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带刀

　　空间内愈发炎热，如同置身蒸笼。连飞云不动声色地拭去额角的汗珠，心中泛起一种无从下手的焦灼之感。

　　像是感应到众人心中所想，周遭突然冒出青色的火焰，瞬间抽走这方天地中的湿气，令人口干舌燥起来。

　　伴随着青色火焰出现的，还有空间正中的一方青铜巨鼎。所有人被眼下的一番变动惊住，纷纷拿出武器严阵以待。

　　下一刻，鼎中传出威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向着空间中的众人发出提问。

　　“国朝着令，赋役这法有三：一曰租，二曰调，三曰庸。今制度弛紊，疆理隳坏，恣人相吞，无复畔限。[1]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也。[2]”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3]厥后嗣王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4]今天下民生凋敝，尔等又当如何？”

　　四下一片寂静，连飞云死死盯着身前浮现出的纸笔，周身炎热之感更甚，仿佛在催促她立刻做出回答。

　　绿玉柳嗤笑一声，挥笔大力写下一个字，然后消失不见。

　　见状，众人不再犹豫，纷纷提笔开始作答。也有偷奸耍滑之辈想要借鉴他人的答案，但很快便惨叫一声被青焰吞噬。

　　姬小怜同样不假思索地做出回答，紧跟着消失在原地，只留连飞云一人在烈火烹蒸中苦苦思索。眼看空气都被灼烧得扭曲，连飞云咬牙加快了书写的速度，直到发尾都被烧焦，她才堪堪落笔，得以从炼狱般的火海中脱身。

　　天旋地转中，连飞云感觉有什么东西正源源不断地从颅中流出，前二十一年的回忆如走马灯般一帧帧浮现。直到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额头一阵尖锐的疼痛唤回了绿玉柳的神智，耳中轰隆作响的嗡鸣声散去，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傅瑧……”

　　奇怪，我好像已经很久没用过傅瑧这个名字了，绿玉柳恍惚地想到，刚刚恢复了一些清明的意识又变得模糊。

　　然而脸上一阵熟悉的锐痛再次打断了他的思绪。绿玉柳，应该说此时的傅瑧大力睁开双眼，看清了自己身处的这座熟悉到令人心悸的华美庭院，和不远处几个嘻嘻哈哈闹作一团的孩童。

　　傅瑧下意识抬手捂住疼痛的侧脸，只摸到满手的温热血红。他愣了一瞬，转头向旁边的水潭望去，看到水面清清楚楚映照出一张他熟悉至极的稚嫩脸庞。

　　是了，我叫傅瑧，今年六岁，父亲是鄂国公次子傅循礼，母亲是……

　　然而还不等他回忆完，那几个孩童见他一直不搭理人，交头接耳一番，直接将他一把推入水潭之中，尖声笑着跑远。

　　忽然落水的傅瑧感觉自己脑海中像蒙了一层雾，其中翻涌着他理解不了的巨大痛苦。

　　就这样死掉好了，姨娘也会轻松一些。恍惚间他如是想到，于是温驯地向水潭更深处沉去。

　　水下窒息的痛苦远非常人可以承受，年幼傅瑧也不例外。肺部传来的猛烈灼烧感使得求生的本能压制住求死的冲动，他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清醒挣扎着向岸上游去。

　　就在他即将体力不支之际，几个粗使将他从水中拽起，随手向岸边丢去。

　　猛地吸入肺中的空气使傅瑧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这时，一个瘦弱的妇人挣脱仆从的桎梏冲到他身边，颤抖着将他大力搂入怀中。

　　“阿狸，阿狸……”她哽咽着小声呼唤傅瑧的乳名，成片温热的泪水浇在他僵硬青紫的面庞上，甚至给人一种被烫伤的错觉。

　　傅瑧紧紧依偎在生母怀中，像是要融入她的身体里。瘦弱妇人听到那声细若猫叫的“娘”，顿时泪如雨下。

　　一阵大力分开了母子二人，粗使像是扯着牲畜般将傅瑧拖拽在地面离去。看着眼前这一幕，妇人像是终于压抑不住般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叫，但很快便被堵住嘴，只余渐渐微弱的呜呜声。

　　明明是炎炎夏日，傅瑧却只感受到四肢麻痹的冰凉。他在这荒诞暴力的场面中一点点麻木，干涸的眼眶流不出眼泪，像一具小小的尸体。

　　他不该活着。更加厚重的灰白雾气笼罩住傅瑧的识海，他意识沉沉地再次昏迷过去。

　　听到门外虚浮的脚步声，林小怜不动声色地将画了一半的符压在书下，装出一副正在习字的假象。

　　“小怜。”来人激动地唤了她一声，本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断。见状林小怜只好放下手中的笔，过去细细地给他顺气。

　　“父亲今日怎么有兴致出门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林澜月咳得气血上涌，那张常年缠绵病榻而变得异常苍白的脸上，竟显示出一种宛如回光返照般的红润之色。

　　“为父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林澜月一把握住林小怜的手，神采奕奕道：“祖父为你说定了一门好亲事！”

　　林小怜平静地拭去溅到脸上的沫星，林澜月根本没有察觉，继续兴奋道：“是傅元崇的孙子，那个从小有着神童之名的傅瑧……他虽是庶出，配你身份低了些，但只要得到傅家的助力，世子之位势必能落在你身上。”

