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雨沉沉

　　养精蓄锐后，蒙空雨和周呈楷又陆陆续续看了好几套房子。然而，令人满意的房子是不需要挑来拣去的，往往只需要一眼，就能确定要租下的就是它。

　　这套房子有可以晒太阳的大落地窗、可以种植物的阳台、一应俱全的开放式厨房，蒙空雨依次为它们发出惊喜的声音，周呈楷面带微笑，跟随在她身后，他觉得，他不再旁观幸福，属于他的幸福，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于是他上前，轻轻从背后抱住蒙空雨。

　　“满意这套吗？”

　　“我很喜欢，”蒙空雨转身，与周呈楷面对面，仍被他虚虚圈在胳膊之间，“不过，我们还得住一年时间，简单改造改造，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好啦，”周呈楷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想怎么改造呢？”

　　蒙空雨像是提前有了对他们要住的地方的畅想，说起改造想法来滔滔不绝。

　　“这里，”蒙空雨先跑到大落地窗旁边，“一定要买把摇摇椅，出太阳往这儿一坐，别提多惬意了。”

　　没等周呈楷有反应，她又奔向厨房料理台：“这里要多添置些用具，各种各样的都需要。”

　　她跑到他身边，抱着他胳膊晃悠：“我们就可以一起做美食，比如甜点啊饼干什么的，还有各种想吃的菜式，我们都可以一起复刻出来，你觉得好不好？”

　　“好，”幸福快要从周呈楷弯起来的眼睛里溢出来，“还有呢？还有什么想法？通通说出来吧。”

　　蒙空雨又接连说了一大堆，完全没有停顿，甚至不需要站立着思考一下再说下去，好像对于她和他的居所，她早就有过无数次设想，所以能做到张口就来。

　　订购的物品全到货了，两个人就一块儿布置，不过大部分是蒙空雨在旁边指挥，周呈楷动手。整理就绪后，两人一同缩在落地窗前的摇椅上，轻轻摇晃，看着天慢慢变黑，谁也不想动。

　　摇到昏昏欲睡，摇到时间仿佛暂停在这一刻。

　　周呈楷满足地想，时间能暂停在这一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这就像故事的圆满完结，不过他和蒙空雨，比故事里的人们还要圆满幸福，他会跟她有确切的以后，还有好长好长的以后。

　　两人一屋的日子也确如期待的那样，圆满得无可比拟。

　　一起出门，再一起回到家，成为彼此的能量来源，好像一整天的疲累全都能赶跑。哪怕有时独自外出，筋疲力尽地回到家，也会有一个人站在玄关处笑着说道：“你回来啦。”

　　这一切都圆满得不像话。

　　他们谁都坚信这份圆满会一直存续。

　　蒙空雨也不例外，即便一开始就是带着虚情假意的面具，和处心积虑的接近，但倘若能一直演下去，那便也成了真实。

　　这不，日子一天天过去，从她和他踏入校园，直到即将迈出校门，都从未有过破绽，周呈楷也从未有过疑心，连蒙空雨自己，也不再怀疑任何了。

　　这一切务必会永远存在的。

　　她一开始求的完美人生，以她意想不到的方式成真了。她没替代他，而是与他实现了独属于她的幸福美满。

　　多么超乎寻常的美妙。

　　可越是这样处处充盈着幸福的气息，却越是从心底里冒出惶恐不安。

　　周呈楷明明就躺在她的身边，与她侧身相对。

　　明明近在咫尺，萦绕在她鼻尖的气味像一杯凉白开，充满水分子和矿物质的气息，柔和、纯净，分明有熟悉与安定的魔力，她却难以静下来了。

　　周呈楷的呼吸平稳，已经安然入睡，蒙空雨坏心思地伸出手，一寸一寸地沿着平整流畅的面庞向上，轻抚他的眼角眉梢，再顺着鼻梁高挺的弧度往下，停留在鼻尖，以指腹轻旋，打圈，截断他的呼吸在自己的手心。

　　蒙空雨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呼吸频率变了，睫毛细微地跳动，眼睛还闭着，手已经精准地握住了她造次的手。

　　“抓住了。”刚睡醒的声音，夹杂着一丝如砂纸打磨过的低哑，熟睡中的周呈楷被她吵醒，却没有一点儿脾气。

　　“我睡不着。”

