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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托妹娖
裴壮山的清晨是从灶膛里几点火星开始的。天光灭灭乌的,湖面上的水汽裹挟着泥腥气一股脑往山坳里涌,她摸黑起身,衫衣窸窣,似夜蛾扑棱着翅膀。冷粥扒凉,用调羹舀了,囫囵吞下,压一压肚饥,要背十七捆方便面上山,不垫些食,这副身子骨怕是撑不住踏踏溜的石阶。
斗门没关严实,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得她衫衣后摆叮叮吊吊,露出腰间一截毕毕软的旧棉布里子衬着外边班班硬的腱子肉,那是十年背货磨出来的,比山里青石还要结实,一根根蛮展得像老竹根。
“壮山!壮山哎——!”隔壁售票处婶子的声音穿透晨雾,挟着几几湿江风味儿,“再塞两袋苞粟上去!昨儿个有告发子说山上饿得刮刮来,寻不到填肚的吃食!”“晓得了!”裴壮山应声,嗓子有些嘎嘎木似是被柴火燎过,她弯腰,将两袋沉甸甸坑坑黄的苞粟塞进背篓底,压在十七捆码得勒得死紧的方便面上,底下垫着她一件洗得灭灭乌的旧衣,免得硬角硌得生疼,她蹲身,扎稳马步,深吸一口气,邻家女子帮她把背篓扶上肩,重量压下来的那一刻,她眼前一黑,盼盼晕,腿肚子波波跌地抖了几抖,脚下一滑险些栽倒,幸得扶住旁边班班硬的墙才站稳,麻绳死死勒进肩膀肉里,衫袖下的肌肉条子不自觉地拱拱动。
“慢些走!山上露水重,石阶踏踏溜,莫波波跌了!跌一跤几日做不得工!”婶子叮嘱追在身后,带着真切忧心。裴壮山没回头,只扬了扬手算是应答,她踩着灭灭乌的晨光一步步往山径上挪,背篓沉得像座山,压得她脊背微微佝偻,衫衣很快被汗浸得几几湿,贴在皮肉上,冰冰冷翻翻起,像是被三九天的雨剁过一遍,山风灌进衫袖,鼓囊囊的,倒像两只没长全的曳膀,可惜飞不起,只能拖着肉身往上爬,一步一喘。
石阶踏踏溜生着灭灭乌的青苔,解放鞋底磨得夸夸燥,踩上去,小心翼翼仍是波波跌,汗珠子从额头滚落,跌进眼睛里有些刺痛,她腾不出手擦,只能使劲眨眨眼,眼前一片模糊,只剩脚下嗷嗷翘翘的路。
山间雾气越来越浓,几几湿贴着她的脸颊滑过。她想起小时候,母亲用那双毕毕软的手为她擦去额头的汗珠,那时的山路似乎没有这么长,背上货物也没有这么沉,母亲的歌声像是山间清风能让她忘记疲惫,而今母亲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她独自一人,背着货物一步步往上爬。
山路蜿蜒,偶尔有几声鸟鸣从林间传来,裴壮山抬起头,望见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忽而又扑棱着翅膀飞向远处,她不禁想起妹妹通河,那个从小就跟在她身后的小尾巴,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矿产老板,姐妹俩虽然同在赣地,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见面次数屈指可数。
约莫一个时辰,半山腰那块平地上的小卖部斗门终于望得见了,她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背篓卸在沟咯头,人一滩泥样瘫倒在石墩上,张着嘴,喉咙里夸夸燥冒着烟,胸口拼拼动得似要炸开,从背篓侧袋摸出瓶润田,水冰冰冷,瓶身凝着冰珠,她哆哆嗦嗦拧开猛灌几口,扒凉液体滑下去暂时浇灭了喉头的火,撩起衫袖擦汗,胳膊上被麻绳勒出的红痕凸起着,火辣辣地疼。
