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春与未远冬

　　00【间幕】佩里＆齐亚

　　商人风尘仆仆从外地赶回家，还没喝上一口热茶，就被自己爹妈往外面赶，要他去接小时候的自己回家。佩里自己也对这件事好奇很久了，因此也没说什么，朝着庄园去了。庄园的门房对伯纳德老爷已经很熟悉了，轻车熟路地问他，伯纳德老爷今天是来找哪位？齐亚老爷倒是在家，正蹲在实验田里面呢，不过艾萨老是出门了，估计要晚上才回来。
　　佩里摆摆手，顺便塞了几枚硬币给门房：“不用管我，我直接去找齐亚，我认得路。”他接着也顺带着问了一句，“说起来，那几个小孩呢？都在吗？”
　　门房悄悄地打量他表情：“都在呢，听说在花园里捉迷藏。”
　　去试验田要穿过花园。佩里从花园里走过时，没发现旁边灌木从里有小孩子的身影。但是考虑到仆人说他们正在玩捉迷藏，那躲在更隐蔽的地方也正常。
　　不过小时候的齐亚真的玩得过自己和艾萨吗？不会老是输吧？商人一边操着没必要的心，一边找到了现在的齐亚。后者蹲在一块田地里，脚边堆了一堆绿白绿白的青菜——都是刚刚从地里拔出来的。魔法师手里拿着一把剪子，正在剪菜根。佩里干脆也捞起袖子过去。
　　“都要收吗？”佩里问他。
　　“佩里，你回来啦！”齐亚露出惊喜的表情，手里动作没停，“对啊，之后连着一周都可能要下雨，不收的话会烂地里的。我今早就让人去通知各个村子了。”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希望之后雨水不要太多吧，不然不仅没法好好过节，也会影响春耕的。”
　　这种事情不是人力可以决定。魔法师可以预测天气，却没有办法改变天气，无论如何，只能提前做好准备。
　　“有需要让艾萨那家伙随时说，只要我能帮上忙。”商人撇撇嘴，他麻利地开始帮齐亚一起收菜，动作一看就是干过很多次了，“仆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我让他们回村子里去帮忙了，每年这个时候，村子里都会很缺人。”齐亚说，“不过今年还是得留几个人帮忙看小孩……佩里！你和艾萨无论什么年纪，只要撞在一起都很能惹事啊！”
　　金发青年看起来早就想找人吐槽了，因此一旦抓住了佩里，立刻倒豆子一样全部说了出来。当他们俩都把这一小块地收完了，齐亚还在痛苦地和好友告状，说小佩里和小艾萨，两个那么点大的小孩，偏生固执到了一起。无论怎么解释，他们都是表面上听，实际上似乎不太相信。还有艾萨也是，明明能说清楚的事情，非要赌气似的吓唬小孩子，让解释的效果事倍功半……
　　商人啼笑皆非地听着好友的烦恼，觉得这种闹剧会发生，绝大部分都是艾萨这家伙的责任，心里忽然想起来：“卡洛琳有和你回信吗？”
　　“回了。但是没怎么说她那边的情况，就说自己会很快回来。”齐亚回答，“不过我觉得，光是想看你的笑话，她是不会这么快放下手里的事情，中途赶回来的。所以很大可能是‘卡洛琳’也来了。”
　　听到好友的话，佩里不可控制地想象起小时候的卡洛琳会是什么样子。当他认识对方的时候，卡洛琳就是那个高挑贵气的女爵了，仿佛生来就永远游刃有余。不知道年幼的卡洛琳是什么模样？会像大部分小女孩一样，编着两只俏皮又可爱的麻花辫吗？小卡洛琳又会怎么看待这个未来呢？听卡洛琳说，她是趁父亲病重，从父亲手中夺来的家主之位。看见女爵，小卡洛琳一定不会对未来失望的吧。
　　“佩里，佩里？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发明家狐疑。
　　佩里胡乱点头：“嗯嗯，你说到哪了？”
　　“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在想卡洛琳了，佩里。”齐亚无语地看着他，佩里脸不红心不跳，一脸“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的表情。魔法师对于他的装傻充愣也已经很熟悉了，不准备轻易在这个话题上放过好友。管家却忽然急匆匆地从花园那边跑了过来。
　　“齐亚老爷，不好了！佩里老爷，万幸您也在——”
　　坐在田埂上的两人都立刻站起来了。
　　“怎么了？”齐亚立刻问。
　　“那三个孩子，他们不见了！”管家惊恐地说。

