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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沈蕙娘霍地立将起来,沉声斥道:“方宝璎,你支银子时,可曾想过绣庄如今是何等光景!眼见着库房里没米下锅,母亲还在屋里病着,银子有一分算一分,都是救命钱!”
她再回想前晌临行时方宝璎言语,一时愈发痛心,只道:“你当日口口声声应承我,家中之事只由你管着。李娘子与我说时,我只道你如今知事了,还全不肯信。竟是不知,你管事倒管到戏院赌坊里去了!”
方宝璎霎时红了眼眶,只将一双眼定在沈蕙娘面上,咬牙道:“好得很!戏院赌坊,我全去了,有劳沈大管事明察秋毫!横竖你瞧我时,只当我是那等败家的纨绔,往后便再不须你这般费心。你只管尽你绣庄管事的本分去,休教我与你拦了路!”
说着,开了门,迳往外头去了。
沈蕙娘瞧着方宝璎背影远了,早是面色煞白,僵立当场。那蛱蝶比翼的青玉梳子,原教她贴身收在怀中,这时节却只硌得她心口生疼。
她鼻息深循,到底定一定神,只忖道:此事一不可惊扰方明照,教她再气出个好歹;二不能教绣庄众人得知,否则必定人心涣散。眼下唯有盯紧了方宝璎,莫教她再捅些娄子。至于库中亏空,横竖眼下困局已解,慢慢填上,也便罢了。
主意已定,沈蕙娘又往绣庄来,召得几个心腹账房和管事,严令今后凡是少东家支取银子,无论作何用处,皆须报与她知晓,教她点了头方可。
众人虽觉诧异,然而见得沈蕙娘面沉如水,也不敢多问,都点头应下了。
转眼便到掌灯时分。方府中在花园亭下设了一桌家宴,摆下几样时新果品、应节菜肴,另配了新蒸的桂花糕、酥皮月饼,以作中秋庆贺。
方明照坐在主位,虽犹是病体未愈,然而得了那山蚕丝的好消息,面上倒也颇增了些红润之气。
沈桂娘也从书院回来,教方明照从头到脚换了一身新衣裳,挨着沈蕙娘坐下。她不知近来绣庄诸事,只知今日门下团圆坐地,自是欢喜。
沈蕙娘与方宝璎分坐方明照左右,皆穿戴得光鲜,面色却到底有些灰沉沉的。
方明照问过沈桂娘书院功课,又问了沈蕙娘几句山蚕丝之事,沈蕙娘一一答了,单拣那宽心话儿说来。
见沈蕙娘如此,方明照只叹道:“此番全赖蕙娘奔波。可怜见的,自入了绣庄,竟教你三天两日遇事,没个清闲时候,也是我这作母亲的不中用。”
沈蕙娘忙道:“原是蕙娘分内之事,母亲怎的这般言重。”
方明照将她手轻拍一回,笑道:“好孩子。”
一面又与方宝璎道:“宝娘虽不肯与我说知,瞧瞧这几日辛苦,倒将人也累瘦了。”
方宝璎正自低头出神,听得这话,不过闷声应道:“理会些琐事罢了。”
说话间,又上了一道清蒸鱼,端的香气扑鼻。
沈蕙娘知晓这鱼最合方宝璎口味,往日桌上,少不得与她夹一块最是肥美的鱼腹。这时心念一动,便不由伸箸过去。
然而箸尖才碰着鱼身,抬眼时却恰与方宝璎四目相对。沈蕙娘登时回过神来,硬生生停箸在半空,进退不得。
方宝璎把眼将她一瞪,自家斟满了一盏桂花酿,仰头便灌了下去。
沈蕙娘面上微热,但觉心中一刺,只得顺势将鱼肉夹起,放入自家碗中,默默低头吃下了。
