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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
威坪码头区那场大火与逮捕的喧嚣,如同退潮般从灰暗的街道上迅速消散。
绞刑架下约翰.莱斯特的结局,在本地报纸角落占据了一小块位置,标题冰冷而公式化。
一切都尘埃落定。
在尼古拉斯.奥兹律师的橡木桌上,那份最终确认安妮.莱斯特为唯一合法继承人的文件,墨迹已干却带着法律的重量。
安妮的手指抚过文件上凸起的火漆印,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
既无预想中的狂喜,也无复仇成功的快意,只有一片巨大的空茫,如同退潮后裸露的滩涂将她淹没。
钱。很多钱。足够她立刻买一张去新大陆的头等舱船票,彻底消失在英国这片阴郁的天空之下。
可然后呢?
在陌生的土地上,她无亲无故,是带着巨额财富的孤身女子,在那片未知的蛮荒里,会不会成为另一块无人庇护的诱人肥肉?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比威坪码头棚屋里弥漫的血腥记忆更令她窒息。
“手续齐备了,安妮小姐。”奥兹律师的声音划破沉寂。他陷在宽大的高背椅里,指尖相对,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平静,像审视一件终于完工的精密仪器。
“您现在是您母亲遗产的绝对主人。约翰.弗里德里希.莱斯特名下的动产和不动产,以及追回的变卖珠宝赃款,都已转入您的信托基金和独立账户。由我担任您的法律顾问和信托管理人,确保安全与合理运用。您随时可以支取。”
“谢谢您,奥兹先生。”
安妮的声音有些飘忽,目光仍粘在文件上,仿佛要穿透纸背,看清那庞大数字背后空洞的深渊。她拿起笔,在需要签名的地方落下自己的名字,动作机械。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每签下一个名字,那份‘自由’便沉甸甸地压下一分,如同船锚坠入深水。
“您有什么打算?”奥兹律师问道,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关切,“约翰的罪证大多藏在伦敦宅邸的画室。苏格兰场那帮人不催着点,被查封的宅邸怕是难解封。”
“那些为我们家做事的佣人呢?”安妮突然抬起眼睛,“他们没事吧?尤其是南茜嬷嬷。”想到那位一直关照帮助她的慈祥嬷嬷,愧疚的潮水漫上心头。
“她没事。除开帮约翰做脏活的亲信,其他人都没事。”奥兹律师答道。
“请给那些无辜的佣人一些补偿,”安妮说,“从信托里拿一笔作为解约赔偿,南茜嬷嬷那份多给些,感谢她这些年对我的照拂。”
奥兹律师在记事簿上记下,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深潭:“您呢?安妮小姐,是离开英国?或在斯温顿安调下来?这里没有伦敦的繁华,但胜在安宁。”他斟酌着用词,显然考量着这年轻女子怀揣巨款的处境。
安妮抬起头,蓝眼睛里蒙着一层冬日河面般的薄雾。她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我不知道,奥兹先生。真的不知道。”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曾有过一个微小的生命,如今只剩下空荡的平坦和深埋心底无法言说的钝痛。
逃离的渴望还在,但恐惧更深像盘踞在废墟下的蛇。
“不必急于决定,”奥兹律师理解地点点头,“您需要时间休养,调理身体和心灵的创伤。有任何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信托基金的管理费里包含这项服务。”
奥兹律师脸上难得地松动近乎温和的纹路,他的指尖捏着匙柄,向她递过一把黄铜钥匙。
“住所方面,您之前的临时落脚点显然不合适。我在城西靠近公园的地方有一处带小院的小房子,还算整洁安静。如果您暂时没有其他安排,可以搬去那里,租金从优。”
“谢谢您,奥兹先生。”安妮再次道谢。她接过钥匙,冰冷的金属硌在手心。
一个临时的避风港。
新住所正如奥兹律师所言,小巧而整洁。一栋红砖的两层小楼,带一个野草恣意蔓延的后院。
空气中涤净地下室的消毒石灰味,也洗去码头棚屋的血腥气,只有金色的尘埃在斜阳的光柱里无声地浮游。
安妮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环顾四壁。属于她的箱子不多,很快就整理好。她打开其中一个箱子,里面没有华服珠宝,只有几件素净的换洗衣物,以及一个用干净棉布仔细裹起来的木牌。
那是伊索为她失去的孩子雕刻的。在约翰被捕的第二天,她和伊索去了一趟灰石坡,将那个微小的土丘迁至斯温顿一处私人墓园。
那是伊索选的地方。墓园静默,天晴时阳光能照亮每一块石碑,是再合适不过的安息地。
她小心翼翼拿起木牌,指尖滑过那被摩挲得光滑的木面,将它紧紧贴在心口,在窗边那张唯一的旧扶手椅上慢慢坐下,身体蜷缩成团,夕阳的熔金透过玻璃,在她身上拖曳出一条孤绝的长影。
安妮这几日很少,日子在空壳般的麻木中爬行,活像一只遭受重击后彻底缩回壳中的蜗牛。
她常在窗前一坐就是数小时,眼神空洞看街道上行人如蚁群奔忙,马车碾过石板,工厂的烟囱向灰白的天幕喷吐着永不衰竭的浓墨烟柱。
有时,她的手掌会无意识地抚过小腹,有时,眼神则飘落在那个小小的木牌上,瞳孔深处一片荒芜的冻土。
这巨大的财富,成一副无形的枷锁,沉重得令她窒息,让她无所适从。
离开?留下?
