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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
暖亭之内,霎时沉寂。
天光映照,箭簇折射出一点幽亮的寒星,正对着谢琚咽喉。只要谢绰的手指稍稍一松,这根羽箭便能洞穿他四弟的颈项。
郑小丸拔剑出鞘。立刻有个白面长须的属官按剑两步,挡在她面前,面色阴沉。卢览托地跃起,从后横身将郑小丸死死抱住。
“都别动!”
盛尧仍然怕的要命,心里怦怦直跳,从席上站起身,按住郑小丸握剑的手,将她和卢览一起推开。
谢绰身后的属僚们也齐齐按住刀剑,神情冷峻,亭内亭外,杀机陡起。
唯有箭锋所指之人浑然不觉。似乎对近在咫尺的死亡毫无概念。
那手腕微动,铜铃轻轻摇了一声。
叮铃。
铃声清脆,响在这暗哑的对峙中,很是诡异。
“三哥,”他微微一笑,温柔平和,“这个不好玩。”
“是。”谢绰笑道,目光沉静如水,手指稳稳扣着弓弦,“天意既在季弟,想必区区凡铁,是伤不得分毫的。季玉,你说对么?”
……这就是谢丞相属意的继承人。
盛尧咬咬牙,打起精神,看看郑小丸,又看看卢览。
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将要刮擦到喉咙。
她把狂跳的心脏压回里头,狠下意志,欺身向前,趁着谢绰手秉弓箭,一把抓住他腰间佩剑的剑柄。
谢绰正满引弓弦,没料到她会突然逼近。盛尧根本也不管什么礼数,回手便拽。
“殿下!”崔亮与卢览齐声惊呼。
四周仿佛被抽提着拉远了。她只感觉到剑柄凉的不行。
谁也没想到这所谓的皇太女会突然发难,众人不及阻拦,只听佩环纷乱,铿锵一响,那剑便即抽出。谢绰大惊,回身便要去格挡,
不待他放下弓箭,盛尧双手握住剑柄,用尽全力,朝着他旁边的檀木案几,径直劈了下去!
哐当!
一声巨响,木屑横飞。案几被她从中劈开,断口参差,案上的茶盏杯盘狼藉碎裂,茶水腾起白茫茫的蒸汽。
温热的水珠泼溅到众人身前,谢绰闭了一下眼。
再睁开时,他的佩剑,正插在身侧半尺之处,剑身还在微微震颤,发出嗡嗡的余音。
满座皆惊,全无一人敢说话。
茶水顺着断木滴落在地。
答。
滴答。
连谢绰也因此暴烈而退了两步,长弓低垂,手中的弓弦微微一松。
“领军将军!”
盛尧双手握剑,抬起头,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直视着谢绰,厉声喝问:
“这是在质疑我的天命吗?!”
剑尖上指,茶水沿着剑身血槽反折流下,又从指间滴落。
谢绰笑容收敛,缓缓放开弓弦,看着眼前这个持剑而立的少女。
“若有质疑,君侯当即刻回府,以此弓此箭,叩问于丞相!”
盛尧反手将剑尖往地上一顿,这剑比她手臂还长,“若不质疑,那还有什么可占卜的?!”
谢绰脸上变色,露出了真正的讶异。缓慢地将指向谢琚的弓收起。
“殿下息怒。”他脸色变幻不定,将弓递给身后的属僚。过了片时,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衣袍,“殿下说的是。绰只是……久未见四弟,与他开个玩笑罢了。”
他走上前,绕过被劈开的桌案,又扫视盛尧手中长剑,忽然微笑。
“给殿下奉茶。”他向身后点点头,便有侍从慌张过来,收拾案几。谢绰伸手示意,众人按下气氛,重又入座,复又亲自为盛尧斟上一盏热茶。
他俯身将茶盏双手奉上,盛尧却不接,只是皱着眉头,将那柄沉重的长剑还入他腰间。
铮地一声,长剑归鞘。
“古人云,射以观德。”盛尧扬起头,将麻得发抖的手背到身后,“君侯好射术,我今日已经见到,这已经足够。”
——无所谓了,她恨恨地想。至于你刚才箭指胞弟,观的是什么“德”,咱们心知肚明。
“殿下过誉。”谢绰把她的讽刺全当耳旁风,只是笑道,“殿下雷霆威重,心资玲珑,绰今日方才领教。”
他收回茶盏,自己饮了一口,目光却越过盛尧,扫向自始至终都未曾动过的谢琚。
“倒是很得殿下宠爱。”
……
啊?
