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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老旧居民楼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在苏阳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沉闷的“哐当”声,隔绝了外面街道渐起的喧嚣,也暂时隔绝了那个充满审视目光的世界。门内,是截然不同的景象:狭窄逼仄的楼道,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空气中漂浮着陈年灰尘和潮湿霉味混合的气息,墙壁斑驳,贴着各种褪色或撕掉一半的小广告,水泥台阶磨损得坑洼不平。
这里没有便利店休息室那种粗糙的安全感,只有一种被遗忘的、带着衰败气息的寂静。
苏阳半抱着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林溪,小心翼翼地踏上第一级台阶。林溪的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像被寒风持续吹打的枯叶,脚步虚浮无力,几乎全靠苏阳的支撑。她深埋着头,帽檐的阴影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点苍白紧绷的下颌。每一次迈步都异常艰难,仿佛脚下不是台阶,而是烧红的烙铁。
苏阳的手臂稳稳地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腕,将自己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她能感受到林溪身体的僵硬和沉重,那不仅仅是疲惫,更像是灵魂被抽离后躯壳的重量。苏阳的心沉甸甸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专注,眼神锐利地扫过脚下,避开那些容易绊倒的坑洼和散落的杂物。
楼道里异常安静,只有她们沉重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还有林溪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那声音被四壁挤压、放大,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无助。偶尔有楼上住户开门关门的声响传来,或是模糊的电视声、孩子的哭闹声,都让林溪的身体猛地一缩,像受惊的兔子,下意识地往苏阳怀里更深处躲藏。
苏阳立刻收紧了手臂,用身体将她护得更严实,同时压低声音,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别怕,没人看我们……就快到了……” 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黑暗中唯一清晰的锚点。
终于,艰难地爬上了三层。苏阳在一扇贴着褪色福字、油漆剥落的旧木门前停下。她松开揽着林溪的手,飞快地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把用细绳系着的、磨得发亮的铜钥匙。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被打开。
苏阳推开门,一股更加浓重的、混合着陈旧家具、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饭菜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先侧身,将林溪轻轻推进门内,自己随后才跟进来,反手迅速关上了门。
门一关上,仿佛将外界所有的窥探和喧嚣都彻底隔绝。这是一个极其狭小的一居室。客厅兼作餐厅,只放着一张掉漆的折叠桌和两把塑料凳子。角落堆着些杂物。墙壁泛黄,天花板角落有渗水留下的深色印记。光线比楼道更暗,只有一扇小小的、糊着报纸的窗户透进些许模糊的天光。
简陋,甚至可以说是破旧。但此刻,对林溪而言,这却是一个比家里那个冰冷的豪华牢笼更让她感到一丝喘息空间的地方。没有父亲随时可能爆发的怒火,没有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只有一种……属于苏阳的、带着生活挣扎痕迹的真实气息。
“坐这里。”苏阳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回到熟悉环境的松弛感。她扶着林溪,让她坐在那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塑料凳子上。林溪顺从地坐下,身体依旧紧绷着,双手死死地攥着校服下摆,指节泛白。她低着头,帽檐像一道坚硬的壁垒,隔绝着任何可能的视线交流。
苏阳没有立刻去开灯。她放下书包,环顾了一下小小的房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局促。这里的一切,和林溪那个宽敞明亮、装修奢华的家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她快步走到唯一的小窗户前,踮起脚,费力地将那扇糊着旧报纸、布满油污的窗户推开了一条窄缝。
“呼——”
一股带着凉意和远处城市喧嚣气息的风,立刻从缝隙里钻了进来,搅动了室内沉闷的空气。虽然这风并不清新,甚至夹杂着楼下小吃摊的油烟味,但它带来了流动,带来了外面世界的一点声音,驱散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苏阳转过身,背对着窗户,逆着那模糊的光线看向林溪。林溪依旧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维持着那个深埋着头、蜷缩着肩膀的姿势,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膀和偶尔无法抑制的抽噎,证明她还活着。
苏阳的心被那无声的悲伤狠狠揪着。她沉默地走到林溪面前,蹲了下来。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去碰触林溪,只是安静地蹲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像。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窗外模糊的车流声、风声,和林溪压抑的呼吸与抽泣。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缓慢流淌的粘稠液体。林溪紧绷的身体,在苏阳无声的、充满耐心的守候中,终于开始出现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那是一种被巨大痛苦和恐惧掏空后,精神极度疲惫下的本能反应。
她攥着衣角的手指,因为用力太久而微微痉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刺痛感,似乎也麻木了。眼泪似乎也流干了,只剩下眼眶的干涩和肿胀。喉咙里堵着的巨大悲伤,仿佛凝结成了沉重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心口。
苏阳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她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伸出手,不是去碰林溪的脸,而是轻轻地、试探性地覆在了她依旧死死攥着衣角的手背上。她的掌心带着劳作留下的薄茧,却异常温暖。
林溪的手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样,却没有立刻抽开。
苏阳感受到了那微弱的抗拒,但她没有退缩。她只是用自己温热的掌心,轻轻地、坚定地包裹住林溪冰凉而僵硬的手指。那是一种无声的传递:我在,我在这里。
这个动作,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林溪最后一点麻木的屏障。她深埋的头颅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抬起了那么一点点。帽檐的阴影下,那双红肿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终于露了出来。那里面没有光,只有一片被泪水反复冲刷后留下的、空洞的荒芜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的视线茫然地落在苏阳的脸上,聚焦了好一会儿,才似乎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干裂起皮,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眼神脆弱得如同即将碎裂的琉璃。