　　“刚刚不还说累得不行，要睡觉了？”

　　“我就是睡不着。”蒙空雨不讲道理，“你陪我说会儿话，等我睡着了你才能睡。”

　　周呈楷没有异议，双眼惺忪着，伸手将她搂过来，哄慰道：“为什么睡不着？”

　　“我们快要毕业了。”

　　“还在因为工作的事情忧心？”周呈楷眼睛闭着，揉揉她的后脑勺。

　　“也不是，”蒙空雨轻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找到这么合心意的房子。”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

　　在周呈楷睁眼前，蒙空雨恰好闭上双眼，感受他将自己的脑袋送进颈窝中，她的额头抵在他的锁骨处，而他的下巴放在她头顶。

　　他的声音不再通过耳道传入，而是通过胸腔的细微震动慢慢渡向她的身体。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一定能找到更好的房子，我们也会越来越好的。还有……”

　　“还有什么？”蒙空雨心急，忙抬起头发问。

　　“我想想啊——”周呈楷拉长尾音，状似在思考她想听到的话语，然而声音中的笑意根本藏不住。

　　蒙空雨轻轻拧了他一把，不痛却痒酥酥的，周呈楷忙求饶：“好了好了，不要挠我，我就说……”

　　蒙空雨放过他，让他有空隙说话。

　　“还有，”周呈楷看着她，表情认真且坚定，“我们会越来越爱对方，反正我会这样。”

　　蒙空雨长久地没回应，周呈楷也并不催促，两个人只是这样隔着呼吸都能打在对方脸上的距离对望。

　　“那……”蒙空雨轻声问，“你为什么会喜欢我？你还记得吗？”

　　“我怎么可能忘记。”

　　“那让我听听看。”

　　就像一般情侣那样，蒙空雨也开始在乎周呈楷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为什么会喜欢她，有多喜欢她，开始回味名为“爱”的温度、掂量承诺的重量。她还没意识到，也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她同样把一颗真心珍重地捧给眼前这个人，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刻。这会儿还在侥幸地想，兴许她还和起初一样的心境，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周呈楷的回答也像大多数的男朋友那样：“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无可救药地喜欢你了。”

　　蒙空雨显然不满意这种说法，太像定好的话术，太缺乏可信度。

　　“敷衍我？”

　　蒙空雨一掌拍在他大臂上，表达不满意这个回答。

　　周呈楷夸张地“哎哟”一声，笑得胸腔震动，随后将她搂得更紧：“我说真的。”

　　“不像真的。”

　　“真的是真的，”周呈楷语气突然认真起来，“我真的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了。不过我也没有第一时间确认那就是喜欢罢了。”

　　蒙空雨追问：“那有什么契机让你确认了？”

　　周呈楷没多思考：“首先是一种奇怪的感觉，第一眼见你，明明是那么狼狈的场面，但你散发出来的感觉是强烈的，扑面而来的生命力，包括第二天你病成那样，我也看不出羸弱。之后就渐渐变为‘特别’。”

　　“我对你来说很特别？”

　　“是呀。”

　　“我的哪个点让你觉得特别？”

　　“一定要有合乎逻辑的解释？”

　　“不然呢？”

　　“好，那你认真听，听我好好向你解释，”周呈楷笑得更加坚定，“你很特别，你像小太阳一样温暖明亮，很爱笑，笑容很有感染力，有驱散阴霾的强大能量，让我不自觉想靠近。你极具同理心，细腻温柔，我想守护你带给我的这种舒适又安全的氛围与共鸣，一直守护，不能忍受它被破坏掉。”

　　“所以你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占据了我的全部，我贪心地企图把我们的视线永远绑在一起，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任何人都无法与你相提并论了。”

　　“不过最重要的一点——”周呈楷顿了一下，“你很特别，因为你是蒙空雨。”

　　蒙空雨听完这些动情的话，原本应该是要感动到哭泣，可她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被这些话触动是真的，但担惊受怕更强烈。