还没匀气,几个早起游客就围了上来,“老板,方便面几多钱一包?”声音带着都市来的轻快,“十块。”她起身,扯着沙哑得像破锣的嗓子应道,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去解那班班硬的麻绳。“十块?!城里超市才卖三块!这心也太黑了吧!抢钱哦?”游客声音拔高了八度,眉毛挑起来。裴壮山手上动作没停,只抬起疲惫不堪的眼皮,用下巴指了指身后那条埋在雾里、嗷嗷翘翘、闪着几湿寒光、望不到头的石阶山径,声音撇脱得没有一丝波澜,也懒得敲牙敲告:“你从山脚背十七捆上来,你五块卖给我,干不干?”游客噎住了,脸坑坑黄了又红,休休脸摸出十块钱,伊伊随随塞过来,嘴里还嗷嗷叨叨着“景区就是贵。”裴壮山没理会,收了钱,继续拆她的捆绳,日头爬到头顶,背上来的货卖了大半,她终于得空坐在棚子下沟咯头用磕了口子的调羹慢慢筛茶喝,搪瓷杯沿磕碰得叮当响。雾气散了些,远处山峦露出灭灭乌的轮廓,她望着那山怔怔出神,想起小时候,母亲还在时,灶膛火映着母亲麻靓的脸,她还能坐在小凳上,用还没变粗的手指拨弄母亲那架旧琴,不成调的歌声能飘到山那头去,妹妹通河就坐在门槛上,托着腮帮听,眼睛亮晶晶地说:“姐,妳唱得展好听!”现在呢?手指粗了硬了,关节班班硬,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和油污,早没了弹琴的心思。
晌午过后游人渐稀,她靠在棚柱上,眼皮子砍砍动,恍惚间,又听到母亲哼唱的小调,咿咿呀呀的,听不真切,一阵山风掠过,吹得斗门吱呀作响,她惊醒才发现是眠梦一场,揉了揉酸涩的眼,望见远处山峦叠翠,几只鸟雀扑棱着曳膀飞过消失在灭灭乌的林子里,她叹了口气,起身将没卖完的货物归置好贴,准备明日再背下山去。
裴通河的战场在矿山深处。
她的办工室,窗户明净得晃眼,能将整个矿区的喧嚣尽收眼底,空气里弥漫着夸夸燥的空调风和新打印文件的油墨味。她坐在大班台后,真皮椅子毕毕软她却坐得脊背班班硬直,面前摊着矿脉地质图纸,笔尖拼拼动得飞快,在上面划下一道道好耶贴的标记和计算数据。
桌上润田喝了大半,塑料瓶身被她无意识捏得妞槽,眉头锁着,盯着图纸上那几个刺目的红色标记,那是老对手金鼎矿业新盯上的矿点,来势汹汹,价格杀得喷喷臭,粪箕俫一样搬搬扯扯,缠人得很。
“裴总,”助理推门进来,声音绷得紧,“金鼎那边又降价了!比咱们低一成半!鑫旺的赵老板刚打电话来,话事嗷嗷叨叨,意思很明白了,要是咱们价格不跟,那单今年就给金鼎了!”裴通河没抬头,目光还黏在图纸岩层走向线上,只问:“他们的矿样,检测报告最终版出来了么?”“出来了,刚传真过来。杂质含量比咱们的高两个多点,纯度不够,拉乌拉色,伴生矿处理也咩咩索索,不撇脱。”
她这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哦,眼底精光一闪,似矿灯劈开灭灭乌的坑道,“那就好办。”她抓起电话,手指在按键上敲得又快又狠,带着撇脱的劲儿。“赵老板,我,裴通河。”她话事没半点咩咩索索寒暄,“单子,原价,一分不降。额外,我签个纯度保障协议,白纸黑字。货送到冶炼厂,检测杂质要是超标半个点,我裴通河个人赔三倍差价盖掉了吧?这条件,金鼎那个粪箕俫敢跟么?”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接着传来略显休休脸的笑声:“裴总……妳这……蛮展底气足啊?一点价不让?"“底气是矿脉给的,不是嘴巴嗷嗷叨叨、敲牙敲告出来的。”她声音冰冰冷,却带着班班硬的分量,“妳晓得的,我裴通河做工,从来不搞搬搬扯扯郎郎当当的那套,灭灭乌就是灭灭乌,坑坑黄就是坑坑黄,几多纯度就是几多,做不得假,也嗷嗷叨叨不出花来,妳要的是好矿,不是便宜拉乌拉色货,是啵?"挂了电话,她把笔往桌上一扔,身体重重靠进毕毕软椅背揉了揉太阳穴,连轴转了几天,盼盼晕翻翻起,脑袋嘎嘎木得似石头,闭上眼,眼前却不是矿脉而是小时候。