方明照见了这景象,立时眉头微皱。
沈桂娘也觉出此间古怪,只与方宝璎道:“姐媳,怎的倒只顾吃酒?好歹动动箸儿罢。”
一面又与沈蕙娘道:“阿姐,你且与姐媳取个月饼吃。”
方宝璎搁了盏,强笑道:“桂娘不消挂心,我自家取来用些便了。”
说着,取个月饼来吃,却是满面不见喜色,端的嚼蜡一般。
方明照将眼风往两个中间一扫,便与方宝璎道:“你这孩儿,怎的倒只知自家吃来?蕙娘在外奔波这几日,你便与她斟口酒吃,也教她松快松快。”
沈蕙娘忙笑道:“无碍。宝妹几日在绣庄管事,原也辛苦。方才贪嘴多吃了几杯,想来也有些醉了。”
方明照瞧她两个这般,只道是寻常闹些小别扭,又怕自家说得多了,反惹她两个不快,便只叹道:“罢了。你两个倒多吃些饭菜垫垫肚儿,尽吃些酒,仔细伤了脾胃。”
是时秋风习习,夜凉侵衣。天上月纵有十分圆处,到底光华凄冷,将那人间难圆之意,一夜间愈发浸润得皱了,好不清寒萧索。
众人强颜欢笑吃到二更,便是草草散了。
沈蕙娘收拾睡下,躺在那藤榻上,辗转反侧,不觉已过三更,犹不成眠。
忽听得那架子床上、红锦帐中,方宝璎抽噎一声。她心下一惊,忙坐起身来,方宝璎却早噤了声。
她将眼隔了帐子,定定瞧了那头半晌,到底又躺回身去,不曾言语。
翌日,沈蕙娘早早往绣庄来,往库房取了些山蚕丝来,又召集几个经验老道、手巧心细的工人,一道细细参详。
沈蕙娘捻着一缕山蚕丝瞧了半晌,只道:“这山蚕丝质地粗硬,光泽也少些水滑。倘或这般上绷刺绣,不免针脚滞涩,图样也笨重些。须得寻个法子,教它软和光滑些,又不伤了韧性。”
众工人七嘴八舌,有说用米浆浆洗的,有说用蛋清涂抹的,试过一轮,效果却皆不尽人意。
沈蕙娘凝眉苦思一回,忽记起幼时母亲曾用一味叫做桐姜草的煮了水,再将粗硬麻布浸泡其中,那布便可柔软些。
当下使人往外头药铺买些桐姜草来,煮了一锅药水,将那山蚕丝浸入其中。
话分两头。不说沈蕙娘在绣庄中如何与那山蚕丝理会,单表方宝璎睡至日上三竿,因着宿醉身慵,加之心中郁结,便只留在家中。
她懒懒梳洗了,用些早饭,百无聊赖间,忽又记起昨日那账本之事来。
昨日方宝璎正在气头之上,全不曾细想。今日敛了火气时,方自忖道:这几日间为着暗中行事,确也支了些银两,可怎的便有二百两了?
一时心生疑窦,转回房中,寻出那账本,翻至近日出入之处,细细对看起来。
不看时便罢,细看之下,方宝璎少不得心下大惊。
原来那账本之上,自初九日始,便连着三五日记有“少东家支取”的条目。
方宝璎对着日子、数目一一细想过,再瞧时,只见上头所记日子中,她竟有数日不曾往绣庄中去,更不必说支取银子。
可那条目之后,分明都盖上了自家印鉴。
方宝璎心中一惊,忙几步赶至书案前,拉开抽屉,取出盛放私印的锦盒,揭了盒盖,拿出雕花的圆印细瞧。
只见那印纽之上,活灵活现雕得一只大虎,正作奔驰之状。她将这私印慢慢转着细瞧一回,忽将眼定在那大虎后爪之上。
那处本雕琢得圆润无瑕,此时却缺了一道芝麻大小的口子,似是磕碰所致。
方宝璎素日里对这私印爱惜非常,何曾磕碰过?