　　三个在花园里捉迷藏的孩子，不在花园里，能跑到哪里去？庄园的护墙那么高，他们怎么爬出去的？小齐亚虽然活泼，但是乖巧，不会不打招呼就溜出去，这事肯定是小艾萨和小佩里撺掇的……毕竟他们俩一直不信任主教。可是他们又能去哪里？小艾萨没出过孤儿院，对于附近不熟悉，倒是小佩里有可能把朋友带回家。可是商人刚刚就从家中来，没见到孩子们，如果老伯纳德夫妇见到孩子们了，也一定会和他们说的。
　　“不太可能出去了，有可能躲在城堡的某个角落里。”齐亚判断，“每个房间都找找看，尤其是地下室和储物室这种地方。”
　　管家立刻应声，再度安排人去找了。保险起见，他们也找人去庄园附近的山林和村庄里打探，顺便也叫人去问一趟伯纳德夫妇。佩里从管家口中得知，小佩里和小艾萨最近常在阅读室待着，似乎还喜欢翻阅地图。他在找几个孩子时顺便路过阅读室，翻出了地图册，孩子们大概走得很急，铅笔圈出来的印子还没有擦，佩里一眼就看见一个不得了的地点。
　　他赶紧去找齐亚，“你不是说他们俩一直怀疑艾萨吗？不会是找到那个地方去了吧！”
　　齐亚脸色难看，“但是他们怎么过去，旁边都是沼泽地，还有巡逻的士兵……”魔法师忽然停顿住了，“天哪，我想起来了，如果‘我’在，他们是可以一起去的！”
　　主教最开始修建那个监狱时，瞒着恋人。艾萨不愿意让齐亚知道这些血腥的事情，所以当他意外发现这片被沼泽包围的高地，并在兽人们遗留的建筑之上修筑牢狱时，一个字都没有对魔法师透露，自然不知道庄园和高地之间还存在着一个“暗门”。齐亚很晚才知道这一切，但是阵法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也只有他能启动，因此齐亚就没有和艾萨提。谁知道会被几个孩子钻这么大的空子。
　　听了魔法师的解释，佩里也跟着头疼。那可是主教用来关重刑犯的死狱，从来没有人能活着从那里出去，哪里是小孩子应该去的地方，“赶紧通知艾萨，他现在在哪里？让他也赶紧过去！”
　　“今天是村庄义诊的日子，艾萨清晨就出去了……”齐亚白着脸说，正准备亲自从“暗门”过去一趟，一只蓝眼睛的机械小鸟却飞快地从空中扑下来，撞进了他怀里。发明家立刻抽出信纸。
　　“哦。没事了。”他干巴巴地对佩里说，“好消息，士兵们已经发现他们，通知艾萨了。幸好艾萨离得不远。”
　　“那坏消息呢？”佩里捏着鼻梁问。
　　“他们看见囚犯了。”齐亚痛苦地捂着脸，“天哪，艾萨的手段是小孩子该看的吗，他们肯定吓坏了！”
　　不。佩里心想。小齐亚不好说，小佩里和小艾萨肯定是另一层面的“吓坏了。”

　　事实证明商人想的没错。当艾萨终于把这三个小家伙带回来时，小佩里和小艾萨像是两只炸了毛的小猫小狗，随时都可能冲上去给主教两口。唯一阻止他们的原因，大概是神职者一直抱着小齐亚。金发男孩很信任地趴在成年人肩膀上，睡着了。小魔法师睡得很熟，连齐亚从神官手里接过他时，他也没有醒。