第一次身上来月经,吓得憨憨嗖嗖,躲在沟咯头哭以为要死了,是姐姐壮山翻出母亲留下的卫生带,用有点休休脸又强装镇定的温柔,笨拙耐心地教她怎么用、怎么洗、怎么藏。选专业那年,父亲拍着桌子,啊啊擦擦吼:“女崽俚读么子地质!风吹日晒!读师范!稳当!”是姐姐把她拉到身后,身子单薄声音班硬:“通河欢喜地质就读地质。钱的事,我有办法。”第一次跟着姐姐去镇上斫肉,被肉铺老板短斤缺两,还嗷嗷叨叨些不三不四的话,她气得啊啊擦擦,想扑上去讲口,是姐姐拉住她胳膊,声音低沉:“莫嗷嗷叨叨,有理不在声高,看姐的。”然后姐姐走上前,三言两语,撇脱利落,句句在理,压得住场,让郎郎当当的老板休休脸地补足了秤,还赔了不是。
那时候她觉得姐姐是世上最盖掉的人,山一样可靠,什么都懂什么都扛,她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姐姐身后,满心欢喜和崇拜,想着长大一定要成为姐姐那样的人。可现在呢?她坐在夸燥亮堂的办工室里,手指干净,做着动辄上万的生意,和那些人精敲牙敲告;姐姐却在几几湿灭灭乌的山雾里,背着班班硬的货物,一步一波波跌,为十块钱一包的方便面和别人嗷嗷叨叨。姐妹俩,一个在山巅一个在山径,隔着的好像不只是雾和石头,见面越来越少,连坐下来安安稳稳食餐饭抄抄天都成了奢侈,那架旧琴,怕早就弦断尘封,哑了吧。
“通总,”助理声音再次打断她的思绪,带着点迟疑和小心,“…您父亲那边……又打电话到前台了,还是说……弟弟买房娶新妇的事,问您这边……能不能……先帮衬点。话事有点嗷嗷叨叨,讲您如今盖掉了莫冷血……”裴通河将手收紧,“我晓得。”她声音让人听不出情绪,“妳回过去,话事撇脱点,矿上现金流紧,没钱,以后这种事直接拒掉,再搬搬扯扯,就叫保安。”助理应了声,轻手轻脚退出去,带上了门。
裴通河扭头看向窗外,矿区里,拉矿的车进进出出,尘土飞扬。她不是冷血,只是心就那么大,脑袋太小,只能装得下那么几个在意的人,父亲眼里只有那个宝贝儿子,母亲走后,是姐姐一个人搬搬扯扯吃尽刮来把她拉扯大,现在弟弟要买房,父亲第一个想到的是“有出息”的女儿,不是帮衬,是扒皮抽筋,这债,不该姐姐还她也不会帮着填这无底洞,冷血?那就冷血好了,她的血,只给她认为值得的人。
窗外夕阳西下,她想起小时候,姐姐背着她上山,她的脸颊贴着姐姐汗湿的背,听着姐姐哼着不成调的歌,那时候她觉得姐姐的背是世界上最安稳的地方,而今,那背被生活压弯了。她拿起手机,翻到姐姐的号码,指尖悬在拨号键上,良久还是熄灭了屏幕,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太多疼只能藏在心底沟咯头。
戚椒的拌粉店是巷口的一道风景。
凌晨四点,巷子还灭灭乌着,拌粉店的灯就蛮展亮堂了,灶前蒸汽腾腾,大锅里的米粉煮得嘎嘎透,捞出来过凉水,沥干,码进白瓷碗里,好耶贴,没一点咩咩索索,她的衫袖挽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结实,动作起来拼拼动,带着狠劲和准头。
“椒姐!拌粉一碗,多放椒!辣死算我的!”熟客蹬着拖鞋,踢踢踏踏过来,声音洪亮,“来了!”戚椒应着,手起勺落,抓一把脆坑坑黄的萝卜干、喷香的花生米,舀一勺自家熬的辣椒酱,调羹翻飞间拌匀,递过去,眼神扫过客人刚放下的空碗,碗底干净,没剩一根米粉,她脸上才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浪费粮食,在她这里是要敲牙敲告、曹头到休休脸的罪过。她最看不得浪费吃食,小时候,妈生三妹香香,血崩没了,爸就成了个打摆子的,很少着家,偶尔寄点钱回来,根本不够三姐妹食饭。她带着两个妹妹,肚饥是常事,有回饿得刮来,捡了半块发霉的苞粟饼,三姐妹分着吃,吃完翻翻起,上吐下泻,躺在灶前草席上,差点没熬过去,那时候她就发了狠,一定要让两个妹妹吃饱食香再也不受饿,生存逻辑在她这里变得简单撇脱:吃饱,活下去,护住妹妹,谁敢动这点念想,她就举菜刀。