盛尧发呆,盛尧疑惑,我是这个意思吗?
“……殿下可听说过,”谢绰在她走神时忽然开口,语调悠然,“我这四弟,此前是何等模样?”
这人武艺又好,说话又惯于咬文嚼字,盛尧头疼得很,恨不得立时就走,偏偏他要在这里慢慢相谈。
“有所耳闻。”她还在被那句宠爱震惊,含糊应道。
“哦?”谢绰放下茶盏,“那殿下听到的,恐怕只是些皮毛。我这四弟,年少时便称美玉,十三岁能作问难,十五岁,父亲考校我兄弟兵法,沙盘推演,我三战三败,皆负于他一人,当时都中都道:‘谢氏四子,琚玉最贤’。”
他停顿片时,冷冷一笑,“殿下,这等聪明骄傲的人,会因为母亲亡故,便伤心过度,变得痴傻,说出要当皇后这等荒唐言语么?”
他摇头。
盛尧身上稍微出汗,都能感觉到卢览在席后坐立不安,此事正是谶纬之说的根基。
“三公子小心说话,”她试着沉下脸,“中庶子因为母亲去世害了心智,这是人伦常情。”
“是么?”谢绰轻笑一声,闲适地靠上凭几,“母丧之痛人皆有之。可一个士族男子,若真要做了皇后,我这弟弟,心里难道就不怨恨殿下吗?”
他不再看盛尧,转而对谢琚道:“季玉,你告诉三哥,你当真想做皇后?”
谢琚始终垂眼正坐,闻言抬起头,扫过兄长,又转向盛尧,似乎停顿了相当久的时候,忽然脸上泛起红晕,显得有些不安。
“想。”
谢绰的笑容稍微隐去,向前倾身,
“我如何能信?”他摊开手,神情坦然,“这几年来,我一直派人暗中盯着季玉。我以为,他这疯病是障眼法。”
“……但这几年,他什么也没做。不曾与任何公卿私下往来,不曾读过半卷兵书,甚至连父亲赏赐的良田都任其荒芜。这,才是我至今还信他三分的原因。”
将盛尧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他信个鬼!这就是大大方方地告诉她,他谢绰已经监视了谢琚好几年,就差把人翻过来里里外外都抖落一遍了!兄弟情谊简直比外头的数九寒天还凉。
“殿下,”谢绰话锋一转,“连我都不能全信。您又要如何将您的天命,安安稳稳地系于这样一个变数之人身上呢?”
盛尧看着站在侧近的那条鱼,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快被劈成两半。这得怎么说?“对啊对啊我也觉得他很有古怪”?
就在她进退维谷之际,一道煞风景的响动,突地搅乱了这奇特的气氛。
是木头碎裂的“咔哒”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方才还安静侍立的谢琚,俯下身,从那张被劈坏的案几断口处,拈起一小块木刺。
她手上忽然暖和,盛尧低头一看,原来是被谢琚抓住手腕,将木刺塞进她的手中。
谢四公子似乎对兄长的诘问毫无反应。茜色的衣袍微动,珊瑚坠轻轻摇晃。他冷淡地转回身,一反常态。
盛尧抬起头看他,寻思也难怪谢绰多年耿耿于怀。雍容公子,珑松玉刻,这风仪确乎仍然很好。现今他不曾在笑,就显出些尖锐似的危险。
“阿摇,”谢琚忽然回过头,平静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我想回去了。”
盛尧如蒙大赦,立刻松了口气。
“雪大了,”她朝谢绰虚虚一礼,“君侯,告辞。”
谢绰点点头,与众人回拜后,便当先起身,亲自将他们送到暖亭之外。临行时突然从属官手中取回那柄长弓,双手奉上。
“这柄弓名为‘折鸿’,曾随家父征战。今日赠予殿下,一为请罪,二为祝愿殿下将来能开弓折鸿,箭定乾坤。”
盛尧皱眉:“君侯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弓太重,我拉不开。”
谢绰转过身,嘴角似乎勾起一抹冷笑。
“总有一天,会的。”
盛尧不置可否,也不再给谢绰任何开口的机会,转身便走。郑小丸与卢览连忙跟上,一行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郊外别业。
天光后,谢绰独自立于暖亭,目送他们远去,久久不语。
直到那几人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视野尽头,他才缓缓转身,对身旁的僚属吩咐道:
“自今日起,别苑的耳目,再加一倍。”
僚属一愣:“君侯,这……”
谢绰点头。
“父亲……为我们择了一位了不得的傀儡。”
*
回去的辎车上,盛尧抱着那张沉重的折鸿弓,只觉得手臂酸麻,心里怎么也没法安生。因此偷偷掀开车帘,去看外面骑在马上的谢琚。
他挽着白马,依旧走得从容,只是不再与她并驾,风吹起衣袍,亮色在灰白的天地间,显得有些孤单。
“阿览,”盛尧朝旁边靠靠,“你说……他到底是不是很不正常?”
