烫到了喉咙，出声就带了讥讽：“因为我同你说过师父不在，你就觉得可以借师父为由、拖延时间蒙混过去了？”
　　“我一人不行，多谢祝兄帮忙。”

　　孟祝想到先前望他的那一眼，其实是没有什么明显波动的一眼，但他偏觉得直白得很，仿佛笃定他能理解她这么做的原因。
　　这种被把控的感觉十分令人不爽，他置气般问道：“如果我不帮呢？”

　　白荵：“会帮的。”
　　“为什么？”孟祝好奇起来。

　　“祝兄一开始就选择了帮我，不会半途弃我不顾。”

　　她的语气神情都透着不质疑的信任。
　　孟祝觉得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会这么信任自己。

　　他感觉好像被人推到了悬崖边上，崖下狂风呼啸，心中既觉得危险，又有难以抵抗的跃跃跳动。

　　他的目光持续而绵长地落在身侧的少女身上，直到她意识到注视而回看过来，他才仓促地移开。
　　在稍落后的位置，陆善幽静无声地望向他们。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