上午十点多,店里人稍稀,戚椒坐在门口小凳上择菜,忽然,一个熟悉身影晃了进来,那个打摆子的爸。心里咯噔一下,站起身,手下意识就往身后摸那把刃口雪亮的斫肉刀,上次爸来,话事嗷嗷叨叨,口水朵朵跌,说盐盐和香香大了,读书浪费钱,不如早早寻个好人家换点彩礼,给弟弟攒老婆本。她当时就炸了,血往头上涌,举着菜刀冲出来,眼睛赤红,嗓子吼得劈了叉:“妳敢动我妹妹一下试试看!信不信我今日就斫肉!看哪个狠!哪个不要命就来!”爸当时吓得波波跌,骂骂咧咧她冷血,走了。
此刻爸搓着手,嘿嘿干笑着凑到店门口,眼睛滴溜溜往店里瞟:“椒椒,爸来看看妳……生意蛮展好哦?人蛮展多。”戚椒没让进,堵在门口身似堵墙,声音冰冰冷无丝热气:“有事就话事,莫咩咩索索讲闲篇,我做工,没空打摆子。”“就是……妳弟弟……相中个新妇,人家屋里非要房子……还差几万……妳看妳……”“冇钱”戚椒打断,话事撇脱得像斫肉一刀切,“我这店,刚够我们三姐妹食饭,交房租买米油,没得多余钱,再打盐盐香香的主意,”她手按在身后的刀柄上,眼神蛮展骇人,“菜刀不认人,妳试试。”爸脸色变了变,嘴里嗷嗷叨叨着“粪箕”“冷血”“白眼狼”“白养了”,最终还是休休脸转身走了。
戚椒盯着背影消失在巷口,眼圈红了,却死咬着牙没让泪掉下来,她是姐,不能哭,转身回店,给自己狠盛了一大碗拌粉,加了双倍辣椒,辣得喉咙冒火,眼泪朵朵跌,才把心里那点翻翻起的委屈和怒火打下去,辣味冲得她盼盼晕却也让她展痛快。有熟客打趣:“椒姐,妳这粉要是卖超过十块,我们可是要报警的!”戚椒抹一把汗,脸上挤出笑,:“都是街坊,赚点辛苦力气钱,够食饭就行,卖贵了我自家心里翻翻起。”她晓得,这小小拌粉店,就是她的阵地她的战场,得守住,为了妈死前攥着她的手留下的那句话“带好妹妹……”,也为了两个妹妹能有个安稳灶前,有口热饭吃,不用再看任何人脸色。
日头渐渐升高,店里的客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戚椒陀螺一样在灶台前转着,偶尔得空,她会望着门外发呆,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心里盘算着今天收入够不够给香香买那本她念叨了好久的习题集,够不够给盐盐添件新衣,生活便是这样琐碎,像她手里的拌粉,配料简单却滋味十足。
戚盐的世界在书页之间。
大学图书馆最安静的沟咯头,戚盐钉在椅子上一样埋在书堆里,英文文献叠得老高,几乎要把她的身影淹没,笔记写得密密麻麻,字迹飞白处似寒刃掠帛,浓墨处如凤钗点金,眼镜片后的眼睛盯着复杂算式,算错了就狠狠划掉,纸页被划得妞槽翻起,她恨不得把每一个知识点都嚼碎了,咽下去,化成自己的骨血。
肚饥得咕咕叫,似有爪子在挠胃袋,她才从眠梦般高度紧张的演算里惊醒,从布包里掏出个苞粟馍,啃两口,夸夸燥咽下去,灌两口润田又立刻埋回头,她不敢停,生存焦虑似条班班硬的鞭子日夜不停抽打着她,抽得她一刻不敢潇潇塞塞不敢打摆子,她太晓得了,自己没退路,要是书读不好,没能留在城里端稳饭碗等待她的是什么,是被打摆子的爸拖回去,像处理一件拉乌拉色可以换钱的货物一样伊随寻个人家,换一笔厚厚彩礼去填弟弟那个无底洞,想到这个她就觉得扒凉,从骨缝里往外冒寒气。小时候她见过大姐椒椒哭,那次爸又来闹,要钱,姐把她们死死护在身后,等爸走了,姐一个人躲在灶后,肩膀拱拱动眼泪朵朵跌,砸在拉乌拉色的地上,她蹭过去,伸出舌头,舔了舔姐姐脸上的咸涩,小声问:“姐,我要怎么办,妳才能不下雨呢?”从那以后,她就告诉自己要盖掉要厉害,要读到谁也不敢欺负姐姐和妹妹,她拼了命,从小学到中学,成绩单上的排名永远贴在第一个,如今读研,依旧是实验室里工做得最足的那个,论文写得最快数据最准,导师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对得服,她告诉自己,没有她去不了的地方,没有她攀不上的山头,她得给小妹劈开一条路,让她将来能走得顺点。