每一个念头都陷在冰冷的泥沼,恐惧与茫然如浓雾般死死将她缠绕。她开始怀疑,当初拼死逃出那座地狱,甚至不惜让双手染上鲜血也要夺回这笔遗产,意义究竟何在?
仅仅是为了活下去?像此刻这般,如同一缕幽魂,在这寂静的镀金囚笼中游荡?
伊索的身影,成为灰暗街景里一个固定的坐标点,他并不住在这里,却几乎每日出现。有时清晨,带来一小罐温热的牛奶,一块表皮酥脆的面包,搁在厨房桌上。
有时傍晚,提着一小袋土豆和胡萝卜,或是当季便宜的菜蔬,还有油纸包着分量刚够一人食用的肉。
他总是穿着那身深色浆洗得发硬的旧西装,身上带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和蜂蜡的甜腻,那是杰伊工作的地方,也是他学习‘最后仪式’的所在。
他很少言语。放下东西默默添几块柴火,或者检查后门是否拴牢,那双灰眼睛里的专注,固执得近乎执拗。
安妮起初只是被动接受,沉溺于自身的迷茫。但不知从哪天起,当他放下东西转身要走时,她会低低地说一句:“谢谢你,伊索。”
有一次,他捎来一小截松木,纹理清晰散着树脂的清香。他未说缘由,只将它搁在壁炉旁不起眼的角落,安妮的目光在那截木头上停留许久。
她坐在窗边,手里摩挲着木纹的走向。她起身,走向一个尚未打开的旧皮箱。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从伦敦那栋查封的宅邸里艰难运出的。
她蹲下身,解开皮箱黄铜搭扣。一股尘味弥漫开来。里面没有珠宝华服,只有零碎却熟悉的物件。
几本边角磨损的童话书,封面褪色的仙女和小鹿,一只掉了半边耳朵的棕色泰迪熊,绒毛摩挲得光滑。几个上了发条便笨拙跳动的小锡兵,几卷褪色的彩色丝线一本厚笔记,用娟秀字体记录着玩偶缝制方法和材料配比。
安妮的手指颤抖着拂过这些旧物。泰迪熊空洞的玻璃眼珠望着她,童话书里夹着的干枯枫叶飘落在地。她拿起那厚笔记翻开。
泛黄纸页上,母亲的字迹清晰而温暖。某一页详细描绘着一个穿蓝色蓬裙的布娃娃草图,旁注:‘给未出生宝贝的礼物,用蓝色府绸,裙摆加三层蕾丝花边,眼睛要最亮的玻璃珠’,字里行间透着妇人的满足与自豪。
安妮的指尖抚过笔记上的字迹。她仿佛看见母亲在壁炉的暖光里,就着煤油灯,手指灵巧地穿针引线,哼着轻柔的歌谣。地毯上散落着未完工的玩具部件,空气里浮着木屑,新布与浆糊的甜涩气息。
一股酸涩冲上鼻腔,热流冲击着眼眶。她攥紧笔记,指节发白。
她从未真正理解这份遗产。
她怎么只盯着那些冰冷的金镑数字,却遗忘箱中封存的灵魂与热爱?
她曾以为继承的是金钱,此刻才惊觉,她该继承的是母亲那双传递温度的手艺。
一个念头,如破晓般清晰有力,劈开心头的迷雾:她不是守着金子坐吃山空。她要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去赋予生命。
哪怕是玩偶的生命,也应该给予色彩与欢愉。
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野藤般疯长,顷刻间缚住她的心。
她站起身,踉跄着扑向那张堆满账簿文件的桌子,手指带着神经质的颤抖翻找起来,纸张哗啦作响。
终于,那份遗产现金流的初评被她捏在手里,目光如鹰隼般抓住一行字。
‘斯温顿东区橡木街转角,原‘霍布斯杂货铺’临街铺面一间,两层,带后仓及阁楼。因原主不善经营,产权已由信托人奥兹代管,现空置待处置’。
橡木街转角!
