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同途

作者:沫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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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无渡之渡



      那夜之后,渡灵鸾安分了。

      黑河静寂,魔界诸事安宁。唯有魔君心口烦躁,如有万虫啃咬。
      “够了。”她终于低声骂了一句:“他不来,本座能如何!”

      石阶下,灵鸟卧伏不动,新生的尾羽蓬乱如麻。喙叩地砖,节奏一声声,似有耐心,更似执拗。

      魔君听着听着,心口越绞越紧。
      “去,叫那守渡人来。”

      ***

      翎落扛着骨伞,前脚刚踏进大殿,怀中金瓶已凌空飞入魔君掌中。

      “这里面,是什么?” 魔君问。

      翎落心头一咯噔,正要措辞,魔君又道:
      “本座现在心情极差,你最好小心些答。”

      “那瓶…… ”翎落指尖轻敲骨伞,声音低下来, “魔君可听过凤凰涅槃?”

      “火中灵鸟,浴火不死,天下皆知。” 魔君淡然。

      翎落瞥向瓶中金影,“我曾遇过一只凤凰。她说,今生未解之局,留到来世再试。”

      “可笑。” 魔君冷哼,“涅槃之火,神魂尽散,如何记得前世。”

      “是啊,可笑。”翎落轻声附和,语气却无笑意。
      “这瓶中,就是那位凤凰未烬的执念——她穷其一生,也再未见到所盼之人。”

      殿中沉寂。

      魔君缓缓起身,袖袍带风,“你,是在拿本座取乐?”
      她手已摸到镇魂鞭,却被一声清鸣刺得指尖一颤——

      灵鸟一步步走到翎落面前,仰首看她,神色澄澈。

      翎落微怔,骨伞在指间一晃。
      ——不对。
      她看着那鸟,神情复杂。
      体内源力未动,它不是凤凰。可那眼神,那神态,仿佛……

      魔君望着他们,眼神已带霜意。
      “这瓶子,先扣在本座这。”
      手一抬,将翎落扫出大殿。

      ***

      偌大魔殿,转瞬只余一人一鸟。

      “阿鸾。”
      魔君缓缓开口,“这瓶子里……是你的?”

      灵鸟不答,眸光静如止水。

      魔君凝视良久,金瞳深处暗流翻涌——既盼那鸟点头,又惧它真认下这份牵绊。若认了,便是证明这么多年相伴,终究抵不过一段前尘;若不认……这蚀骨的烦躁,又该归咎于谁?
      良久,她忽而扯出一抹笑,
      “我便当你认了。”

      她指尖一松,小瓶浮起。瓶中金光翻涌,似有所感应般挣扎旋转。

      “自黑河醒来,我征战前方,你炼魂镇后。” 她踱步其间,语气淡然,“我以为你与我一样,前尘俱忘,今生今世,皆是新章。”

      步伐微顿,金瞳与瓶中金光交织,语气冷了几分:
      “我从不曾将你视为灵兽。” 她停在灵鸟面前,“你早已与我,同生共命。”

      灵鸟羽翼未动,眼里仍无波澜。

      魔君静了半晌,缓缓在灵鸟身侧坐下:“你——可是想走了?”
      语气温和,字字藏锋。

      “渡了它,你便可归六道,不再困此界。”她顿了顿,又道:“也不必……困在本座身边。”

      殿内无风,却有气息微动,拂起她黑袍一角。

      她看着灵鸟,金色眼眸深处,某种东西碎裂了一瞬,又被瞬间抹平。
      “你做梦。”

      她将瓶摄回掌中,始终未肯松开。
      “这瓶执念,你怕是渡不得的。”

      语带讥刺,嗓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蔑,“渡灵鸾,可渡天下亡魂,唯独——渡不了自己。”

      空殿中响起一阵轻笑,清亮悦耳,寒意透骨。

      “怎么,不高兴啦?”她止住笑,望着灵鸟那双眼,眼底滑过一抹血色。

      袖袍一挥,小瓶径直坠入黑池。
      金焰一闪,没入墨色。

      ***

      那日之后,魔君未再召见。

      翎落自知灵力不敌——要想再拿回“糖凤凰”,这差事,只能继续做下去。

      这一夜,轮到她守南渡口。
      数月下来,小吏们早已松懈。今夜本该同值的那个,走前拍拍她肩,丢下句“冥火一炸我就到”,便溜去西渡口喝酒了。

      翎落独立水畔,百无聊赖地转着骨伞。

      她叹了口气,这一世实在太过拖沓,每一日都需她一刻一刻熬过。

      天边骤然一动,有什么破开黑雾,踩着夜风落向水岸。簌簌风声中,不似妖魂,也不似生人。

      翎落转过身,见那人倚着渡口石碑半坐,低头翻动一页旧卷宗。衣袍未扬,神色平和,仿佛只是偶然落脚的旅人。

      是他。

      那人抬眼,似乎并不意外她在,语气淡淡:“你在这儿守夜?”

      翎落怔住,片刻后才低声道:“你怎会在此?”