“盐盐,歇下子吧,都写了一下午了,眼睛都要看坏了。”同学过来,拿过瓶润田,语气带关心。戚盐接过,道了谢,拧开喝了一口,嘴角努力扯出点笑:“冇事,再看会儿就好,这篇快写完了。”目光掠过窗外,城市灯火逐渐亮起,她想起小妹香香,那个先天不足的丫头总攥着拳头说要做盖掉的理科女,她得给香香做榜样,得让香香晓得,姐姐们能劈开的路,她将来也能稳稳走下去,不用怕。
傍晚回租住的小屋,路过喧闹的繁华街,空气中弥漫着各色食物的香气,其中最勾人的还是牛肉汤的醇香,她下意识摸了摸口袋,薄薄几张票子,生活费得精打细算,她咽了咽朵朵跌的口水,狠下心,转身加快脚步离开,心里想:等挣了钱,一定让大姐和小妹天天能食最香的肉,再也不用为几块钱可有好,再也不用怕打摆子的爸突然出现。
戚香的宇宙坍缩在数学课本第三十七页,函数题似一道狞笑裂罅,横亘在她与世界之间,教室第四排,光线被前排耸动的肩背切割得支离,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指尖的笔秃噜了皮,露出里面的木芯,在草稿纸上拱拱划拉,留下的不是算式,而是一团团焦虑,数字和符号在眼前跳动,扭曲成嘲弄的鬼脸。
她的脑袋盼盼晕,似被塞进一窝嗡嗡作响的蜂。那些定理,别人口中温顺的绵羊,到了她这里全成了嗷嗷翘翘的野马,蹄子胡乱践踏过她本就稀薄的信心,她生得刮来,瘦伶伶的一把骨头,坐在位置上,似一株被遗忘在窗台缺乏日照的植物,努力伸展枝叶却总是够不到那点可怜的光亮。
同桌的钢笔滚落,笔帽撞在地面发出清脆一响,她正对着一道解析几何发怔,图形在她眼里幻化成荆棘丛,几乎是本能,在同桌弯腰的瞬间,她的手已抢先一步护住了桌角那班班硬的锐角,怕人磕着。她的心思比脑子转得快,一张过于细密的网捕捞着周遭所有细微的痛楚,同桌抬起头,愣了一下,随即冲她咧咧嘴:“谢谢香香。”她的脸颊唰地烧起来,赶紧埋下头,心底那声叹息幽微绵长:她多么渴望成为那个盖掉的理科女,用好耶贴的演算,似精锐的士兵占领答题卡的每一寸疆土;想让老师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时带着发现璞玉的温烫;想让那些窃窃私语“女崽俚脑壳就是少根弦”、“洞洞达达不开窍”的声音全都休休脸噎回喉咙里。可现实是,她常常对牢题目憨憨嗖嗖僵持,同一类题型,笔记抄录得工整,错题集攒了厚厚一本,鼓起勇气问过老师同学几多回,下一次相遇,依旧第一次照面般陌生,脑子里扒凉一片,只剩无力感翻起呛得眼眶发酸,还得咬酸了牙,把湿意带回去。
课间,喧哗瞬间淹没教室,前排那个总是将指甲啃得秃秃的女生,这次物理卷子多了两道红叉,趴在桌上,肩膀拱动,压抑抽泣声碎在嘈杂里却精准地砸中戚香的耳膜,她犹豫片刻,还是从书包最内层的摸出那颗用糖纸包裹得好耶贴的水果糖,是大姐昨天趁二姐不注意塞进她手心的,糖纸亮闪闪,她揣了一天都舍不得剥开。蹭过去,脚步轻得像猫,把糖放在对方被泪水浸湿的卷子角上,声音细细软软,带着点怯:“莫难过了……吃颗糖,甜的……下次,下次肯定能考好。”女生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怔怔看着那颗糖,又看看她,鼻音浓重咕哝了一声“谢谢”。戚香飞快摇头,逃也似的溜回自己的沟咯头,她清楚自己或许永远成不了金字塔尖的学霸,脑子有时就是转不过那道弯洞洞达达,但她想做个暖色调的人,夜里共伞,总会不动声色地把伞盖倾过去大半,宁愿自己被雨剁得扒凉透心;递剪刀时,刀刃永远朝向自己;见到别人陷于窘境,总会不着痕迹地递过一句话、一个小动作,化解翻翻起的尴尬,就像盐盐姐说的,就算成不了太阳,也要可以悄悄吸掉一点点的冷和疼。她甚至养成习惯,目光会不自觉搜寻那些形单影只的身影,然后鼓起勇气蹭过去,搭上一两句话,留下一个模糊的、“还算好相处”的印象,她心里明镜似的,带着自嘲:“讲实话,我就是一个超级大装货。”但装得久了,演得投入了,那层外壳就与皮肉长在了一起成了另一种真实,她何曾惧怕付出没有回报?对她而言,付出的那个瞬间,对方眉间倏然一松的缓和,已是全部意义的所在。
