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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履初分·深宅潜影
正厅内的余音随着五位新格格的离去而消散。弘历离席后,璟澜又与璧姝、高瑞宁略作交代,便也示意众人散了。
厅外,秋阳正好,将庭院中的青石板晒得暖融融的。甬道在此分岔,如同展开的扇骨,通向王府后宅幽深的各处。五位新格格在各自引路嬷嬷的带领下,如同五颗被投入不同水域的石子,带着各自的涟漪,汇入了王府这方深潭。她们的身影渐行渐远,融入秋日的光影与深宅的回廊之中。
引路的张嬷嬷是个面相和善的老成嬷嬷,她引着苏湄兰主仆二人,沿着一条铺着卵石、两侧植满翠竹的小径走去。秋风穿竹,发出沙沙的轻响,竹叶的清气混合着泥土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行至一处月洞门前,门楣上悬着“兰馨苑”三字小匾。推开院门,只见院落小巧玲珑,收拾得极为洁净雅致。几竿修竹倚墙而立,姿态清雅,墙角几丛晚开的建兰正吐露着幽香。正房窗明几净,陈设简朴却不失品味,一水儿的梨木家具,窗边设着一张宽大的绣架,上面空置着,仿佛等待着主人的巧手。阳光透过糊着素纱的窗棂,在屋内投下温暖的光斑。
“苏格格,您看这里可还合意?” 张嬷嬷笑着问。
苏湄兰步履轻盈地踏入,目光沉静地掠过院中的翠竹幽兰,又细细看了看屋内的布置,尤其是那张宽大的绣架。她清丽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心的笑意,对着张嬷嬷微微福身:“有劳嬷嬷费心,这里清幽雅致,甚好。” 声音清柔婉转,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韵味。她带来的小丫鬟莺儿已手脚麻利地将一个包裹放在绣架旁,里面隐约可见色彩斑斓的丝线和几卷画稿。
张嬷嬷见她满意,便细细交代了院中规矩、份例及用饭时辰等琐事。苏湄兰垂首静听,姿态恭谨,只在嬷嬷提到“若无特别吩咐,格格可安心在院中做些女红”时,长睫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待嬷嬷离去,她缓步走到绣架前,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的绷面,目光透过窗户,落在院中那几丛在秋风中微微摇曳的幽兰上,一丝若有似无的思绪,如同兰香般悄然弥漫开来。
与兰馨苑的清雅不同,引着金淑妍的孙嬷嬷带她走的是一条更为僻静的回廊。回廊曲折,两侧是高高的粉墙,墙头探出几枝不知名的老树枝桠,阳光被切割成狭长的光带。气氛显得肃穆而封闭。行至一处挂着“竹韵轩”匾额的小院,推开院门,只见院内果然植着几丛细竹,却因位置背阴,显得有些清冷。正房内光线略暗,陈设更为简单,一桌一椅一榻,皆是最基础的规制,唯窗边书案上整齐摆放的文房四宝,透出几分不同。
“金格格,这是您的住处。府中规矩,格格初入府,当以静心学习礼仪为主。” 孙嬷嬷语气平板地交代。
金淑妍始终低垂着眼帘,紧跟着孙嬷嬷,姿态恭谨到近乎僵硬。踏入略显空旷阴冷的正房,她先是飞快地用带着明显朝鲜口音的汉语道谢:“谢嬷嬷。” 声音紧绷。随即,她立刻转向自己唯一的依靠——贴身侍女朴尚宫,用极快的朝鲜语低声急促地说了一句什么,眼神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与寻求确认的意味。朴尚宫微微颔首,用眼神示意她安心。金淑妍这才稍稍放松紧握的双手,目光落在书案上的笔墨上,眼神复杂。她走到案前,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砚台边缘,仿佛在触摸一个遥远而沉重的符号。孙嬷嬷交代完毕离去,室内更显寂静。金淑妍在朴尚宫无声的陪伴下,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几丛在秋风中显得格外孤清的细竹,良久,发出一声极轻的、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叹息。
通往“菊隐斋”的小径则显得活泼许多。引路的李嬷嬷是个面色稍严的嬷嬷,她身后跟着脚步轻快的黄明漪和她的丫鬟小桃。小径两旁种着不少花木,此时秋菊正盛,金黄、雪白、深紫的花朵在阳光下热烈绽放。黄明漪的眼睛亮晶晶的,忍不住左顾右盼,看到一丛开得特别热闹的金菊时,忍不住小声惊呼:“呀!小桃你看,这花比咱们家后园子里的还大!” 声音清脆。
小桃连忙扯她的袖子,李嬷嬷也停下脚步,回头严肃地看了她一眼。黄明漪立刻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用手捂住嘴,大眼睛里却还残留着兴奋的光彩。
菊隐斋的院门开着,院内廊下摆满了各色盛开的菊花,香气馥郁。房间布置得温馨明亮,窗明几净,靠窗的炕桌上还摆着一碟新蒸的、散发着甜香的桂花糕。
“黄格格,这是您的屋子。府里不比家中,说话行事都需谨慎,不可高声喧哗,失了体统。” 李嬷嬷板着脸训诫。
