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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从茗茶胡同出来,赵云霓又去了制衣楼,换了一身靛青外袍,金线从脚边攀爬至襟领,暗藏华贵。
“姑娘眼光真好,这件袍子由手艺纯熟的绣娘做了一月有余呢,”掌柜笑道,“贵是贵了点儿,但绝对物有所值。”
前世虽有种种不甘,但再怎么说,她也成了当朝炙手可热的女官,关系最好的时候,还和李素李裕促膝长谈,少年风华无限,宝物流水似的送往她居住的府邸。如今只需要摸这手料子,确实能摸出质地不凡,以这身袍子应对秦婴,也该说得过去了。
她付了银钱,欲走的时候瞥见一件深碧色鸳鸯双色锦纹褙子,一瞬间立在当场,移不开眼。
“这件衣裳虽料子不是上乘,然而素雅婉约,价钱也便宜,有些小娘子用这个做婚服,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只不过姑娘应该,看不上这件衣服......”
掌柜的声音远在千里之外,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碧色像水一样,浸润到心底......
赵云霓愣怔住了,正是因为这件衣服,和娘亲周宁芷宝贝一生的婚服何其相似。她的眼前又浮现起了很多个平常的夜晚,她把这件婚服拿出来,在烛火边仔细端详的模样,那时周宁芷的眼神,总是会穿过这件衣服,到达为数不多的柔情蜜意的夜晚。
然而这件衣服最后没能被好好保存下来。周宁芷在婆母去世后,执意要上京去找赵慎,周观棋屡劝不止,一气之下把她锁在屋子里,不让她出门,然而又在送饭的时候看见她如此宝贵这件衣裳,气急败坏之下用剪子绞坏了袖边。
其实周宁芷性情坚韧,亦是十里八乡颇负盛名的才女,为人矜傲,并不喜欢把情绪表露人前,即使赵慎一去多年不回,她也甚少在人前掉眼泪,惟有这时,她捧着破烂的衣裙,泪水如珍珠一般滑落,泣不成声。
周观棋最终还是妥协了。
“阿音,”周观棋把饭食递给她,“给你母亲送去吧。”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在赵慎说出她和周宁芷的一切是个错误,说出他如今已经深深爱上平乐县主,说出他不能认赵云霓为自己的女儿之时,她才深深懊悔,也许母亲的情深几许,只是个错误。
“姑娘,要为你包好这件衣裳么?”掌柜见她神情有异,小心翼翼询问道。
“不了,”赵云霓深深看了一眼,转过身去。
不想身边有人经过,无意间撞了她一下,赵云霓后退两步,扶住身后沉木制的衣架才没跌倒,踉跄着直起身子来整理衣袖,听见那撞她的人对她匆匆道了歉,又转头,对同伴不满道,“薛子衡,你快要参加春闱了衣着还这么寒酸,今儿哥们儿给你付钱,随便选。”
“钱兄,你太客气了。”
只见一个清冷瘦高的背影立在那里,此刻的薛子衡面容清隽,身姿如松,还没有淬炼出身居高位的沉着冷静,谦和有礼,雅致舒朗,眼神温润如水,看向你时,会如三月和煦的春风一般,让人心生好感。
赵云霓一时百感交集,呆立在当场,为了避免自己的失态,她躲到布帘后面,遮挡住自己。
薛子衡还在和好友挑选衣物,完全没有注意到她。
然而她心绪却不能宁静,脑海中闪过一簇簇画面。
是他最开始央求她救他,潮湿狱中的天光隔出一线微薄的生机,他看着她高傲的神情,求她怜爱寒士,将他救出狱......
是他后来一次次在长公主府邸的莲花池畔见她,皎若天边月的身姿也会俯首称臣,为她折下莲湖里最美的一朵花......
是他祈求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说此生再不负她的诺言,是她甘愿步了母亲的后尘,将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的付出......
是他与萧静姝成亲那日,她在那日听到爆竹喧天的热闹,心里满是无力去争的平静,在那时,她想到了周观棋,若是外祖父见到这一幕,会不会对她有着深深的失望......
重活一世,她没了对薛子衡的感情,心底却依旧情绪翻涌,更多的是恨意......