放学铃声是一道赦令,她带着背上那座装满了梦想与现实重量的山,波波跌往外挪。夕阳把她的影子抻得细长,叮叮吊吊地拖在身后,在校门口斑驳老墙头,她瞥见一只恰拉,正悬在一根细丝上,奋力修补它那被风吹得踏踏溜、破败不堪的网,风很大,网叮叮吊吊,眼看就要散架,她停了脚步,看得入了神,觉得恰拉真像另一个自己,明明渺小无力,环境如此咩咩索索却还在一遍又一遍编织那个残破的梦。
她蹲下身,书包坠在脊背上,从侧袋里掏出中午省下的半截苞粟,轻轻放在旁边嗷嗷翘翘的砖缝里,然后才直起身,一步一步往家走,家的方向,有大姐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有香辣的拌粉气息暖烘烘漫出来,那是她在这苍茫人世里所有的底气与欢喜,她心里还揣着更大的事:担心大姐谈错象,担心二姐和别人啵啵嘴,她操心的日子,长着呢。
灶房里的油烟香气混暖烘烘裹住她,戚椒正挥着班班硬的铁锅铲,见她回来,头也没回,声音盖过锅铲嘈杂:“香香,先去写功课,饭立马就好,今日斫了点肉,给妳蒸了吃。”戚香低低应了一声,卸下肩上沉重的山,却没有立刻挪向书桌,而是蹭到灶边,望着大姐被灶火映得发亮的侧脸和那双忙碌不休的手,忽然轻声说,似自言自语:“大姐,我今日看到一只恰拉,在墙沟咯头结网,风好大,吹得网叮叮吊吊,破了好几个洞,它都不肯歇,一遍一遍爬上去补。”戚椒手下没停,锅铲刮过锅底,发出刺耳锐响,语气撇脱得像在评论天气:“恰拉也要食饭,不结网难道等着饿死?风会管它痛不痛?”戚香抿紧嘴唇,什么东西骤然扇了一下心尖,没再吱声,只默默放开了垂在裤缝边的拳头:是啊,风怎么会管妳痛不痛?
又一日日头西斜,山间光影变得朦胧,似匠人给万物罩上一层薄金纱,裴壮山背着半篓没卖完的货品往山下走,石阶被晒得发烫,她浑身酸痛,像是每根骨头都被拆开又强组装回去,后背汗迹反复干涸,结成了一块块凹凸不平的淡黄盐渍,硌得皮肤发痒。快到山脚那片葱郁竹林时,一阵清越鸣叫划破寂静,声音似是银匙轻叩琉璃盏,又似山泉滴落玉磬石,一下子将她从浑浑噩噩的疲惫中唤醒。她停住蹒跚的脚步,眯起被汗水浸得发涩的眼睛朝竹林深处望去,一根纤细斜逸的竹枝上栖着一只鸟儿,羽毛是那种若有似无的淡青色,头顶戴着一顶璀璨夺目的宝蓝色羽冠,宛如活着的宝石,翅尖收拢处沾着晶莹露珠,在斑驳光影间,每一次轻微转动都漾开流光溢彩的波纹,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是什么鸟?长得真俊俏…比年画上的还要好看…”她不自觉压低声音,似是怕惊扰了林间精灵,轻轻卸下背篓,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独立包装的鸟食型饼干,想要放过去又觉得唐突,只好呆呆站在原地,傻气的孩子般看得出神,连疲惫都忘了。正当她看得出神时,身后竹林小径传来细碎脚步声和清脆谈笑声。“大姐快看!这笋冒得好高!好壮实!”裴壮山回头,看见戚椒提着竹篮,里面装着刚挖沾着新鲜泥土的春笋,戚盐抱着一本厚实的书跟在后面,戚香蹦跳着走在最前头,看见挡路的裴壮山和她的背篓刹住脚步,往后缩了缩躲到戚椒身后。
戚椒也见了,笑着打招呼,声音爽朗:“这位大姐,也来竹林逛啊?挖笋吗?”目光掠过裴壮山脚边背篓,瞥见里面的方便面和玉米,“是山上小卖部的老板吧?上次买过您家的玉米,特别清甜,我家小妹可爱吃了。”裴壮山点点头,她不擅长和人闲聊,只指了指竹枝:“那鸟儿生得真特,从没见过。”戚香从戚椒身后探出头,顺着方向望去,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轻轻哇了一声,怕惊飞鸟儿赶紧捂住嘴,只敢用气声细软地说:“二姐快看!它的羽毛!那种蓝色会变光呢!”