她思绪飞转,忽地记起前几日为查一笔急账,匆匆去寻管事盘问时,竟是将这私印忘在账房桌上,隔了整整半日才取回。
当日账房当值,正是那李娘子。
方宝璎登时心头火起,不惟恼恨自家这般疏忽大意,更是恼恨这李娘子。
必是这李娘子钻了空子,盗得自家私印填账,又倒打一耙,在背地里与沈蕙娘唆调,将脏水泼在自家身上。
吃了这等暗亏,方宝璎岂肯干休?当下打定了主意,也不声张,翌日便放出风去,言道绣庄近日,又谈成了一桩富贵泼天的大买卖。
一连两三日,她白日里或在绣庄屋子里吃茶,或与些相熟的工人伙计说闲话,瞧着倒似又是往日那副懒怠模样。
却说这日正是李娘子当值,方宝璎摇摇摆摆踱将过来,往账房外立住脚,只唤道:“李娘子,你且来。”
李娘子本在屋里躲懒,这时忙满面堆下笑来,上前作揖道:“不知少东家有何吩咐?”
方宝璎道:“正有桩要紧事体,偏生寻了半日也不见个人。你且将手头活计放它一放,随我理会此事去。”
李娘子不情不愿应下,跟了方宝璎出去。
方宝璎引着她穿廊过院,一迳往绣庄北角的文书库房去。
两个一齐入了院子,那看守早开了房门,这时正有两个伙计将一只木头的大箱子抬进去。
那箱子瞧来不甚打眼,方宝璎却将眼风往那箱子上一扫,只与李娘子道:“这箱子里头却不是寻常物事,正是前晌那桩大买卖的文书,系着我们绣庄身家性命。李娘子,你且仔细些,紧着与我查验清楚。”
李娘子听得这话,登时眼珠子放光,面上哪里还有甚不情愿?当下笑出十二分的谄意来,只道:“少东家抬举,肯教小的分忧出力,小的岂有个不应的!”
说话间,伙计开了箱子,只见里头满满当当塞了几摞册子文书,封皮色彩各异。
方宝璎又与李娘子吩咐道:“不消细看里头字句,费那精神!你只瞧着这封皮颜色,分门别类,清点个数目,与我知道便了。要紧的是齐全,莫要缺了哪本。”
李娘子忙不迭又应承一回,便是依着方宝璎所言,蹲了身子,清点起来。
方宝璎在一旁抱手瞧着,只待她点过一摞红色的,便是上前去,从里头抽了一本出来,只道:“方才忘了,倒不曾与你说,这本里头记着的,乃是最紧要的关节。须得单独锁起来才好。”
只见这本红封皮的册子颜色较旁的暗些,中间还垂着一条黄丝线的书签。
不待李娘子细瞧,方宝璎便是教看守取了钥匙,打开一旁一个小柜,将这册子锁进去,只与管事道:“事关重大,且先将这钥匙与我亲自收着。待过几日客人将这册子取走了,我还将这钥匙与你管着。”
看守应过,忙将那钥匙递与方宝璎。
方宝璎待李娘子清点完毕,接过她记录的单子瞧了一回,笑道:“这便成了。”
当下赏了李娘子些碎银,直教那李娘子喜得眉开眼笑。
出了文书库房,方宝璎又携着李娘子,一迳去寻护院管事,只吩咐道:“刘管事,北边库房里头新入了一批顶要紧的文书,这几日倒多派几个人过去,招子也都放亮些。便是一只苍蝇,也莫要教它飞进去!”
那管事应了,方宝璎方放了李娘子回去。瞧她背影远了,才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来。
是夜,月色昏昧,树影沉沉。
方宝璎换了身利落衣衫,也不点灯,只隐在那文书库房院子外头,茂密树丛之后。两只眼睁得滚圆,只定在那院门之上。
直守到二更时分,站得腿脚酸麻。方宝璎正疑心李娘子今夜未必敢动,忽见得一条黑影从墙根溜将出来。
不是李娘子,却又是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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