“是不正常。”卢览冷静附和,“所以谢三公子说的话,虽然是挑拨离间,却也不是毫无道理。殿下,您须得时时刻刻记着,他姓谢。”
他姓谢。一个比一个不是东西。
“所以谢三郎才高明。”盛尧觉得更加头疼,“他知道我动不了中庶子,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挑拨。”
蛐蛐刚刚叫罢,盛尧心里头,又跳出几百只兔子开始蹬腿。
但那箭是真的。谢绰扣在弓弦上的手指,也是真的。
卢览沉默片刻,忽然道:“殿下,您是主君。”
“我知道……”
“主君,便不能有退缩之心。”卢览严峻地与她指出,“君臣一体,荣辱与共。您若败了,别说他,咱们焉有活路?殿下要做的,不是自怨自艾。”
盛尧愣愣地听着,心里那几百只兔子,总算消停了些。
对,她甩甩头,重又振作。
皇太女身上如今担着这么多人的生死干系。以后她的面前将会有更多人,对她说各种话,似此多作担心有什么用?寻个机会私下探探,再把案几赔了才是正经。
*
回到别苑,天色已晚。
盛尧心里记挂着事,一下车便吩咐卢览:“去库里挑一套最好的檀木案几,明日一早给中领军府上送去。再备些安神的汤药,给西厢送一份。”
可出乎她意料,谢琚当先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侍从,一言不发,竟连晚膳都没等,甚至没像往常那样黏在她身边,径直回了西厢房,将门一关,便再没了动静。
盛尧派人送去的汤药和晚膳,都被守在门口的谢府侍从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只说:“四公子已经歇下,不许任何人打扰。”
一连两日,都是如此。
西厢房那扇门,就再也没有开过。倒像是一条沉到水底最深处,再也不肯浮上来的鱼。
想他才被亲兄弟拿弓箭当面指着,盛尧揉一揉脸,抖擞精神,自己手下的人,自己得去看看。
当天夜里,盛尧趁着外府的灯火都已熄灭,悄悄换上身寻常衣裙,连郑小丸和卢览都没惊动,独自一人,借着廊下昏暗的灯笼光,摸到了西厢房的院外。
却不曾想院门虚掩着,里面黢黑一片,连一丝灯火也不留。往日里混着名贵熏香的暖气也消失了,只剩下冬夜里清凌凌的空气。
盛尧心里一沉,犹豫了好久,总觉得那黑影里藏着些鬼怪,赶紧蹑手蹑脚推开院门,踩着薄薄的积雪,走到寝殿门前。
她抬起手,尽量把那黑地里一眼都不看,匆匆叩响房门。
叩叩。
无人应声。
“鲫鱼?”她试探着叫一声。
里面依旧寂静。
盛尧有些发慌,被左右黑得汗毛直竖,加重了些力道,“谢琚?你在里面吗?开门。”
回答她的,只有呜呜穿过庭院的寒风。
“我才救过你!”
没人回答。她自己个儿白白担心了整天,盛尧心里一凉,又重复说,
“我才救过你!”
她不死心,再用力拉了几下门,总觉得黑影里有什么将要追过来了,几乎要喊出声来,
“谢琚!你不是想当皇后么!你但凡剩下些神智!就该……你再不开门我……”
话还未说完,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甲胄摩擦,
“……那日崔长史便吩咐,西厢这边要多加巡看,万不可有什么错过……”
盛尧立刻噤声,慌忙缩进门廊的阴影里,心咚咚直跳。要是被崔亮的人发现她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地跑到中庶子的房门前,那可真是说不清楚。
脚步声越来越近,巡逻甲士手里提着的灯笼,映在雪地上一晃一晃,眼看就要照到她藏身的角落。
她顾不得怕黑,赶紧四下张望,可这院里空空荡荡,连棵能藏人的树都没有。眼看灯光越来越近,脚步也越来越响,她急得手心冒汗,只能将自己贴在门板上,屏住呼吸。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那灯笼的光芒即将扫过她脸颊的瞬间。
房门开了一道。
一只手从门内探出,手腕蓦地教人握上,盛尧不及回头,就被人抱住,拉进了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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