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海浪轻轻推动航行中的孤船，水手将帆升满，绘制着金色蓬莱图案的帆布就着吹来的风展开，顺着风来的方向前行，眼瞧着船行的速度越发轻快，连带着船上的人心情都轻松了不少。

　　昨晚还哎哟哎呦抱怨着摔伤疼死了的人，一夜过去倒是恢复得比其他人更快，人家都还在收拾的功夫，她就被润茯带着船上船下跑了个遍。贺楼应来房间里寻不到人，问过了几个侍女才在甲板上找到了正不知捣鼓着什么的女子。

　　他没有刻意放轻自己的步子，只是简简单单地走了过去，听到背后的响声，折玉方才回过头来看看，见是自己人，连忙打了声招呼，“忍冬你醒啦！快来看这个，润茯说是他们船上用来观测的东西，可以看好远呢。”她把人拉到那个黄铜双管的物件前边，示意他凑上去看看，他顺着指引将眼放到那双管前，果然是个神奇的物件：海与天的分界线似乎不再那么遥远，清晰得如同下一秒就能突破海的边缘，走入世界的另一边。

　　在世界遥远的彼岸，又会有着什么样的景色呢？

　　“帽子不遮视线吗，怎么这么喜欢挡自己的脸呀。”折玉小声嘟哝着，“这么好看的脸不想给我看是吧！太过分了忍冬。”她拉着润茯去寻找下一个有意思的东西，日头慢慢升了上来，照着海面上起伏的海浪闪出粼粼的波光，在双管里晃得人眼都有些花。他对这些东西没太大的兴趣，感觉到不舒服了，也就从中移开了视线。

　　他将目光投向整片海域，大海是温柔的，温柔得能让世间所有的魂灵都归顺到它的怀抱里去，可他知道，在极深之处，海将不似常人看来那么令人沉醉，在祥和的外表之下，藏着是暴戾的内核，海将吞噬一切所见之物，它永不满足。

　　太阳毫不吝啬地将日光洒落在海域之上，照得四周都热了起来，贺楼应站在甲板前端，只觉着被晒得脑子晕晕的，便舍了待在那里的念头，往后方的阴凉处躲去。

　　他方一回头，便瞧见靳煜言站在帆布所投下的阴处里，不知看了多久。被抛下的双铜管由船上的水手接手，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四处望望，海面上空落落的，或许他就这样看一整天都不会再出现其他的东西，海的心境是辽阔的，但海上飘着的人注定是孤单的。

　　贺楼应走到靳煜言身边，笑着跟他说：“那东西倒是有趣，你若有兴趣，不妨也朝他们讨来瞧瞧。”靳煜言只是摇摇头，把他往阴凉处再拉了些，“可是晒得不舒服了，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会儿？”

　　远离了阳光的直射，视线也不再被海浪晃得受不了，贺楼应只觉着胸口都松快了些，夹杂着鸥鸟鸣叫声的海风从远处吹来，带走心头最后一丝烦闷，他轻声回复道：“已经好很多了，哪有那么禁不起风吹日晒。”耳畔是女孩子们的打闹声，这似乎是他出门以来最轻快的一天。

　　“二位，打扰了。”云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若是有空，不妨来舱内与云某一叙，想来我们还是有些话需要再聊聊的。”

　　两人颔首以为然，正准备招呼折玉一起来商讨接下来的事宜之际，倒是先从旁边绕过来了一名蓬莱弟子开口说话，“大师姐，我们后面有船……”

　　云宸似乎对他突如其来的打断略有不满，但还是开口回应道，“什么样的船，东海上船来船往的，哪里值当你这般火急火燎的。”

　　那弟子咽了口唾沫，颤颤巍巍的把手中的东西交予云宸，示意她往后望去，“有两艘船，一艘像是寻常商船，还有一艘……”

　　还有一艘看起来格外诡异的船，像是已经在海底浸泡了数十年，又被咆哮的风暴从海底卷起，桅杆和船身上都缠绕着深绿色的藻类植物，瞧起来明明应该脆弱得马上碎掉，但又靠那破旧腐坏的帆在海上航行着。