安妮的心狂跳起来,她记得那地方。离奥兹律师的事务所不远,街角人来人往,铺面大小正好。
这是一个绝妙的起点。一股蛰伏多年的活力,带着刺痛的暖意,在她沉寂的血管里奔涌,几乎是同时,她摸到那把她用旧的小刻刀,刀锋已有些钝。
她坐下来,用刀尖刮削木头粗糙的边缘。动作起初生涩,但很快,一种遥远而熟悉的专注感回到手上。
她埋首,全神贯注,刀尖划过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木屑簌簌落下。
她并非在雕刻什么形状,倒更像在用这动作梳理自己纷乱如麻的心绪。
当她终于停下,手中那截松木的一角已被修整得光滑圆润,呈现出温润的质感。
傍晚,楼梯上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伊索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刚结束学徒的活计,身上还带着室外清冽的寒气,混着消毒皂的涩味和泥土的腥气。
灰色的短发有些凌乱,嘴角那道新愈的裂口在苍白的脸上依旧显眼。他安静地立着,像一株沉默的冬青,灰眼睛望向安妮,带着惯常的观察,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他看到她脸上未干的泪痕,也看到她眼中那簇与之前死寂截然不同跳跃着奇异光彩的火焰,以及她手中那截正被雕琢的木头。
他放下东西,灰眼睛亮起一丝微光,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他什么都没问,只是像往常一样,开始收拾壁堆边的木柴。
“我小时候…”安妮忽然开口,声音沙哑,打破长久的沉默。她依旧低着头,看着手中的木头,“很喜欢娃娃。但父亲...不,是约翰觉得那是玩物丧志,是低贱没头脑的女孩才沉迷的东西。”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木头上一个微小的凸起,“他更希望我学钢琴,学绘画,学那些他认为能提升‘格调’的东西,希望我成为母亲一样的淑女,成为他艺术灵感的新缪斯。”
她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有一次,我偷偷用碎布和木屑做了一个很丑的小娃娃,藏在枕头底下。还是被他发现了。他当着我的面,把它撕碎,扔进壁炉里。”
壁炉里的火焰映在她眼中,跳跃着,像那晚被吞噬的娃娃。“他说,莱斯特家的小姐,不该碰这些下等人的玩意儿。”
伊索停下了拨弄柴火的动作,静静地听着。没有安慰,没有评价,只是安静地存在,像一株沉默的冬青,承载着所有倾诉的容器。安妮的指尖在那光滑的木面上反复摩挲,仿佛在汲取某种勇气。
“后来,我就只敢在乘坐马车外出时,偷偷地透过玻璃看。看集市上那些孩子手里的木头小车,杂货店角落里落满灰尘的关节会动的锡兵。”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怀旧的感慨,“它们那么粗糙,那么简陋,可眼睛里的神采那么生动。比约翰画室里那些昂贵的的静物要温暖得多。”
她抬起头,那双湛蓝的眼睛带着迷茫地探寻,看向伊索。“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她声音里充满自我怀疑,“得到这么多钱,却只想着这些没用的东西?”
伊索灰色的眼睛看着她,里面没有嘲笑,只有一种近乎专注的认真。他想了想,指向她手中那截被修整过的松木块,声音平稳低沉:“你刻它时,手指稳得很。比奥兹先生签最复杂的法律文书时还要稳。”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你的眼睛,描绘它时很亮。像……”他似乎在寻找着合适的词,最终指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像星星刚要点亮天际的时候。”
安妮怔住片刻。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温润的木块。
手指稳……眼睛很亮……
她从未这样想过自己。那些被约翰斥为‘下贱’、‘无用’的时刻,那些观看玩具时心底涌起的隐秘暖流,在伊索这简单,甚至有些笨拙的话语里,被赋予一种奇异的力量。
一种属于她自己的真实力量。不是莱斯特小姐的身份,也不是那笔庞大的遗产,而是源于她指尖触碰木头,心中想象着那些小小生灵时,自然流露的专注与光芒。