戚盐推了推眼镜,学者本能被唤醒,仔细端详后眉头微蹙:“这应该是蓝冠噪鹛,江西特有的珍稀鸟类,数量极为稀少,栖息地破坏严重,野外很难见到。”她转向戚香,语气不自觉放软,带着引导意味,“其实不是只有一条路重要的,生物学、生态学、环境保护这些领域都很重要,以后可以多关注实际课题,比死啃书本有意思。”戚香眼睛还黏在鸟身上,小声说:“它好像不怕人呢…妳看它的尾巴,翘翘的,轻轻摇晃…”她悄悄从口袋摸出一小块面包,想掰点喂食又犹豫,看向戚椒:“大姐,面包咸的,鸟儿能吃吗?会不会不好?”戚椒走过来,轻轻抚摸戚香头发:“别打扰它,让它自在待着。它是野生的,不是家养的雀儿。”她转向裴壮山,“大姐常年在山上,这类漂亮的生灵见得多了吧?”
裴壮山摇摇头,弯腰准备背起背篓:“也是头回见。平常多是麻雀、斑鸠,吵吵嚷嚷的,这么漂亮的,稀罕。”她走了两步又回头望了一眼,那鸟儿正歪着头,用尖细的喙梳理翅羽,姿态从容,全然不在意这群人类的注视。
刚走几步,身后传来略显急促的“姐!”。裴壮山回头,见裴通河提着工文包有些踉跄地从稍陡的坡上来,“妳怎么来了?”裴壮山问,有些意外。裴通河喘了口气,擦擦额角细汗:“刚从矿上下来,去看了个项目,顺路给妳带点新茶,山上喝茶方便,提神。”话没说完,目光就被竹林里那抹灵动的蓝色吸引住了,脚步顿住,职业性地拿出手机调出资料库比对,“那是……蓝冠噪鹛?野外居然能见到?”“嗯,刚瞧见,挺稀奇的。”裴壮山说道,看着妹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想笑。
裴通河走近几步仔细端详,看着看着,职业表情渐渐柔和下来,眼神软化嘴角上扬。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姐姐还没开始日复一日地背货,手指软,会弹家里那架旧琴,虽然琴声生涩,但在她听来就像这鸟鸣一样自由欢快,她总是依赖地跟在姐姐身后,觉得姐姐无所不能,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可现在……姐姐的背被压得微驼,手指粗糙,布满厚茧和裂口,琴声早已断绝,歌声也埋在了山风里。她心里突然酸楚得厉害,转头对裴壮山,声音有些哽咽:“姐……妳别再背这么重的货了……我现在赚钱了…”裴壮山摆摆手,利落打断她,语气坚定不容置疑:“妳有妳的钱要赚,我也有我的要赚,赚大钱守山头,都一样。”她轻巧岔开话题,指着鸟儿,“妳看它,多自在,人不如鸟啊。”裴通河的话滚了几滚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她看着那鸟,心里翻腾得厉害,科技……要是科技能发达到代替姐姐做这些累人的体力活就好了……让姐姐能歇歇,哪怕只是半天,似这鸟儿一样,晒晒太阳,梳理羽毛,发发呆,或者……重新摸摸弦?她记得姐姐以前是喜欢唱歌的,商场上再艰难再疲惫,她也没有此刻这种彻骨的无力感,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研究那么多机械却从没想过帮姐姐改良一下背篓。
戚香看着这对姐妹之间略显微妙的气氛,悄悄拉戚盐衣袖:“二姐,她们是两姐妹吧?长得像,但说话的语气…一个干脆,一个急切……”戚盐点点头,低声道:“嗯,是姐妹,一看就有血缘。”戚椒看着她们,又看看那只淡定梳羽的鸟,笑道:“这鸟儿才是有大福气的,惹得我们这么多人围着看,它倒自在…”她掏出手机,想拍照,又怕闪光灯和声音惊扰了这份宁静,最终还是放下,“算了,记在心里最稳妥。美好的东西,看过就是缘分。”
这时,蓝冠噪鹛昂首,发出一串清越鸣叫,振翅一挥,带着那抹炫目的蓝从竹枝上翩然飞起,绕着翠绿竹林轻盈飞了一圈,羽翼在光线下划出道道令人心醉的蓝色弧线,最后稳稳落在不远处一株老松的横枝上,歪着头,灵动的眼睛望着底下这群人类,似是在同她们作告别。裴壮山笑了,笑容里有疲惫后的舒展:“这鸟儿真有灵性。”裴通河也笑了,转头对裴壮山语气软和下来:“姐,明天周末我上来,给妳带些衣裳和米面油,还有妳以前爱吃的茄子干和酒糟鱼,妳看看还需要什么?”裴壮山这次没再坚决推拒,只道:“不用带太多,我这儿都有。上来一趟累得慌,妳工作也辛苦。”