苏阳的心被那眼神刺得生疼。她用力握紧了林溪冰凉的手指,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强行渡过去。她迎视着那双空洞的眼睛,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易碎的梦境:
“林溪,看着我。”
林溪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目光依旧涣散。
“看着我,”苏阳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黑暗中的一束光,试图照亮那片荒芜,“这里只有我们。没人能伤害你。看着我。”
她的目光沉静而坚定,里面没有丝毫的怜悯或好奇,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肃穆的守护和决心。那目光像一道无形的绳索,一点点地将林溪飘散的意识拉回现实。
林溪涣散的目光,终于艰难地聚焦在苏阳的眼睛上。那里面清晰的倒影,映出自己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红肿的眼睛,刺眼的纱布,还有那双空洞得令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眼睛。巨大的羞耻感再次翻涌,但这一次,似乎被另一种更强烈的、被那坚定目光所吸引的微弱力量所抵消。
她看着苏阳。看着那双褪去了阳光、沉淀着风暴过后深重痛惜和某种破釜沉舟般力量的眼睛。苏阳的嘴唇抿得很紧,下颌线绷着,额角有细密的汗珠,眼神深处,除了对她的心疼,还有一种林溪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冰冷的、如同淬火钢铁般的坚硬光芒。
那光芒,是对林辉的愤怒,是面对不公的恨意,更是一种……保护她的决心。
林溪的嘴唇再次动了动。这一次,一个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艰难地从她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苏……阳……”
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
“嗯。”苏阳立刻应道,声音低沉而温柔,包裹着林溪那微弱的声音,“我在。”
简单的回应,却像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在林溪空洞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那沉重的铅块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巨大的委屈和恐惧再次找到了出口。
“我……我害怕……”林溪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哽咽,“……回家……” 说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眼泪再次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之前崩溃的嚎啕,而是无声的、绝望的流淌。那泪水冲刷着她苍白的脸颊,也冲刷着她眼中那片荒芜的绝望。
苏阳的眼神骤然一凛!那淬火般的光芒瞬间变得锐利无比。她握着林溪的手猛地收紧,力道大得甚至让林溪感到了疼痛。苏阳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刃,牢牢锁住林溪盈满泪水的眼睛,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斩钉截铁的力量:
“那就别回去!”
这四个字,像冰冷的石块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掷地有声。
林溪的哭泣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力量的话语而停顿了一瞬,茫然地看着苏阳。
苏阳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更加坚定,那里面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听着,林溪。他——” 苏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个称呼让她感到无比的厌恶,“——林辉,他再敢碰你一下试试!”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狠厉和决绝,像一头被彻底激怒、亮出獠牙的幼兽。她甚至无意识地抬起了另一只手,那只手的指关节因为刚才在便利店门口攥得太紧,此刻还微微泛红,指骨突出,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他再敢动你一根手指头,”苏阳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墙壁,直刺那个她从未谋面却已恨之入骨的男人,“我跟他没完!”
这句充满了少年意气甚至有些莽撞的宣言,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劲,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林溪心头厚重的绝望阴云!不是安慰,不是空洞的承诺,而是一种带着原始愤怒和反抗力量的宣告!
林溪怔怔地看着苏阳,看着她眼中那燃烧的、冰冷的怒火,看着她紧抿的、透出倔强的唇线,看着她那只紧握的、指节泛红的手。一股微弱却滚烫的热流,突然冲破了心口那片冰冷的荒芜,直冲眼眶!那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被保护的悸动。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从未有人如此明确地、带着如此强烈的愤怒和力量,站在她这一边,对抗那座名为“父亲”的冰冷大山。
苏阳看着林溪眼中那重新涌出的、带着复杂情绪的泪水,看着她微微张开的、干裂的嘴唇,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她松开紧握的拳头,那只手转而轻轻抚上林溪冰凉的手臂,声音也放柔了些,但那份坚定丝毫未减:
“别怕。有我。”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溪嘴角那块刺眼的纱布,眼神再次变得沉痛,“现在,什么都别想。就在这里,休息。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狭小破旧的房间里,空气依旧沉闷,带着霉味和灰尘的气息。但此刻,却仿佛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在悄然改变。林溪靠在冰冷的塑料凳背上,身体依旧虚弱,心口的恐惧并未完全消散,但那股几乎将她溺毙的绝望感,似乎在苏阳那句带着狠劲的宣言和此刻坚定不移的守护目光中,被撕开了一道微小的裂隙。
窗外透进来的模糊天光,落在苏阳紧抿的唇角和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上。那光芒不再仅仅是穿透玻璃墙的碎阳,更像是一把在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带着锋芒的利刃,试图为沉入深溪的她,劈开一丝喘息和反抗的可能。
尽管前路依旧荆棘密布,冰冷的深水仍在脚下,但在这破败的方寸之地,林溪第一次感受到,那道看似坚不可摧的玻璃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而那缝隙中透进来的,是苏阳用愤怒和决心点燃的、带着灼痛温度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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