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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带藏锋侯府静 深闺雨落宗法忧
词曰:
稚子捧玉带,锦鳞动,
媚影泼酒香帕送。
账海迷踪银山重,
慈亲絮语透帘栊。
夏礼辽俗冰炭逢,
惊雷醒懵懂。
算珠解千结,灵犀通。
德宣侯府这厢,懿璘质班亦早早起身。
今日侍奉更衣的,却是一位陌生少女。她眉眼尚带稚气,手捧盛放玉饰的锦盒,始终低首,动作虽小心翼翼,却显生疏。懿璘质班数次欲看清其面容,皆未能如愿。
她自锦盒中拿出一套极尽华贵的玉带与带钩。玉带通体镶嵌着上品和田白玉,玉牌雕有繁复云纹,温润华贵,非同凡响。带钩尤为精巧,竟以整块羊脂玉雕作蟠螭纹状,螭口衔环,栩栩如生。
懿璘质班不解道:“府中尚在孝期,平日皆素服简装,今日何以弄这些劳什子?!”
少女被他问得一颤,战战兢兢回道:“是……是母亲吩咐,她说侯爷虽在孝期,亦不可失仪。这些……皆是陛下御赐之物,独一份的……”
懿璘质班一早就思忖府账之事,本是心不在焉,倏地听到“母亲”二字,猛然回神!
他立刻追问:“母亲?!你是!?……”
少女抬头应答,懿璘质班终是看清其尚稚的姣好面容。她柔声道:“侯爷,我是七妹...霞绾。”
懿璘质班忍俊不禁道:“叫三哥便是,何须侯爷长侯爷短,反倒显得生分。”
“母亲特意嘱咐,府中皆得称侯爷。”
懿璘质班记得其母乃贺楼氏。“怎是你来更衣?下人呢?”
霞绾听他语带关切,微抬螓首,颇为自得道:“这些贵重之物,是我替侯……替三哥掌管的,母亲平素总是嫌我毛毛躁躁,今日偏要让她知晓,我也是个仔细之人,侍奉好三哥自是不在话下!”
待懿璘质班趁霞绾说话之际仔细瞧着,忽又发现霞绾在自己注视之下赧然垂首。他察觉这小妹虽仍有稚气,身段却已玲珑有致。一番思考之后道:“此番辛苦你了,日后……需穿戴时,再唤你。”
言毕,挥手示意她将玉饰取下。
七妹听后嘟着嘴,轻声应道:“是,侯爷!”
之后,懿璘质班移步至书房。面对老管家廖情忠呈上的府账,他首次真切体会到“家主”之责的沉重。账目之繁复远超所料,内外开销、田庄收成之外,竟还有几笔与水月升庄间语焉不详的银钱往来。
正当他头昏脑胀之际,苏顺自外间进来,并呈上牛牧颖回信。懿璘质班接过后未立即阅信,见苏顺未退,知其尚有话说。
“还有何事?”
“回侯爷,世子府送信之人名叫邓晓芳,乃世子妃身边管事姑姑。她本欲亲呈信笺问安,小的言明侯爷府务繁忙,她便留下信笺,自行回去了。”
懿璘质班也未多想,回了句“知道了”,苏顺便知趣退下。
对账期间,侯爷与管家廖情忠不时携账册往返库房清点。懿璘质班长这般大,头一遭瞧见如此之多的黄金白银,那一箱箱、一摞摞,在烛光下耀目生辉。他只觉心潮澎湃,却不得不在下人面前强作镇定,同时心中暗骂道:“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儿!不都是你的么!土鳖!”
就在这个空当,一袅娜女子款步来到懿璘质班书房,一眼瞧见了那封异于平常的精致信笺。她环视一圈,确定无人在此,便不管不顾,径自拆阅,阅罢竟发出一声邪魅娇笑。旋即,迅速将信笺按原样折好放回桌面,趁懿璘质班自前院返回之际,悄然从后门溜走。
懿璘质班甫一进屋,便嗅到一缕似曾相识的香气,只是一时之间记不起在何处闻过。旋即,他敏锐察觉到桌上信笺不复原样,应是被人挪动过。
他忙展信阅读。阅毕,先是淡淡一笑,随即摇摇头,将信揣入怀中。
时辰易过,此刻已到午膳之时。
为使家人亲近,董鄂氏命府中姐妹同席用膳。
席间,最为热情殷勤的,当属花怜。懿璘质班自她摇曳身姿间,嗅到其体香与书房残留香气别无二致,心念电转,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花怜堂姐也是机敏之人,自是察觉。
她端着酒杯,莲步轻移,袅娜行至懿璘质班身侧。一双桃花眼媚意如丝,柔声道:“侯爷弟弟,前几日多有怠慢。今日姐姐特来敬你一杯,祝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懿璘质班只得起身端杯致意。就在杯盏轻碰刹那,花怜手腕“不慎”一歪,整杯晶莹葡萄美酒,不偏不倚,尽泼在懿璘质班素色衣襟上。
“哎呀!”花怜娇呼一声,面上满是“惶恐”与“自责”,“瞧我,真真该死!竟污了侯爷衣裳!”