戚香望着飞走的鸟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身边这些性格各异又都在努力生活的姐姐们,小声喃喃:“要是天天能在这样的地方,见到这样的鸟,就好了……”
戚盐搂搂她的肩,语气带着鼓励和期望:“会的,它可能已经在地球上生活了八百年,可能见过我们祖祖的祖祖,时间流逝轰轰往前,人类只能看见自己的脸自己的心,可它们不是,它们已见过太多断掉的河太多迁徙的山,地方对人们来说重要,可对它们来说不过是皮囊化坟故情难觅,年年如此,遑论好坏。”
戚椒提起装笋的篮子:“走了,回家吃饭,香香,晚上给妳炒笋吃。”
一行人说说笑笑,或沉默寡言,沿着竹林小径慢慢散去,蓝冠噪鹛在松枝上又叫了几声,似是在为她们送别,歌声在林间久久回荡,裴壮山背着轻了些的背篓,步子似乎也轻快了点儿;裴通河想着以后无论如何要抽空多来,心里郁结散了些;戚椒想着妹妹们吃笋时开心的样子,觉得浑身是劲;戚盐想着未来的研究方向,或许可以多关注生态;戚香想着那只蓝鸟和姐姐们的话,心里那颗想成为保护这一切美好的种子又壮了几分,甚至冲淡了些畏难。
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歪斜湿滑的山径上蜿蜒相连,沾着泥土气和烟火味慢慢地走向灯火可亲的远方,山风拂过竹叶沙沙,似是地母在为女儿们轻声吟唱。
裴壮山伫立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鸟儿远去的方向,空气中还萦绕着羽翼掠过的微光,她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老茧,深陷勒痕似是刻进皮肉里的年轮,想起母亲生前常说的话:“见到稀罕鸟儿,是山神惦记着妳哩。”这话让她心头一暖又带着些酸楚,山神若真记得,怎忍心让她日日负重攀爬嗷嗷翘翘的山路,若真有神心疼她那定是母亲罢,只是她做惯了姐姐便做不回女儿了。
裴通河静静注视这一幕,手指不自觉收紧又松开,她打开包,取出一个用宣纸包裹的檀木盒子,“姐,这是今年头采的明前茶,芽尖都带着银毫…”声音有些发紧,“我认识个做登山装备的朋友,下次...下次带个符合人体工学的背篓来。”话说得急,似是怕慢一秒就会后悔。
林深处传来几声清啼似是山灵应答,裴壮山没有接话,只是望着妹妹熨帖西装袖口沾了点点泥渍,精心打理的鬓发被山风吹得有些散乱,“茶我收下。”她终于开口,“背篓不必。用惯了的家什,就像老伙计舍不得换。”她说着,弯腰背起竹篓,远处山道上,传来采茶女哼唱的小调,咿咿呀呀融进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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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对谈
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会让人养成奉献的习惯,我很讨厌这样的感受,但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是这样长大的。”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戚椒,因为我和香香爱她。”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如果江西女人的好斗曾无意刺伤了妳,我在此向妳道歉,请原谅我们,因为我们真的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因为我们真的只能带着希望往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