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如君

　　好不容易熬到盛筵散了，夜色渐浓，太后留姜念林在宫中陪她说说话。
　　她侧卧在榻上，拉着姜念林的手，在他身上看来看去，疼爱地说道：“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父亲了，性子倒像随了你母亲，他们若能看到该有多高兴啊……这些年，你去封地之后，我很少再梦见灵灵了，倒时常梦见你。梦里你小小一个，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
　　姜念林也跟着她笑，任她轻揉着自己的脸。
　　如今再看，太后白发苍苍，纵珠围翠绕，也难掩衰颓，就仿佛殿内金碧辉煌的陈设和惟妙惟肖的雕刻向她包抄过来，誓要把她的精气神抢个精光似的。
　　以前雷厉风行的太后，还是渐渐败下阵来。
　　没多久，太后有些困乏，她半闭起双眼，轻轻拍了两下姜念林的手后松开，小声说：“你也有家了，我就不多留你了，明日早些回去吧，好孩子。”
　　姜念林行过礼，向殿外走去，走到门口，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侍女们将帘帐放下了，正一盏盏熄灭烛火。重重帘幕和香炉里的袅袅白烟搅在一起，外祖母的样子已经看不清了。
　　第二天一早，白徽和姜念林驱车来到临近城郊的一处僻静巷口。“我昨天都打听好了，那家店就在这最里面。”白徽自信满满地说。
　　他跳下车，向闾巷里走去，姜念林抬步跟上。
　　巷子里的路不宽，但平整，户户人家大都还关着门，只从烟囱里冒出一道道炊烟，墙上的瓜藤结着丝瓜或南瓜，两大一小三只不知谁家的狗儿从他们身边哒哒跑过，跑到巷子口大声吠叫起来。
　　白徽边走边说：“最近朝堂的事，听说了吗？李大人娶了苏大人的独女，彻底投靠皇党了。前两天刚升任四品官，与昔日同窗孙大人已如云泥之隔。这人的升沉势异，原来全在朝夕之间啊。”
　　“皇党又多了一个，我们这边你现在是头儿，你有什么打算吗？”他又问道。
　　“我们这边，现在手上有兵权的，除了我还有哪个？先前陛下赐婚，让我做驸马，不就是为了委婉点收回兵权吗？”
　　“哎，你说的对。昨天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说是咱们全靠陛下那些孝心吊着也不为过。唉，怕是后面更不好过了。你难道没想过……搏一回？”白徽说着就要伸手去摘瓜藤上的花，被姜念林拦住。
　　“我对那个位置没有野心，甚至我一开始连齐王都不想做。”
　　“那你现在不做得挺好？”
　　姜念林想到玉如君，舒心一笑：“所以，我打算一会去买些绸缎布匹。每样都买，红色的多买些。”他能做的就是给他多留一些用得着的，什么都多留一些。
　　白徽猛然停住，他看姜念林满脸认真，不禁笑着嘀咕道：“跟着你混，我完全看不到前途啊。”
　　“你的那份我来结账，婵娟的你负责。”
　　“哈哈哈哈哈，这你说的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天你尽管买。”
　　又走了一段路，姜念林拉住白徽，说道：“万一，我。你们要早做打算。”大有不应不休的架势。
　　白徽敷衍着答应了。
　　何时起站在姜念林这边的，他不记得了。皇宫里的日子，也没什么好怀念的，唯一一点遗憾便是刚入宫那段时间，他都在别扭中度过了，白白浪费了。至于那个从小起，就像鬼一样缠着他们的皇权，每每想来都忍不住睥睨：“千年田换八百主，皇帝老子有什么了不起？”他宁可叛君也不会叛友。
　　从巷口的一户人家那边，传来开门声，他们并肩行走在头顶那道窄长的蓝天下，继续往巷子深处去。
　　回家的路永远比离家的时候好走，两人一路顺风顺水，到家时比预计的日子早了三天。
　　回到城中，姜念林先去买了些玉如君爱吃的点心，再返回王府。
　　一到府中，只问了仆人玉如君在哪，没让人去通报。他向书房走去，听仆人说，这快一月里，玉如君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基本都在书房待着。
　　他站在门外，看向书房内，玉如君正埋头在书案上作画。
　　一道夕阳沿着窗棂细长的影子边，滑进砚台，被他蘸在笔尖，绘于纸上。花园那边群鸟戛然长鸣，他不知在画什么，画得这么全神贯注。
　　姜念林静静望着，恍惚耳畔响起了街市人群熙熙攘攘的声音，小童们围着刚出锅的吃食叽叽喳喳，你追我赶的脚步声跑进书院，书中文章浩淼如海，堂上夫子口若悬河，正说到：明月又照高楼，长路漫漫浩浩。
　　他自它们之间穿过，死寂一片的宫殿陡然出现，截断去路。他立刻轻唤他的名字：“如君。”察觉到自己声音里的颤抖，瞬间湿了眼眶。
　　回过神，连忙赶在被发现前整理好情绪。
　　有风卷动案上的烛火，玉如君蓦地抬头，一眼就看见站在门口的姜念林，拿着一包东西朝他晃了晃。
　　他先前的胡思乱想顷刻一扫而空，来不及放下手里的毛笔，欢天喜地地朝姜念林跑去，一把抱住他：“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这些日子他非常想他。
　　姜念林接住他的拥抱，笑着说：“给你个惊喜。”
　　“我刚刚在画你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把姜念林拉到书案边。画卷上的姜念林侧身而立，只微微扭头望向画外，方才的那抹夕阳点在他的眼睛上，完成了最后一笔。这画的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姜念林顺着玉如君手指的方向看罢画，伸手把他揽进怀里，亲昵道：“更喜欢画上的我，还是现在这个我？”
　　怀中人的眼里情绵绵，意缱绻，双唇微动……答案无须言明，他已知晓。
　　两人回到小书房，玉如君取出姜念林带回的桂花饼，钻进他怀里，尝了一块，果然好吃。
　　天边的晚霞散开了，促织一声一声叫个不停，不知不觉月儿已爬上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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