言罢,立时自袖中掏出一方绣有鸳鸯图案的香帕,不由分说便为懿璘质班擦拭。香帕带着浓郁的异香,而她指尖也“无意”间隔着手帕,在他结实胸膛上暧昧轻蹭。
她俯身贴近,在他耳畔吐气如兰,声线又软又糯,充满无尽暗示:“侯爷弟弟莫怪,姐姐手笨。衣裳湿了,穿着定然难受。不若……让姐姐伺候侯爷弟弟,换身干净衣裳?姐姐的手艺,定叫侯爷弟弟……妥帖,满意。”
懿璘质班只觉热血冲顶,猛地后退一步,避开她的触碰。心中亦懊恼至极——恼这堂姐的轻薄放浪,更恼自己方才竟对这挑逗起了可耻反应!
这对女人的最原始欲望,恰在此时唤出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身影——云雾缭绕的水月升庄,亭边与他论诗、眼神清亮如水的牛牧颖穎。一股想要逃离污浊的强烈冲动拽住了他,于是,再顾不得宴席礼数,只冷冷对花怜道了句“不敢劳烦”,便拂袖而去。
回到宣和院,懿璘质班径直步入书房,屏退左右。他再次取出牛牧颖穎那封信笺,指尖拂过纸面,却觉此刻心烦意躁,竟难以凝神细读。家宴上那令人窒息的觊觎目光,夹杂着花怜的媚态、霞绾的亲近,此刻如潮水般涌至——虽为堂亲,那女子对他这副新贵躯壳毫不掩饰的灼热企图,生生带来一种黏腻而陌生的困扰。
他索性将信笺搁在案上,独自在房中踱步。只怪这些年潜心修行、游学练智,却于男女情事涉猎未深。纵是过往对某些女子心有倾慕,也不过是心底暗念,日子久了也都不了了之,对于如何开启一段真正情缘,他则是全无经验。
却未曾想,今日的自己竟成了他人眼中可攀附、可算计之辈。转念又生疑窦:她们与自己终是堂亲,岂可存此污秽之念?思及此,又觉自己是骤登高位,心神不宁,平添多疑。
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思绪渐渐飘远。父亲不幸早逝,年纪尚幼的他便不得不独立支撑起门户,如今长姐幺妹皆已出阁。细想下来,自己确已至婚配之龄。陛下不也下旨催婚了?那圣旨写得明白,甚至可不论门第,只要眼下有了心仪之人,报上去即可。
可是到底如何选择呢?还是……一并纳之?一时间,懿璘质班也是毫无头绪。
正头疼之际,新拨来的小太监黄海明在门外轻禀:“侯爷,老夫人和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懿璘质班微怔:“哪位老夫人和夫人?”