　　佩里感觉自己被怀疑的目光注视着。商人望过去，不意外是小时候的自己。小佩里看上去有些狼狈，衣服皱巴巴的，还蹭着灰。他眼角注意到小艾萨已经紧紧贴着齐亚去了，决定把最难搞的家伙留给齐亚，自己和小商人好好谈谈心。
　　“我们俩单独谈谈？”棕发男人挑眉，对小佩里说。
　　“谈谈就谈谈。”小佩里不甘示弱地抱着手臂，“你就是佩里·伯纳德？”
　　主教在一旁凉凉地开腔了：“要谈没关系，一边慢慢谈去，或者回你们俩的家。别堵着别人家的门，伯纳德。”

　　两位伯纳德站在长长的廊道里。皇族在这里种满了紫藤花，夏日来临的时候，团簇团簇的紫色鲜花会葡萄果实一样从廊顶上垂下，把这条弯曲的廊道变成花廊。风一吹过，地面上便铺着一层淡紫色花瓣组成的软毯。正值初春，那些花朵和绿色还没有从枝头上长出来，只有曲折的细枝盘旋着，像是层层叠叠的蛛网。
　　“你有什么想问我的，直接说吧。”佩里开门见山地说。
　　“你为什么要和艾萨合作？”小佩里也不和他客气，“我看了伯纳德家这些年的发展，在齐亚被带去皇城的那三年，你明明在努力往皇城里做生意，想要帮助齐亚，不是吗？为什么之后却和这家伙合作？”

　　商人笑了一下。这果然是“我”最在意的问题。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坦诚道：“因为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怎么会？！”孩子不能理解，“我们就不能把艾萨赶走吗？他又不是一开始就是主教！如果伯纳德家的力量还不够，我们还可以联合其他有势力的人家——”
　　“赶走之后呢？难道教宗就不会再派人来了吗？谁能保证，下一位神官是什么人？”佩里冷静地反问，“艾萨确实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是最起码的，他把齐亚好好地带回来了，并且愿意为了齐亚当一个好领主。”
　　“你说他‘爱’齐亚？可是如果他真的爱齐亚，怎么会一直不把领主的权柄还给齐亚呢？”
　　“因为他也没有办法。”商人冷笑。小佩里就是曾经的他自己。难道佩里就不曾质疑，不曾愤怒，不曾不甘心吗？他的怒火和不甘愿只会比男孩更多。因为是他无力阻止教宗的士兵带走齐亚，无力帮助齐亚摆脱被软禁的境遇，在艾萨出现之前，皇族被困在皇城里整整三年。那也是佩里担惊受怕的三年，青年每一次收到皇城消息时都在恐慌，害怕突然听见齐亚的死讯。教宗手上沾满了皇亲们的鲜血，不会顾惜这一条人命。
　　艾萨能说服教宗，让她把皇族全须全尾地放出来已经是个奇迹了——这也是艾萨才做得到的奇迹，正因为他来自教会孤儿院的出身，因为他作为教宗铁党不容质疑的立场，神职者才能向教宗请求这一切，而不引起怀疑。可这也是艾萨无法跨越的极限，既然他是教宗最忠实的追随者，那他就绝不应该让皇族掌握真正的权力。
　　佩里曾经如此恐慌。他不像齐亚那么天真，坚信人性的善念。如果有一天，艾萨反悔，那齐亚该怎么办？皇族将再次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佩里从不看好这段感情，不仅因为齐亚和艾萨的性格天差地别，完全是对立的两个极端。齐亚决定奔赴一场不知结局的冒险，可是佩里却没有办法为自己的友人提供牢靠的安全绳。如果最坏的场面真的发生，商人该如何在位高权重的神职者面前保护他的幼弟？他当年没有办法阻止齐亚被教廷的士兵带走，没有办法帮齐亚获得自由，难道未来的他，就能有这样的力量吗？青年清晰又痛苦地认识到自己的极限在哪里，这让他怎么心平气和地对待神官？
　　他几乎是故意在各种可能的时候挑衅对方，驳斥对方的话，和对方在任何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相互恶语交加。他们俩甚至打过一架，真情实感地想要杀掉对方。艾萨不能容忍齐亚有这样一个没有血缘的兄长，在齐亚心中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还时刻准备挑拨自己和齐亚的关系；而佩里也不能谅解艾萨夺去了齐亚的权柄，借着齐亚的光，一路获得了那么多名利还不够，竟然还胆敢嫉妒自己和齐亚的情谊……可是当佩里真的拔出剑的时候，商人又立刻意识到，他怎么能用齐亚父亲教给他的剑术，去对付齐亚真心呵护的爱人呢？