　　云宸心里一动，想着这种事怎么会给她碰上。那弟子见她不说话，心里自是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他紧张地窥探着云宸的脸色，又不住地朝船后望去，磕磕巴巴地对她说：“师姐，既然它已经有目标了，咱们要不就先走吧。”

　　“走？若是此时一走了之，弃百姓于危险中不顾，如何对得起蓬莱百年的名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她心中已开始慌了起来，但还是厉声呵斥了那个弟子，“引帆，转向，去会会那艘船。”她摆了摆手，船上的弟子和水手虽心有余悸，但还是不敢反驳她的命令，展开的帆布被收起，船的速度也降了下来。船上的气氛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走向凝固，一时之间竟无一人敢出来说话，觉察到氛围不对，折玉跟润茯也寻了回来，站在二人身边静静等待事变。

　　站在桅杆瞭望台上的水手吹响古朴的号角，嘹亮的声音似乎自遥远的天边传来，纵有长风也吹不散其中那股悲凉之意，舵手握紧巨大的船舵，缓缓用力，整艘船也随着他的动作在海面上转身，帆布被再次拉满，以破风的姿态朝着那追逐着的两艘船驶去：双方相向而行，距离在转瞬之间被拉进了许多。云宸推回递上来的镶镜铜管，无需工具的辅助，他们已经可以清晰望见那两条船上的情形：一条船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另外一条船上的人却如同见到了什么避之不及的鬼怪一般，朝着空无一人的面前刀砍枪劈过去，他们的动作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发仓促，下手的程度也越来越重，眼瞧着他们晕头转向，刀剑无眼几乎要伤到自己的同伴。

　　而随着他们离那艘诡异的船更近，就越感到一适，它像一个黑洞，努力地想将海面上的所有生物吸引过来吞噬进去，又散发着无穷无尽的黑暗与恶意，如滴落池中的墨滴随着海波流动自原点扩散开来。不知为何，众人心中突然升起了强烈的不安与惊恐，刻入人类骨中的危机预感在此刻朝着所有人发出警报，惶恐变成了黏稠滑腻的流体，在空气之中四溢蔓延，凝固在身体之上，包裹住那颗惴惴不安跳动的心。船上明明都是自己人，头皮却一阵阵地发麻，感觉下一秒，身旁的人就将在看不见的地方掏出兵刃来捅进自己的心窝里。

　　“停——”云宸朝着舵手的方向大喊，尾调上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不能再过去了。”她想，“再过去的话，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这并不是一种基于已有认知上做出的判断，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认定，就像是远古时期人们迁徙时见到大型动物留下的痕迹一样。要快些离开这里，不然就会被无法抵御，无法击溃的东西屠戮殆尽，已经有被吓晕的水手瘫坐在了地上，两股战战，朝着远离那座船的方向爬去，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身下的水迹被拖出了长长的一道，散发出难闻的气息。

　　这艘船和船上的人都像是被定下了定身咒，只是呆呆望着那两艘船朝着他们的方向驶来，距离越来越近了，恐惧似乎要化为实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们近得能看清那座船上在发生了什么了，有人像是从恐惧中惊醒，奔向船头的位置，拼命地朝他们挥着手，大声呐喊着什么，似乎在期待他们来救救自己，但风把他的求救声吹散，众人什么都听不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无声的哭喊，然后被身后陷入疯魔的同伴一刀砍在身上，身子朝前倾去，直直坠入海中，大海很快将他吞没了，殷红的血落入海水里，不需要多久就被海浪推散，彻底消失不见。

　　直到这时他们才听见他坠落时发出的尖叫声，夹杂着无限的惊恐与绝望，刺穿所有人的耳膜，搅乱所有人的大脑。那杀了自己同伴的人似乎沉浸在四周皆是危机的幻境里，他刀上还滴着血，却仍旧转过身去朝着四周乱杀，他一步步向后退去，像是已经陷入了绝境，握着刀的手都颤颤发抖，但很快他就稳定了下来，从一个点变成了一道平稳的线坠入到了海浪之中，去和他那丢了命的同伴会面去了。

　　一艘船已快要变为人间炼狱，另一艘船上的人被吓得魂惊胆颤，还有一艘船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他们在恐惧的，是人所不能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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