黄海明恭敬回:“回侯爷,是潘老夫人与海夫人。”
懿璘质班心下了然,亲祖母潘氏乃夏人,并非辽之贵胄;父亲亦只娶了夏人海氏一位妻室。这二位,才是这深宅大院里他唯二的至亲骨肉。现如今她们便住在与宣和院一墙之隔的漱芳斋。
懿璘质班至漱芳斋依例行礼一番,母亲海氏眼中满是疼惜,拉住他的手说道:“看你席间未动几箸,想是未得饱食。”言罢,便命人传膳,特意嘱咐做一大碗侯爷年少时最爱的油泼面。
不多时,一只精雕大瓷碗稳稳置于案上。
碗中热气腾腾,琥珀色的宽面根根舒展如玉带。最夺目的是那层红油,色泽鲜亮如玛瑙,这红油源自一种稀有的异种辣椒,非市井可见。炸得焦香的辣椒碎散落其上,黑红相间,宛若碎宝镶嵌。翠玉葱花、白玉豆芽点缀其间,与那铺满的红油相映成画。细看之下,每根面条皆吸足了红油,边缘泛着诱人光泽,香气扑鼻——麦面的醇厚交织着异种辣椒的诱人香辣,层次丰盈,勾人心魄。正是这千金亦难求的辣意,将这碗面推离凡俗,每一道香气都在宣告着其珍异之处,仿佛一口便可尝出与尘世间那粗食判若云泥的醇香。
望着这碗面,懿璘质班心头一暖,顿觉饥肠辘辘。他执起玉箸,抛却侯爷体面,大口嚼咽起来,直吃得额角沁汗。一旁侍立的两名婢女瞧着此景,皆是喉间微动,随后相视莞尔。
“娘亲!怎地这般辣?”懿璘质班搁下空碗,舌尖发麻,忍不住抱怨。
海氏白他一眼,嗔道:“也没见你少食一口。”
懿璘质班瞥了眼那光可鉴人的碗底,讪讪地转了转眼珠,挥手示意婢女退下。
待下人尽去,祖母潘氏才缓缓开口:“固熙,回府几日,感觉如何?”
懿璘质班不明其意,只道:“今日与忠叔对了半日账,头昏脑胀,未及四处走动。”
“你觉得忠叔此人如何?”
“老实本分,是府中难得的忠仆!”
“他近来探得些风声,”潘氏补充道,“不便直禀于你,又觉事关紧要,便先告知了我与你母亲。”
懿璘质班只觉茫然,探询地望向母亲海氏,只见海氏亦凝重颔首。
祖母续道:“你在京中,可是安置了一位名唤韦氏的同乡?其兄亦是你的旧识。”
懿璘质班还道是何大事,爽利应道:“确有此事。不过是为她寻了份账房差事。她孤儿寡母,身世堪怜!”
海氏却不放心地追问道:“当真别无他情?”
懿璘质班此刻却是困惑了:“此人娘亲您也认得!我不过代其兄偶尔探望一二。她娘家不容这和离之身,一女子携子独居,实属不易!”
海氏急道:“外头皆传你们……”
“清清白白便好!”潘氏立时截断儿媳话头,“我们信你。”
懿璘质班此刻终是恍然大悟,一时只觉啼笑皆非!
潘氏知他心思,语重心长道:“你如今是侯爷,非复往昔那随心所欲的孟浪书生。一言一行,多少双眼睛盯着,不可不慎。”
懿璘质班忙起身向二位至亲深深作揖:“祖母、母亲教诲,孩儿一刻未忘!”
海氏见状,眼眶微红,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潘氏略带嫌弃地嗔她:“你啊!孩子如今大了,凡事自有主张。”
待懿璘质班落座,潘氏又道:“既贵为一等列侯,若有心仪姑娘,便该直言!纵是当朝公主——”言及此,潘氏自觉僭越,忙双手合十朝天一拜,“也非全无可能,你入宫觐见之际,陛下的言语,老身琢磨着,是有此意的。”
至此,懿璘质班深感二位至亲为了他的婚事殚精竭虑。这不仅是他个人的终身大事,更是乙那楼氏血脉传承、国爵承袭、香火延续之根本!
他忙恭敬道:“祖母、母亲放心,懿璘质班若遇良人,必第一时间禀告,不再让二老为固熙忧心。”
潘氏、海氏齐声道:“如此甚好!”
祖孙三人又饮了几口茶,潘氏终将思虑良久的话道出:“固熙!你如今贵为侯爷,自不缺攀附的富家娇娥。府内府外,盯着这侯爷夫人之位的,大有人在,你需万分提防!”
“孙儿明白!”话一出口,他忽然意识到祖母话中似有深意,忙改口,“孙儿……不明白!”
他这番表态,使得海氏险些将刚入口的热茶尽数喷出,她强忍滚烫咽下,急问:“究竟是明白还是不明白!”
潘氏瞧着儿媳窘态,无奈一笑。她呷了口茶,方徐徐道:
“无论你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固熙,祖母只叮嘱你一句——这府里头,亦有人惦记你这侯爷夫人的位子!”
此言如同惊雷,在懿璘质班脑中轰然炸响!他之前那些关于堂姐妹的隐忧,并非臆想!也不是他多心!然而,他转念又想:虽是堂亲,终究未出五服,况且共有一位曾祖父!他辩驳道:“不能啊!祖母,她……她们是我堂姐妹,我们皆出自一位曾祖父!”