　　因为他说的这些“特别”，都不是真实的。

　　性格好、家庭美满，都是她的粉饰；她周身散发出来的“太阳”，则需要她用强大的心力维持，这种维持令她始终紧绷，一刻不容松懈，时刻监控自己，时刻保证贴合“幸福又和谐”的剧本。

　　她早就丧失真实感受，甚至早已忘却自己本来的面目。

　　那周呈楷嘴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无论是谁，她都要扮演下去。

　　没有退路。

　　她惊慌失措地钻进他的怀里，惧怕他看出端倪，而挤得毫无缝隙，祈求他那温和、包容的真正的爱，能将无法窥见天日的潮湿地带炙晒个彻底。

　　然而对周呈楷来说，这是她对自己这番表白的最好回应，多么令人心满意足的恋人之间的依恋，他闭上眼睛，享受与她相拥而眠的安心。

　　*

　　毕业的日子越来越接近，所有焦头烂额的事务接二连三尘埃落定，毕业生们倒是难得得了清闲。

　　蒙空雨感觉到手机的嗡鸣，拿出来看，陌生号码，却来自她不愿看见的地区，她愣了有一会儿，旁边的周呈楷问：“不接吗？”

　　她回过神，直接摁灭手机屏幕，猛地塞进包里：“未知号码，不用管。”

　　便再也没拿出手机。

　　直到夜深人静，她才避开旁人，深吸一口气，打开手机，果然有条信息，挂在通知栏上，措辞和缓，却有说不出的压迫。

　　「你总该回来了，四年，也够了。」

　　蒙空雨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敌可怕的东西，动作粗暴地把手机丢得老远，用力地喘着气，还是觉得呼吸不畅通。手指插进发根，不住地胡乱揉搓，在原地踱来踱去，脚步凌乱无章法。

　　她突然顿住，憎恨地瞪着地上的手机，恨不得撕咬般的扑上去，手机也被她吓得要赶紧逃开，在她手上挣扎翻滚，好不容易得以逃脱，又被她一把捞起来。

　　手机被吓得失了智似的，接连识别好几次面容都匹配不上，蒙空雨混乱地捣鼓，发出兽类受到威胁时发狠的那种“呜呜”声。

　　直到她终于打开手机，手指仿佛能在屏幕上戳个坑出来，直接就将那条消息连同左上角的未读标识删个一干二净。

　　做完这再简单不过的动作，蒙空雨都像是用空了全身力气，瘫软着撑在地面，大口呼吸，带动着背脊都在大幅度起伏。

　　不过很快她就恢复平常，站起身来，什么波涛都不复存在，就像这里和她这个人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平静地捡起手机，笑容如常地回归人群。

　　*

　　周呈楷发觉，蒙空雨的手机这两天异常地热闹，纵使是静音，也能看到屏幕不间断地亮起。

　　“最近有什么事情吗？”周呈楷有些担忧。

　　“什么？”蒙空雨不解。

　　“你这两天消息很频繁。”

　　“啊，被你发现啦，”蒙空雨笑得狡黠，“放心好了，不是有新对象了，如果有的话，我会第一个通知你。”

　　周呈楷点点头：“你人真好。”

　　然后恶狠狠地假装用力拧一把她的脸颊：“但我绝对不会同意的！”

　　笑一通之后，周呈楷仍旧放不下心：“真的没什么事吗？”

　　“真的啦，”蒙空雨说，“兴许是我投简历投得太多，最近确实多了很多未知来电，接起来都是些打几百个电话的工作，我不乐意接听，就随他们打吧。”

　　周呈楷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说法：“我也接到过。”

　　走了一段路后，周呈楷忽然说起：“我明天得回一趟我家。”

　　“要回几天啊？”

　　“要不了几天，很快就能回来。”

　　周呈楷看着她垂下头，明显地不舍得，于是提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回你家？”蒙空雨嘴巴张成O状。

　　“要不要？”

　　“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

　　“就是不太好。”

　　周呈楷见她已经在动摇，继续高强度劝她一起回家。蒙空雨突然反应过来，胳膊一甩：“差点被你洗脑了，我现在才不跟你回去，还没到时候呢。”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看你表现吧。”

　　周呈楷连忙殷勤地替她捶肩：“我这样表现你满意不？”

　　蒙空雨向前跑开企图甩开他，嬉笑道：“你想得也太容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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