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春天

　　小巷子有些拥挤，本就逼仄的道路两旁还堆积了些杂物。

　　李真意左挪右闪，花了五分钟才找到孙天赐说的烧烤店。

　　孙天赐已经点好了一盘子的烧烤，李真意扫了一眼，多是些韭菜、金针菇一类的素菜，肉只有稀稀拉拉几串，还有两小碗炒粉，看起来像是一大碗分成的两份，啤酒倒是有六瓶。

　　孙天赐十分热情地招手:“哥！哥！这儿呢！”

　　李真意努力控制自己的眉头，尽量不形成一个“川”字，他大跨步走到小板凳旁，抽了几张纸，把板凳擦了擦。

　　粗糙的抽纸磋磨着李真意的指腹，在沾满黏腻的凳子上来回逡巡了几遍，李真意把大衣撩起，半个屁股不情不愿地坐了下去。

　　“老板，炒碗面，来两碟花生米，再来三十个肉串。”李真意仰首朝老板喊。

　　“哥，别点了，我没那么多钱。”孙天赐假模假样地阻拦。

　　“还能真让你出钱？你认识到自己的错就够了，别说了，吃吧。”

　　孙天赐“嘿嘿”一笑，端起炒粉狼吞虎咽起来。

　　李真意没什么胃口，可来都来了，样子还是要做的，他挑挑拣拣了半天，找出一串烤豆角，慢条斯理地嚼起来。

　　孙天赐已经把炒粉吃完了，嘴角挂着油乎乎的豆芽，眼里瞅着李真意，十分诚恳的模样:“哥，在拘留所这几天，我真的想通了，里面那就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以后一定会改的，今天喊你出来，就是想感谢你，这么多年一直帮助我，我太感谢你了，之前说的那些混账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以后保证改掉我的坏毛病，好好生活。”

　　李真意点点头，这些话孙天赐以前也说过大差不差的，狼来了太多次，他现在已经能当耳旁风了，能做到是最好，做不到他也不会再管孙天赐。

　　孙天赐熟练地撬开啤酒盖，给李真意倒上一满杯啤酒:“哥，今天这酒你一定得喝！本来我是想买白酒的，但是想想你是警察，喝了明天耽误工作，买了六瓶啤酒，今天咱哥俩尽尽兴！”

　　白色的泡沫从塑料杯的边缘不断溢出，顺着杯身的凹槽缓慢地流到了铺着一次性塑料桌布的桌面上。

　　李真意盯着冒泡的啤酒，他不太想喝，但是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不喝也说不过去。

　　他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虚握着塑料杯，闭上眼爽快地一饮而尽。

　　孙天赐立马叫好:“哥，痛快！我最佩服你的就是爽快。”

　　李真意扯扯嘴角，真是什么鬼话都敢说。

　　花生米和炒面端上来了，李真意掰开一次性筷子，筷子上还有些黑色的点，也许是竹子的外皮，也许是发霉了，他懒得计较，挑起一筷子炒面就塞进嘴里。

　　孙天赐开始吃另一个碗里的炒粉，他嘴里嘟嘟囔囔:“哥你就是太客气了，有两碗炒粉你还点什么炒面，你不吃那我就吃了啊。”

　　李真意夹了一粒花生米。

　　上次在这种小店吃烧烤是什么时候呢？

　　李真意想不起来了，应该是很多年以前，自从上班有收入以后，他就很少吃这种地摊了。

　　孙天赐倒了第二杯啤酒，推了过来。

　　“哥，别光吃面啊，喝点酒，今天就带了六瓶，你三瓶我三瓶，刚刚好。”

　　“不喝了，”李真意摆摆手，“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你愿意改我也很高兴，吃完今天的烧烤，明天你就去找个工作干吧，除了你自己，没人能养你一辈子。”

　　孙天赐急了:“哎呀，哥，我就是为了这个叫你出来的，有个成语叫什么洗什么面……”

　　“洗心革面。”李真意接了话茬。

　　“对对，洗心革面，我现在洗心革面了！咱哥俩多久没一起吃饭了，你这刚到，喝了一杯就不喝了，那我这酒白买了，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会改？”

　　“……”

　　李真意沉默了一会，端起塑料杯又是一饮而尽。

　　孙天赐很高兴地递过来一串韭菜:“哥真给我面子！来来，吃点韭菜，我们男人得多补补。”

　　李真意有些烦躁地接过了韭菜，他低头瞟了眼地上剩下的五瓶啤酒，思索着如何措辞才能喝个两瓶就完事。

　　韭菜的味道很一般。

　　这家烧烤店位置不好找，胜在价格确实比较便宜，也难为孙天赐能挑中这家。

　　李真意嚼了半天，终于用后槽牙嚼烂了韭菜，使使劲准备咽下去。

　　“哥，卡嗓子不？喝点酒顺顺。”孙天赐倒了第三杯酒。

　　李真意真的有点噎，这回他没有推脱，就着啤酒把韭菜吞进了喉咙。

　　“哥，味道咋样，好吃不？我小时候家里穷，平常都不舍得吃烧烤，今天请你吃，我舍得！”