海氏亦道:“是啊娘,固熙说得在理,想是您多虑了。”
懿璘质班心知席间诸般情景,二人必已是看在眼中,又补充道:“伦常宗法,岂容僭越?”
潘氏却只叹息一声,凝视着他,接着用前所未有的肃穆语气唤他辽名:
“懿璘质班!”
长这么大,祖母首次如此唤他,还是以这种语气。他如遭棒喝,慌忙起身垂首。
“你那些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自幼在夏人堆里长大,可还记得大辽的规矩,可还知晓辽人的礼法纲常!”
不待他回神,她一字一顿,如重锤敲击般喝到:
“你是‘懿璘质班’,亦是‘固熙’,但如今,更是大辽的侯爵!你承袭的,乃是大辽的国爵!”
潘氏一席话如醍醐灌顶!懿璘质班骤然惊觉:他虽完成了从布衣到贵胄的身份转换,却因自幼长于夏人堆,受夏人礼法之濡染(祖母、母亲皆是夏人),尚未适应从 “夏人礼教” 到 “辽人风俗” 的过渡!辽俗…… 辽俗何曾拘泥于五服之内?同祖父的堂兄妹婚配,亦是寻常之事!
这意味着,花怜,甚至霞绾,皆有可能觊觎侯爷夫人之位!更可怖的是,这念头背后,未必没有董鄂氏与温迪罕氏的推波助澜!
思及此,懿璘质班只觉一股寒意自脊背窜起。他忙向二老拱手深揖,沉声道:“祖母、母亲,孩儿懂了!您二位拳拳关爱,固熙铭记于心。此后定当万分警醒,严加防范,绝不给那些心怀叵测者可乘之机!”
懿璘质班与潘氏、海氏二人又叙了几句家常,见二人面现倦色,便起身告辞。二人未离座,只再三叮嘱他好生将息,莫要思虑过甚。懿璘质班应下之后,转身独出,向院门行去。
行至院中,身影将隐入月洞门时,他脚步忽地停滞。身后漱芳斋窗棂内,隐约传来祖母与母亲压低了嗓音、却难掩兴奋的絮语。
只听祖母潘氏道:“她既育有二子,身子骨当是极好的,定是能生养!”
母亲海氏应和:“是这个理。只是……不知固熙心意……”
“该不会厌嫌吧?!”
祖母语气笃定回道,“我看那韦氏,虽是寡居,却也知书达理、品性纯良。固熙心善之人,原就对她多有照拂,彼此间也算熟稔。”
“我看使得!”潘氏一锤定音,“与其让府里那些不知根底、满心算计的野丫头钻营,倒不如寻个知根知底、性子柔顺的放在他身边,老身也安心!”
立于月洞门阴影里的懿璘质班,听后哭笑不得,只得苦笑着摇摇头,缓步穿门而出,径回宣和院。他只道祖母与母亲此番言语是爱孙心切之举,急于为己张罗婚事,至于她们交谈间将韦氏作为婚配人选,自己却是从未想过,也未放在心上。
可是当他踏入书房,目光再次触及桌案上那浩如烟海、盘根错节的府内账册时,只觉头大如斗。
他长叹一声,随手翻开一册,只见密密麻麻的条目映入眼帘——田庄铺面的收支尚可理清,可与各路权贵府邸之间那语焉不详的银钱往来,却看得他目眩神迷。
“需一个绝对可信、精于数算之人……”他喃喃自语,心中渐起郁结。
骤然间,祖母与母亲方才隔窗压低的絮语,如灵光一般在脑中闪过!
“……她育有二子……”
“……咱们县镇的韦氏……”
“……寻了份差事让她算算账……”
算账?!
懿璘质班霍然起身,眼中精光暴涨!灵犀顿通!
她会算账!
他激动地在书房内顿足拍掌,思绪如潮!怎就忘了!当初正是因韦氏善数算,才托旧友为她谋得账房一职!
现如今,自己苦无臂助梳理这如山账目,这韦氏不就是破局之人?她乃同乡旧识,自己知根知底;又身家清白,不涉京中党争;更承己恩惠,必当尽心图报!
最紧要者,她可使自己从这账目泥淖中彻底解脱!
真乃踏破铁鞋无觅处!连日烦郁,此刻尽数涤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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