她犹在思索中,眼前的布帘被掀开,薛子衡惊诧的眼神不似作伪,他退后一步,微微向前俯身,朝她作揖,“对不起,是某唐突了。”
赵云霓没有回应他的眼神。
她怕自己忍不住泄露心绪,低下头,没有说一个字,飞快出了制衣铺。
然而即使再极力稳住心绪,依旧把手指攥得发紧,面色苍白地回到观雁楼。
怕萧羽清找茬,她没有再住之前的屋子,而是搬到了隔壁的房间。
坐在四方桌旁,又喝了一盏冷掉的茶水,手指放在桌上,思绪发散.....
薛子衡正要参加春闱,如果没有意外,他会在今次金榜题名,成为状元,而后成为一名翰林院士,直到办事不力下狱......
她的思绪被楼下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她打开门,走廊上人来人往,只是人人都低着头,不说话,看似眉眼恭顺,实则虎口生茧,应是拿刀拿剑惯了的,看来沈峻已经在城楼发现了许多匪盗乔装入城,也已经相信了她说的话。
她心下松了一口气,是啊,前世既已辜负周观棋的敦敦教诲,重生一次,便再也不要重蹈覆辙......
面对秦婴即将的发难,她也需要调用全身的精力去应付。
残阳如血,映照出一片孤寂苍凉,起伏的群山绵延不绝,横踞在广袤的幽州境内,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金钩帐内,玄衣墨发的少年将领眉头紧皱,似乎能从帐外起伏的稀疏草影看到月启将士们蛰伏的身影。
他失踪月余,来福公公已将局势推到了箭在弦上,不顾大将军的警告,派了一众阉人,与玉琮派来的人接连对骂,丝毫不顾及后果。
这一番举动,反而激得玉琮将士们士气高涨,日日叫嚣着要和幽州将士们一较高下,玉琮顺应军心,已在三十里外安营扎寨,如一柄钢刀斜插入幽州,只待时机成熟,便要更进一寸......
“虞侯,不,世子,”来福已经坐不住了,在营帐里急得跳脚。草原上要什么没什么的日子已经过够了,眼下引来大军压境,命悬一线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与王平津大吵一架后,见到那世子终于回来,马不停蹄进了他的帷帳。
随着那高昂头颅扬起的同时,尖细的声音刮擦着耳膜,“世子潇洒,这么重要的时刻还玩起了失踪,可真是不负凌相教诲。”
“都让月启欺负到脸上来了,还这么沉得住气呐?”
他是来找凌玄序出兵的,大将龟缩不前,他没办法,才动了让凌玄序领兵去吓吓那些蛮夷的念头,管什么前因后果,先出一口恶气再说。
然而,眼前的人听到他的抱怨与责备,眼皮也没抬一下,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凌曜一回来,早已有将士禀报眼下情况,与将士们焦急的姿态不同,眼下他紧皱的眉眼舒展,坐在塌上,修长的手指捧着一壶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眼神戏谑,带着不达眼底的冰冷笑意,如同看猴戏一般看着在眼前跳脚的公公,半晌,等来福说得累了,冷声道,“来福公公,这场戏唱得还舒心吗?”