      那人微微一怔,倒也笑着答道:“路过。”

      “…… ”

      “这渡口地界,早年我画过边的。”那人指了指碑文,“你们如今写‘幽南渡’,可我记得,原先刻的,是‘渡不渡得过界’。”
      “当年也怪我,闲极无聊,和几个魔神老儿打了场赌。”

      他嘴角一挑。
      “那时输了一手,便签了个约书,留下誓阵,保魔界三千年不出祸端。”

      翎落屏息,半晌低声道:“如今魔界,除魔君外,不曾听过还有其他魔神。”

      “是啊,”那人语气平静,“早都灰飞烟灭了。”
      “可我还在。”

      他指尖落下,敲了敲石碑,一道微弱灵光浮现其上。旧年誓印风蚀漫漶,只余一字犹清——“渊”。

      “为何与我说这些?”翎落问。

      那人回首看她,语气不重:“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翎落握紧骨伞,一时无言。

      “无妨。” 那人淡淡一笑,“一个人清着这旧账,实在闷得慌,也没处说。”
      语气洒脱,眼底却掠过一丝落寞。

      翎落望着那眸光里多出的几分鲜活,一时出神。

      “我们……是见过么?” 那人忽然靠近。

      “没有。” 翎落蓦地回神,骨伞一转,挡在二人中间。

      听罢他也不恼,衣袂拂过黑水,一步踏入雾中。

      “今夜一过,赌约到期。”
      话音轻落,风声掠起,水波归寂。

      石碑上,那一道浮现的“渊”字,已消散如烟。

      翎落望着空荡的石碑,那句“赌约到期”还在心底回绕,眼前光影忽地翻涌。

      她闭眼拉回心神,睁眼时光影已定——又是黑河渡口。
      手中骨伞剧震,伞骨间的血符如活蛇般游走——这渡口结界将崩的前兆。
      她猛抬头,天穹如裂瓷般,破出金色蛛网,魔界的边界正在消融。黑河逆流成瀑,无数亡魂逆水而上,却在触及金线时,瞬间化为灰烬。

      黑河之上,渡灵鸾翅羽怒展,白羽破空,强行斩断结界线。下一瞬,鲜血喷涌,它自高空坠入河心,羽翼燃起焦黑火焰,似折翼之蝶,决绝无声。

      “这是……?”翎落失语。
      方才还在此与渊临昭闲谈片语,转瞬天地将倾?

      “撑伞——!”
      小吏的怒吼混着亡魂哀嚎刺入耳膜。

      翎落下意识张伞入阵。四周十余柄骨伞如白莲悬空,金线激荡翻涌,堪堪兜住欲坠的黑河。

      “你疯了?!”
      魔君怒喝自云端压下,镇魂鞭如黑龙破空,却在触及焦羽的刹那泄去七分戾气,化作一道柔韧的金光,堪堪托住那下坠的躯骸,将它生生扯回。
      “为了见那个人,你要毁了自己?!”

      灵鸟在鞭影中艰难挣扎,骨骼咯咯作响。它仰望苍穹,眼底浮出一抹久违的解脱。
      它是在赌。
      赌这天地倾塌的刹那,那人还会如从前千百次般,踏着星芒来补它的荒唐。
      可它知道,这一次,怕是等不来了。
      也没在赌。
      黑河河底,在那人膝前睁眼的那一刻起,那双金瞳就刻进了魂骨。三百年过去,它只守着一件事——守那执念,也守那个人。
      它以为那是魔王遗忘的,是它代为保管。
      它不愿渡那金瓶,不忍就此将那些过往送入无明——哪怕一寸一毫,也想亲手还给她。
      也怕……若真渡了,便再也见不到她。
      可它错了。
      它不是在守,而是在困。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她。

      下一刻,渡灵鸾喉中一声长鸣,羽翼燃尽,脊骨寸寸崩裂。
      自镇魂鞭束缚中脱落,化作纯白灵光,投身乱魂中央。

      “轰——”
      河心炸裂,万丈金光腾空而起!

      “咔嚓” 一声,不知是谁手中的骨伞裂了。

      所有仰头期盼的目光,随着金光腾空的刹那,轰然倒塌——
      他们并未等来“白衣那谁”,而是亲眼见那疯鸟燃尽本命魂火,强行开启了往生大阵!
      那黑河河底,淤着千万年未安的乱魂。三千年魔界王座沉浮,可谁都撼不动分毫,仿佛有天设屏障,封死一切。
      唯独这疯鸟——若非这近来频频“惹出事”,众人几乎忘了河底还藏着怎样的恐怖。
      但即便如此,谁也没真慌。
      因为他们始终坚信——
      不是还有那位“白衣那谁”吗?

      ***

      黑河河底。
      在万魂喧嚣的尽头,世界只余它的呼吸。
      灵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渡灵鸾艰难望向上空。
      想再看一眼——
      那人金袍猎猎,执鞭立于万魂之巅,恣意桀骜。
      也想再看一眼那温柔的金瞳,于万灵沉寂的风雪中,轻轻唤一声:“阿鸾。”

      可就在那一瞬——
      它猛地感到哪里不对。

      黑河,没有像往常一样迅速闭合。金线,竟如利刃倒卷,汹涌扑来!
      天穹之上,结界不是断了,而是崩了——像被撕裂的织锦,一层一层,塌得无可修复。

      那句话忽然回响于耳畔,如惊雷劈入:
      “此番压阵的,是你的一根尾羽。”

      灵鸟瞳孔骤缩——
      原来压住整条河底的,是它自己。
      它的金羽,是这大阵最后的“锁”。

      而它,亲手把它烧了。

      它想告诉她:快走——!
      可张了张喙,终究一声未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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