　　“父亲慎言。”林小怜平静地打断了他，不像父亲和其他人一样听见“傅”字便陷入狂喜：“袭荫全仰赖祖父恩德，不可轻易妄言。何况傅瑧的父亲傅循礼又怎是好相与之人？不将林家扒下一层皮都算万幸。”

　　林澜月闻言愣在了原地，像是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事情，脸上的激动之色化为一种茫然。林小怜暗暗摇头，心道父亲还是这副天真模样。

　　“你说得对。”林澜月讪讪一笑。尽管林小怜此时不过九岁，身量不到他腰际，可那不认同的眼神落在身上，仿佛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父亲当年的影子。

　　他兴致冲冲地来，又失魂落魄地走了，瞧着甚至比之前还憔悴了几分。

　　见人走了，林小怜脸上那副恭敬的神色立刻消失了，她面无表情地坐回桌前，将画了一半的符纸拿出来，可提笔半天久久无法落下。

　　也许她天生便如此淡漠，林小怜总觉得自己心上覆着一层铁做的罩，面对无能多病的父亲，她既不厌恶也不喜欢，爵位也好，亲情也罢，不过都是她向上爬的垫脚。

　　尽管脑海中总有一个念头说事情不该这样，她应该恨处处算计她的生父，恨这座需要她奴颜卑躬的囚笼。可这些声音太微弱了，在那颗铁铸的心脏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傅瑧，她记得这人。三年前在鄂国公夫人的寿宴上，林小怜不慎迷路走到傅家后院，亲眼看见这人被他嫡母所出的孩子推进水中。

　　傅元崇身居高位太久了，恐怕后宅的这些腌臜事根本入不得他的眼。别说傅瑧这个庶出的子孙，他连嫡亲的儿女都不放在心上。

　　长女傅尊古是个蠢的，在官场混了几年反倒得罪不少人。幼子傅有德木讷平庸，在长安就像一粒石子落进水中，根本掀不起任何水花。

　　而傅瑧的父亲，傅元崇的次子傅循礼，虽然称得上一句青年才俊，但行事暴虐的传言从未消失过。据说他曾经一怒之下打死了从小照顾自己的嬷嬷，堪称惊世骇俗。

　　恐怕只有林澜月才会把这门亲事当作天大的好事吧。不过几日后傅家设宴，她倒是可以亲自会会这位祖父替她安排的“未婚夫”。

　　若是傅瑧和他那位谣言满天飞的父亲一样，恐怕林小怜就要想想办法如何推掉这林家高攀来的亲事了。

　　是日，林小怜先是托侍从同席上的叔父知会一声，便施施然来到了傅家专供小辈游玩的花园中。找到傅瑧之前，倒是先看到了满脸郁色的好友连飞云。

　　“怎的看着心事重重？”林小怜随口调笑了两句，结果没想到对上了连飞云赤红的双眼。

　　该怎么形容这双眼呢？怒火和怨恨如有实质般在她眼中燃烧，衬得那张年纪轻轻便难掩昳丽之色的面容看起来犹如修罗般可怖。

　　也许是林小怜下意识后退的举动惊醒了她，连飞云脸上那种恐怖的神色顿时一扫而空，恢复成平日里的矜骄。

　　林小怜从不好奇别人的心事，见连飞云正常不少，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言笑晏晏地交谈起来。

　　可她不想问，不代表连飞云不想说。她像倒豆子般狠狠倾诉一番，林小怜才知道原来是连家人不让她习武修炼导致的。

　　“这点小事值得你如此大动肝火？”林小怜疑惑。

　　连飞云瞪了她一眼，脸上却显现出一种堪称空白的奇异空茫，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不知道……我好气，气母亲不让我习武练剑，她……我……”

　　她的指尖狠狠刺入林小怜的胳膊中，几乎要抠出几个血窟来。然而此时的林小怜根本顾不得这点身上的疼痛，她定定地看着连飞云迷茫而痛苦的神情，一股强烈的违和感猛地摄住她的心脏。

　　骤然加速的心脏像是要冲破某种限制，心跳快得几乎抽空她浑身的血液。林小怜脸色煞白，还是被连飞云扶了一把才没有摔倒在地上。

　　“傅瑧，你的未婚妻。”耳边突然传来刺耳的笑声，紧接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被推倒在她身上，中断了她过快的心跳。

　　见状，连飞云脸色霎时阴沉下来：“傅家怎么会有你们这种不遵礼法肆意妄为的蠢货！”

　　那几人被她骂得狗血喷头，却不敢反驳一句。他们不过是傅循礼嫡子的玩伴，平日里也就敢欺负出身低微的傅瑧，像连飞云这种身份断然是不敢招惹的。

　　连飞云对着几个人仓促离去的背影啐了一声，转而一把拎起倒地不起的傅瑧，怒道：“你这个没种的，怎么也不知道反抗？”

　　林小怜这才有空打量傅瑧。他穿着打扮倒是符合世家子的身份，只是拉扯中露出的里衣被浆洗得微微发黄，才让人窥得他真实生活的一角。

　　傅瑧怯懦地抬头，憔悴瘦削的脸上那双灰败的眸子在看到二人时猛地绽出一道光芒，其中强烈的求生意志几乎要将林小怜灼伤。

　　她的心脏再一次抽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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