他以监军身份入幽州,凌曜既没有称他的职务,还将他以梨园戏子哄先帝,一路媚上欺下做到先帝身边红人的事实拿出来说,是在打他的脸。
他纵横宫闱多年,先帝殡天之前他已成为司礼监掌印,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李裕即位后欲提拔他人,他只得退位让贤,被这黄口小儿褫夺了权力,但少年人到底年轻,总不希望做坏人。他顺势利用李裕的愧疚做了这幽州监军,本想来捞一笔油水,谁知道没捞多少,反而惹得自己一身腥。
不仅没有得到预想的结果,反而被嘲讽一番,来福怒火烧心,脸涨得通红,急得话都说不完整,囫囵着吞了几个字,尖细的手指指着凌玄序,“咱.....咱家是个监军,领的是陛下号令,世子如此出言不逊,嘲讽咱家,咱家一定将情况如实禀告陛下,求陛下定夺。”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然而被威胁的人只是从榻上起身,对他的质问置若罔闻,修长的手指掀开窗帷的一角,似在等待什么。半息过后,急促的脚步声渐近,顶着夜风的将士进了营帐,呈上一个精致的竹筒。
竹筒里装着水,刻线已到中央,意味着此处湿度太大,他一直期盼的雨即将来临。月启人敬雨,且雨中行军不便,这意味着军士还有几日修整的时间,更重要的是,那封信已送往月启皇宫,但单于是否如他所料召回玉琮,还需静待怀远的消息。
他很不喜欢等待,特别是主动权在别人手上的等待,这种在等待间隙不知对方会不会反咬一口的滋味实在难熬。
他凝神望着夜色,风吹进帷帳,带来一两滴雨水,他神色稍霁,眼下,冰冷的眼神终于落到了一直聒噪的人身上。
幽州军士与月启将士们的战役一触即发,而他偏偏想要兵不血刃解决这场危机,明明已经和大将约好,不论月启如何挑衅都不要应对,谁知道来福居然敢去和月启对骂,还是用阉人和对方对骂。
这对月启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凌玄序想刀人的心简直藏不住。
一个怡然自得的蠢货,差点儿全盘打乱自己的计划。
“咱家告诉你,”来福见凌曜没有出声,对他的漠视更加火大,手中的念珠串捏的咔咔作响,“咱家是陛下亲封的监军,你和王将军面对月启的挑衅,竟然一直当个缩头乌龟,咱家一定会如实上报陛下,治你们懈怠之罪。”
“吉祥,走,回帳。”来福怒道,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不论是在皇宫还是军营,都需要人的搀扶,只是在他像往常一样伸出手时,那一只随时搭在下面的手臂,却迟迟没有伸过来。
“混账,连你也要违抗我么?”来福带着疑惑,怒吼道,回过身,看到了让他惊诧的一幕。
一道还来不及出声的惨叫被生生扼在喉咙里,极致的痛楚让吉祥头上斗大的汗珠断线般掉落,惊恐的眼神望向渊渟岳峙的少年虞侯。
他此刻正慢条斯理擦拭着沾血的手指,像是碰到脏东西一般,嫌恶地皱眉。
“干.....爹......”吉祥拼尽全力想要叫出这两个字,然而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不成调的气泡声,他跌跌撞撞爬到绯红官袍的一边,攥住绯红官袍的一角,像面临着极大的恐惧一般,缩在来福的后面。
“好啊,好一个凌玄序,你竟敢私自动用刑罚。”
凌曜将染血的帕子丢到水盆里,面色不虞,语气冷淡,“吉祥与月启的对骂,让幽州数万军士命悬一线,只割了他一条舌头,已经是给公公面子了。”他站起身,夜风卷起帳帘一角,吹过他宽大玄衣的袍袖,他走到来福面前,一张极为俊俏的脸上染上萧瑟肃杀之意,长而冷白的手指指了指吉祥,“公公,我向来不喜欢和蠢人说话,你若还想要留住他的命,或者......”他的手指绕了一圈,指到来福身上,“留住你自己的命,最好夹着尾巴做人,我不像王平津那么好说话......”
“你敢?我是皇上封的虎威将军,是监军!我有直接向陛下禀报的权利!”
凌玄序轻叹一声,仿佛听到什么很好笑的话。
“幽州路远,来福公公不慎染病,已于途中暴毙身亡。”凌曜笑道,语气森然,让人不寒而栗,“公公,这样的借口,还不好找么?”
来福佯作镇定,没有应答,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他来之前,怎么会不知道凌玄序的身份,原本以为他是一个骄阳跋扈的性子,然而接触下来,发现他很低调,不惹他生气的时候,他一身浅白长衫,腰悬绶带,俊朗和煦的眉眼宛若春风化雨,一副人畜无害的俊俏书生模样。
怎么会想到有如此心狠手辣的一面。他王平津都不敢和他对着干,他居然毫不顾忌。
“疯子,你是个疯子...”来福颤巍巍指着他,不成调的声音在发抖,然而见他走出帷帳的步伐,竟一步也不敢追上去。
外面已在下雨,青山起伏的暗影已经完全看不见,只能凭借记忆描摹,他忽然想起与之相隔百里的紫云山,奇怪的是,想到的并不是虚与委蛇多日的秦婴,而是那个说要将秦婴送到帳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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