“伊索,”安妮的声音不再飘忽,带着一丝坚定,“你知道斯温顿哪里能买到好木料吗?不要贵的,普通就好。还有一套好用的刻刀。”
她的目光扫过角落打开的皮箱,稍作停留,最终落在伊索脸上,那目光带着询问,带着初生的期冀。
伊索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微弱却执拗,驱散长久盘踞的灰雾。他嘴角那道逐渐愈合的裂口似乎也舒展些许。
他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支撑的力量:“知道。父亲认识个做棺材的老木匠,他那有边角料,便宜,木头也好。”他顿了顿,补充道,“刻刀,我明天去找他。”
安妮的嘴角,终于向上弯起,绽开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笑容。那笑容带着疲惫,却无比真实,如同穿透斯温顿厚重煤烟的第一缕微光。
“谢谢你,伊索。”
接下来的日子,那栋小楼里弥漫的不再是死寂,取而代之的是松木的清香和细碎和持续的沙沙声,安妮的生活被一种全新近乎专注的忙碌填满。
伊索果然从老木匠那弄来几麻袋纹理各异的边角料,还有一套保养得极好刃口闪着寒光的二手刻刀。
安妮像着了魔,整日沉浸在木屑纷飞的世界里,她不再长久枯坐窗前,而是伏在奥兹律师送来的一张结实旧木桌上。
指尖被刻刀磨得发红,有时甚至留下细小的伤口,她也浑然不觉。
她的第一批作品笨拙得可爱。
一只线条歪斜的胖墩墩木鸟,一只比例失调但眼睛被她用烧红的铁丝小心翼翼烫出神采的小狗,还有一个梳着歪辫子碎花布头裹身的布娃娃。
每一个形象都带着生涩,却又灌注她的专注和小心翼翼的温柔。
她不再去想‘体面’,也不去想约翰那鄙夷的目光。
她的世界缩小到指尖与木头接触的那一点。所有的迷茫和痛苦,似乎都在刻刀起落的节奏里,在木屑簌簌飘落的轨迹中,找到了暂时的安放,并一点点被塑形,被转化。
伊索依旧是那个沉默的见证者,他照例送来木料,扫拢地上的木屑堆。当安妮全神贯注于雕刻时,他便坐在角落那张旧椅子上,擦拭着杰伊给他的那套精细工具,专用于修复遗容的器具。
有时,他只是望着窗外,或是看着灯光下安妮微蹙的眉心和她那双因专注而发亮的眼睛。
长久笼罩在他灰色眼眸里的迷雾,似乎被安妮凝神的侧影和她手下渐渐活泛起来的小木偶驱散些许。
他不再仅仅被动地‘观察’着安妮,他开始懂得她指尖创造的那个微小世界所蕴含的力量。一种让木头活过来对抗虚无的魔法。
若安妮对着一个难缠的弧面皱眉,他会默默递上一块更趁手的木料,若她不小心割伤手指,他便立刻放下活计,拿来清水和干净的布条。他的动作总是及时,带着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你看这个,”一天下午,安妮拿起刚刻好的小熊木偶,它的鼻子有点扁,透着股憨气,“像不像…嗯…那种刚睡醒,还有点懵的样子?”她难得主动开口,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又有些犹豫,仿佛在试探着分享一件晨光里的秘密。
伊索放下锉刀,他正用边角料打磨一枚微小的马车轮。他走近凝神端详那只木熊,伸出食指,极轻地触碰小熊扁平的鼻尖,微微颔首,嘴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嗯。很…安静。”
他找到了一个词,用在这只小熊身上,赋予安妮一种近乎沉淀下来的宁静,就像她此刻专注雕刻时,整个房间里流动的气息。
安妮的笑意更深些,纯粹的喜悦点亮她的面庞。她将小熊轻轻置于窗台,任午后的阳光浸透它。光线流淌在木熊身上,也流淌过安妮金色的发梢,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
伊索望着她,灰蓝色的眼眸映着这暖意,仿佛那专注的暖流,悄然融化了眼底的一角冰层。
安妮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却充满生机的街道,眼中燃烧着炽热的光。
“我想开一家店,伊索!一家玩具店!就在这里,在斯温顿!用我从母亲笔记里学到的,去做出能让孩子笑,让大人也想起童年的东西,木头做的,布做的…那些不会背叛,不会算计,只带来单纯快乐的东西!”
安妮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带着宣告般的激动与忐忑,等待伊索的反应。他会觉得她异想天开吗?一个刚继承大笔遗产的年轻女子,竟要去开玩具店?