黄明漪连忙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嬷嬷,我记住了!” 目光却已经被那碟精致的点心和梳妆台上几件小巧可爱的琉璃摆件吸引了过去。李嬷嬷无奈地摇摇头,交代完规矩,留下一个小宫女便离开了。门一关,黄明漪立刻像只放出笼的小鸟,跑到炕桌前拈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又拿起一个琉璃小风铃,轻轻摇晃,叮咚脆响惹得她咯咯直笑。小桃一边整理着带来的箱笼,里面多是颜色鲜亮的衣物和几样小玩意儿,一边看着自家无忧无虑的主子,既心疼又担忧地叹了口气。
引着陈颐萱的周嬷嬷带她走向王府更深处一处更为清幽的角落。沿途树木渐多,多是松柏,间或可见几株姿态古拙的老梅树,虽未开花,但虬枝盘曲,别具风骨。一处挂着“梅坞”木匾的小院掩映在树影之中。推开院门,小院异常安静,仿佛与世隔绝。院内陈设极简,唯墙角几盆青翠的文竹增添了些许生气。正房内更是素净,家具是深色的老榆木,一尘不染。最引人注目的是窗边一张异常宽大、光可鉴人的大漆画案,案上整齐陈列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套虽不名贵但品类齐全的工笔颜料。
“陈格格,梅坞僻静,福晋想着您或许喜欢清净,特意安排的这里。” 周嬷嬷解释道。
陈颐萱安静地走进来,目光平静如水,缓缓扫过空寂的院落和素净的房间,最后定格在那张宽大的画案和齐全的画具上。她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满意,如同微风吹皱一池静水,旋即恢复平静。她对着周嬷嬷微微颔首:“谢福晋恩典,谢嬷嬷。” 再无多余言语。
周嬷嬷交代规矩时,她只是静静听着,目光落在画案旁一个半开的藤箱上。她的侍女静云默默上前,将藤箱完全打开,把里面的画笔、颜料碟和一叠厚厚的宣纸一一取出,在画案旁归置妥当。周嬷嬷交代完毕离去,脚步声消失在院外。陈颐萱走到案前,拿起一支细狼毫笔,指尖在柔韧的笔尖上轻轻抚过,仿佛找到了与这陌生深宅唯一契合的支点。她走到窗边,凝望着窗外一株老梅遒劲的枝干,片刻后,回身净手,铺开一张素白宣纸。拈笔,蘸了淡淡的赭石色,对着窗外的虬枝,手腕悬空,凝神静气。喧嚣的王府,纷扰的人事,仿佛都被隔绝在这方寸画纸之外。
最后一路,由爽利的赵嬷嬷引着珂里叶特·阿木尔岚走向王府西侧靠近小池塘的院落。路径开阔,少了些曲径通幽,多了些疏朗之气。远远已能嗅到湿润的水汽。一处题着“荷风榭”的院子出现在眼前,院门敞开,正对着波光粼粼的小池塘,视野开阔,秋风毫无遮挡地吹拂进来。
“珂里叶特格格,这儿临水,夏天凉爽,就是秋冬风大些,您多担待。” 赵嬷嬷笑着说。
阿木尔岚踏入院门,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和草木清香的空气,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眉眼间的开阔坦率毫无掩饰:“这里好!敞亮!风也舒服!” 她大步走进正房,房间布置相对开阔,家具也少了些精雕细琢,显得厚实实用。她径直走到窗边,一把推开所有窗户,让带着池塘水汽的风灌满整个房间。
“格格,秋日风凉……” 赵嬷嬷想提醒。
“不怕!我们草原上的风比这个还凉快!” 阿木尔岚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转身对着自己的蒙古侍女乌仁爽朗地说了几句蒙语,乌仁笑着点头,手脚麻利地打开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皮囊,顿时,一股浓郁的、带着发酵酸甜气息的奶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阿木尔岚拿起一块,直接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又递了一块给有些发愣的赵嬷嬷:“嬷嬷,尝尝?我们家乡的!” 赵嬷嬷哭笑不得,连连摆手。
待赵嬷嬷交代完规矩离开,阿木尔岚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背靠着炕沿,继续享用着家乡的味道。乌仁一边整理着简单的行囊,一边用蒙语和她低声交谈,两人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窗外开阔的池塘景色,口中熟悉的奶食味道,暂时冲淡了深宅的拘束感。
夕阳的金辉渐渐敛去,染红了王府的琉璃瓦顶,又慢慢褪为柔和的茜色,最后沉入青灰色的暮霭。各处院落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夜幕中悄然睁开的眼睛,在深宅的各个角落投下温暖或清冷的光晕。
王府的夜晚,带着它固有的深沉与未知,悄然降临。在这陌生的屋檐下,五位来自不同地方、带着不同心绪的年轻女子,度过了她们在宝亲王府的第一个黄昏与初夜。她们或沉静、或孤寂、或懵懂、或疏离、或明朗的影子,连同她们无声的叹息、细微的声响、以及各自怀揣的秘密与期盼,都如同秋夜里无声弥散的薄雾,悄然融入王府深不可测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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