　　甚至就连这把剑，也是齐亚父亲亲手赠与我的啊。
　　我发誓要报答齐亚母亲的恩情。我也发誓要保护齐亚。年幼者既是佩里的幼弟和友人，也是他暗自发誓，要追随一生的主君。在这个殉主而死依然是臣下最荣耀功勋的时代里，佩里怎么能因为自己无能的怒火，而伤害齐亚心爱的人呢？
　　——如果不是齐亚喜欢你！
　　在那个夜晚，商人愤然扔下长剑。
　　——我嫉妒你，伯纳德。主教却狼狈又痛苦地向商人承认。你以为我不想正正当当地站在齐亚身边吗？你以为我听见那些传言，那些说我囚禁、强迫了齐亚的传言，我会因此而开心吗？可是如果我不是教宗爱重的神官，我该如何保护齐亚？如果不是这样，我甚至都不可能遇见他！
　　也就是在这一刻，佩里竟然在艾萨身上看见与自己相似的无力。这是多么可怕又可怜的事情啊。原来在至高的权力之下，他和艾萨，商人和主教，都是无力反抗的蝼蚁。难怪从古至今，无数人都想要那个至高的位置，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他们俩既无法沾染至高的权力，却又都没有齐亚的豁达和随遇则安。皇族哪怕被教宗软禁了三年，都还能对突然上门的神官微笑，尽管后者将接手原本属于齐亚的封地。这是佩里绝对没有的宽和大度。可又是这一份佩里永远无法理解，也永远无法做到的宽容，换来了原本绝不可能发生的奇迹。所有人都牺牲且付出了一部分东西，这才换来了诺泽鄂斯今日的安定。
　　这在孩子眼里或许是个糟糕透顶的未来，可是在大人们的眼里，这已经是他们能够达成的最好结局了。
　　“你也见到了这些年的变化吧，它难道没有变得更好吗？”最终，佩里叹着气问。
　　小佩里咬着嘴唇：“所以说白了，还是我太没用，所以才必须和主教达成妥协。”他眼角红了，握紧了拳，“如果我”再有用一点，是不是就不用……”
　　“不是你的问题，非要说，那也是我这个大人太没用。”佩里自嘲，“但是，或许现在你还没办法理解，觉得是我在找借口，可是有些事情，确实不是因为我们的意愿就可以改变的。”
　　“因为我们只是商人吗？没有头衔，没有权力，所以没有话语权。”小佩里声音沙沙的。
　　“照你这么说，齐亚是皇族，艾萨是主教，难道他们俩就能够随心所欲了吗？”佩里觉得好笑，“只有小孩子才会觉得，自己长大后可以无所不能，我们成年人却知道，最难得可贵的事情，是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在失败后安慰自己吗？”男孩语气刻薄。
　　“知道在这以外，有哪些是自己可以做到的，然后去实现它们。”商人认真地看着孩子，成年人眼睛的颜色相对更深、更暗一些，不再像小佩里的眼睛那样，闪着石榴果实一样亮丽的鲜红。可是那仍然是一双藏着红色的眼睛，那么亮，像是夜空中劈开天空的雷火。
　　“齐亚不是领主，但是他放弃帮助别人了吗？我没有办法帮助他成为真正的领主，难道我就要自暴自弃，完全放弃自己的理想，不去经营伯纳德家的产业，不去帮助齐亚，建设我们的家乡了吗？我们总有我们可以做到的事情，不管有没有头衔，是不是贵族……”他用力揉了揉孩子毛茸茸的脑袋，抓乱了小商人的头发，“关于怎么样才能利益最大化，你还有得学呢，小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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