　　“行了，说话肉不肉麻，吃你的，一天天那么多话。”李真意斥了一句。

　　孙天赐又是“嘿嘿”一笑。

　　“我小时候……家里就我一个小孩，我爸妈都不管我，只有你管我，哥，我真心感谢你。”人一喝多，就容易回忆往昔，孙天赐也喝了两杯啤酒，小嘴又开始叭叭了。

　　李真意没吭声，谁愿意给别人当哥，只不过他这条命是孙天赐的姐姐给的，不管孙天赐，良心上过不去。

　　“回想这一路，我越发觉得我不是个东西……”

　　确实挺不是东西的，李真意咬了一口肉串，细细品味了下，毫不犹豫地吐了出来，这肉的年龄应该比他还大。

　　“以前是我不懂事，家里穷，没读多少书就出来打工了……”

　　那是穷的原因吗？李真意又吃了口面，面应该吃不坏肚子，万一拉肚子就糟了，明天还得工作。

　　“后来认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差点走上歪路……”

　　已经走上了，就看以后能不能走回来，真是心里一点数没有啊，李真意睨了一眼孙天赐，就看到孙天赐滔滔不绝的嘴里喷了些唾沫到烧烤上，他更没胃口了。

　　“行了，差不多了，我得回去休息了，明天还要工作。”

　　李真意打断孙天赐的话。

　　“哎，哥，别呀，你给我说说，我姐姐长啥样啊？家里也没她照片。”

　　孙天赐的姐姐长什么样？

　　再普通不过的长相，丢在人群里，很快就会消失在人海中。

　　但是李真意记得她。

　　想起她，李真意好像有些困了，他的眼皮开始打架，朦胧间似乎有个女人凑近了，在看着自己。

　　她是谁？是孙天赐的姐姐吗？

　　…………

　　李真意被扎醒时，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和孙天赐吃烧烤的那会。

　　他恍惚地睁开眼，面前是一个陌生的女人，浓妆艳抹，正在重新盘头发，她的指甲有些长，指甲上还涂着花哨的指甲油，女人把细长的簪子重新插回头发里。

　　他立马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陌生的小旅馆里，面积只有二十来平，家具已经发黄掉漆，床单上布满了陈旧的污渍。

　　“你是谁？我为什么在这？！”李真意大吃一惊。

　　孙天赐人呢？刚刚不是在吃烧烤吗？

　　“李警察，你快清醒点吧，一会就有警察来抓你□□了，你先打我一巴掌，然后从窗户翻出去赶紧走人。”女人笑嘻嘻地建议。

　　“你、你是谁？”李真意骤然听到这话，大脑一时运转不过来。

　　“你别管我是谁，你的好弟弟孙天赐要害你，你再不走，一会你的同行就来了。”

　　李真意的后背出了一身冷汗，他现在确实解释不清，如果被抓了，他的人生也完了。

　　他来不及细究孙天赐为什么要这么做，急急冲到窗户边，打开窗户就要翻出去。

　　“哎哎，你还没打我呢！哎，打我一巴掌再走啊，你不打我没法跟人交代。”

　　女人冲了过来，拽住了李真意的手。

　　李真意明白了，孙天赐找人害自己，自己打了她一巴掌，她才能跟孙天赐说自己是中途醒过来，打了她然后逃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要如何报答你？”

　　李真意咬咬牙，抬手给了她一耳光。

　　“明天会有人联系你的，警察同志。”

　　她摔倒在地，头发散落开来，遮住了脸颊。

　　楼下隐隐传来了走路声，李真意不再犹豫，翻身出了窗，他身强力壮，身体素质好，悄无声息地从二楼顺着管道落在了旅馆的后门。

　　旅馆后门有堵低矮的墙，李真意手一撑翻了过去，外面是条他从来没来过的巷子，但他估计这里离烧烤店不远。

　　前方有微弱的光源，李真意放轻脚步，猫着腰顺着墙角往前走，他的步伐又急又碎，很快就把旅馆甩在了身后。

　　眼前的光越来越亮，还有汽车行驶的声音，看来是条马路，李真意摸摸口袋，手机和钱包都在，他掏出手机查看时间，现在是晚上十一点。

　　十一点零二分，李真意走出了巷子，外面果然是条马路，路边两旁的小店依旧十分热闹，耳边是吃夜宵的路人的谈笑声，身处其间，李真意的大脑慢慢恢复了运转。

　　孙天赐……

　　李真意下颌的肌肉紧绷，他的身体被怒火烧得滚烫，他想揪住孙天赐的领子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不需要。

　　李真意想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升米恩斗米仇，李真意照顾了二十来年，孙天赐已经将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如今李真意只是拒绝了一个要求，这么多年的帮助就都化成了怨恨。

　　李真意抬头，夜晚的天空被城市的灯光污染，早已看不见星星，迷药还残存些许药性，在逃出旅馆的现在仍旧发挥着一丝作用。

　　他招手打了辆的士。

　　“去哪儿？”

　　“北海路派出所。”

　　李真意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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