伊索静静听着,目光扫过她因激动泛红的脸颊,掠过她紧捏的旧泰迪熊,最终落回那双燃烧着陌生热情的蓝眼睛上。
那个坚决不屈的复仇者,如同薄雾般正在消散。眼前这女子身上,正焕发出刺目新生的力量。
他沉默片刻,就在安妮以为那冷静规劝即将出口时,他却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块沉实的基石,稳稳地托住她喷薄而出的梦想。
“需要木工。”他说道,灰眼睛认真地望着安妮,“那些木头配件。小车,摇马,积木...我见过父亲的棺材,也见过镇上匠人的玩具。道理都一样,只是尺寸和用途不同。”
他的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我能学。或者...搭把手。”
他没说‘帮你’,而是“搭把手”,把自己也放了进去。
这近乎笨拙的直白,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安妮的心。她没料到他会如此自然地把自己纳入这个刚刚诞生,甚至有些荒诞的计划里。
一股强烈的酸热冲上眼眶。她看着眼前这清瘦沉默,嘴角带着伤疤的少年,他就这么站着,说要去做木工玩具,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这比任何漂亮话的鼓励都更有力量。
“真的?”安妮的声音发抖,带着不敢信的轻颤。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可嘴角却固执地向上弯起,那笑容混着泪水,像雨后的泥地,湿漉漉的,却透着一种巨大的松快。“你…你愿意?”
伊索郑重地点点头,目光扫过纸上那处空铺的地址:“橡木街那铺子,后仓够大,能隔出工坊。工具……慢慢添置。”他已开始盘算这些细处,沉稳又务实。
一股暖流裹着奇异的踏实感,猛地淹没了安妮,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在这刚挣脱噩梦的天地间,她寻到了路,而第一个站到她身旁的,竟是这火车上偶遇,在逃亡路上给予她支撑的少年。
她胡乱抹了把脸,那笑容亮得刺眼,像穿透阴云的光:
“好!好极了!伊索,咱俩一起!”她几步抢回桌边,抓起那页纸,手指急切地点着画圈的地名,像个急于分享宝藏的孩子,“就这是这里!橡木街拐角!明天就去看店面!奥兹律师那儿……哦,还有本钱……账目……”她语速飞快,念头东跳西窜,一股久违的生命力在她身上奔涌流淌。
“一步一步来。”伊索的声音依旧平淡,像锚定风浪的礁石。他走到桌边,拿起那张写着地址的纸,仔细端详,“明天,先看地方。然后,清点材料,列单子。”
他的目光落在安妮母亲那本摊开的笔记上,停在一页画着精巧木制滑翔翼的草图处,“这个结构...可以参考。”
安妮凑过去,两人头挨着头,目光都落在那泛黄的纸页上。
窗外,斯温顿的暮色沉下来,街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昏黄的光晕漫过玻璃,笼住这对年轻人。他们刚从泥潭里拔出脚,此刻正笨拙又固执地,想用木头、布头和一点念想,搭出个安放欢乐的窝。
冰冷的遗产数目字仿佛在褪色,鼻尖倒似嗅到木屑的清香,指尖也触到彩布的柔软,在那片复仇的灰烬底下,一颗叫‘造物’的芽,正悄悄拱开了土。
橡木街转角那间尘封的铺子,成为安妮和伊索的新战场。
清漆与木屑的气味,彻底驱散旧日的阴霾。安妮拿出部分遗产,伊索则掏出在杰伊那里做学徒攒下的微薄积蓄,每一便士,都精打细算。
安妮埋头设计、采购布料、管理账目,她像极了饥饿的学生,贪婪地汲取母亲笔记里的养分,又往纸上添加自己的新念头。
伊索包揽所有力气活和木工活。他沉默,但学得很快。
杰伊得空时会来指点,看着伊索拿着凿子、刨子,比划棺材尺寸和玩具小马的比例,那张严肃沉默的脸上,偶尔掠过一丝难以察觉近乎欣慰的神情。
伊索的手很稳,心也沉静。木料在他手下,渐渐显出憨态可掬的小动物轮廓,或是精巧的活动关节。
铺子的招牌是伊索亲手做的,他选了块纹理细腻的白橡木,用凿子小心刻出‘奇妙匣子’的字样,边缘打磨得光滑圆润。安妮买来鲜艳的油漆,一笔一画填上颜色。
招牌挂起那天,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金灿灿地照在簇新的红蓝招牌上,引得几个路过的孩子好奇地驻足。
橡木街的石阶上,安妮和伊索歇下一天的活计。
远处,天幕染着橙红。
“真累,”安妮揉着发酸的肩膀,“希望早点开张。”
“里面都快装修好了,”伊索伸手替她揉捏,说着剩余的事务,“就剩货架,还有招聘的事。”
“招人?”安妮沉吟片刻,“过些时日再说吧。刚起步,我还忙得过来。”
伊索只点点头。安妮拿定主意的事,他向来不多话。
夕阳的金边描摹着两个年轻的身影,他们絮叨着店里的琐碎。在这未完工的玩具店旁,两人寻到了各自的位置,和一份难得的宁静。
日后,这间铺子装着的,不止是玩具,更是他们亲手打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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