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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闸凌波镇国脉月弦低吟情愫生
第五日:丹口扬帆抵雄关·初见枢纽惊天工·李监详陈转运策
且说那丹口镇,乃“帝国大道”陆路之尽头,车马辐辏,人烟凑集之地。清晨薄雾里,喧嚣已然渐起。
皇子开垌一行用过早膳,李公公换了崭新官服,显得格外精神,前来请示:“启禀殿下,今日我们将离丹口,预计巳时初,便可抵‘红江口水陆转运大枢纽’外围。陛下特旨,我们仍将乘坐水师巡阅快船,自红江入沧水,绕行枢纽水域一周,而后从枢纽的主宾码头‘承启码头’登岸。枢纽总管宋濂大人及一应司官,将在码头恭迎殿下。”
开垌微微颔首:“如此甚好。孤也正想看看,这名闻遐迩的枢纽,是如何将陆路之终点与水路之起点完美衔接,又是如何调控这万千舟车,沟通帝国东西。”
炳钰笑道:“‘帝国大道’已是叹为观止,今日这水陆转运枢纽,想来更是别有洞天,定要好生瞧瞧!”
刘一妃刘氏亦凝眸而视,隐现期许之色,彼于这般经世济民之巨工,尤欲深究其惠泽闾阎之方,素存深契。心中已有叙事长诗的腹稿。
辰时过半,皇子一行登船,顺红江而下。不多时,前方豁然开朗,更为宽阔的沧水奔腾汇入。两江交汇的广阔地带,以及向下游延伸的江岸上,便是那“红江口水陆转运大枢纽”,其人工巨制,绵延浩荡,气势已足震撼。无数码头泊位如张臂环抱,吊杆林立,后有鳞次栉比的仓库群。舟车辐辏,生气蓬勃。
“天哪……”炳钰再次被眼前的景象所折服,“李公公,这……这便是红江口枢纽了?这规模,怕是比都城琮府的几个主要港口加起来还要大上数倍吧!”
李公公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情:“世子爷所言不差。此红江口枢纽,乃是陛下与内阁诸公,依据帝国水陆运输总规划,历时十余载,耗费民力物力无数,方才建成的核心节点。其设计之初,便着眼于未来百年乃至更长远的通衢之利。若论单纯的市舶吞吐之繁与水陆联运的便捷性,确已远超都城现有港口。”
船近,可见码头设计各异,其上除却寻常塔吊,更有铁制吊臂,结构新奇。
“李公公,”开垌指着那些铁制吊臂问道,“那些可是尚方司工械院新研制的起重器械?”
“殿下圣明!”李公公眼中闪过一丝兴奋,“那正是工械院根据泰西传来的一些图谱,结合我朝冶炼和百工机括之技,研制出的‘精铁螺旋式起重机’。此物以精铁打造,辅以机巧,仅需数人操作,便可吊起万斤重物,其效率远非传统木制塔吊可比。如今在枢纽的大型泊位上,已逐步换装此等新式器械,大大提升了货物装卸的速度。”
刘一妃看着那些在码头上辛勤劳作的脚夫和工匠,轻声道:“如此巨大的工程,想必也为这周边带来了不少生计吧?”
“刘娘子所言极是。”李公公点头道,“枢纽建设之初,便从四方招募了数十万工匠、役夫。如今枢纽初成,日常运营、维护、以及依托枢纽而生的各类商贸、服务行当,更是吸纳了周边州县的大量劳力。可以说,这座枢纽,不仅是货物的集散地,亦是人流的汇聚地,更是周边区域兴旺发达的引擎。”
炳钰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他指着远处一片被高墙围绕、似乎还有箭楼瞭望塔的区域问道:“李公公,那一片看着像是军营,枢纽的防卫也一定很严密吧?”
“那是自然。”李公公神色一肃,“红江口枢纽乃帝国漕运与战略运输的咽喉之地,其安全关乎国本,绝不容有失。枢纽本身便是按照卫城标准规划建造,四周皆有高墙深壕,角楼炮台。枢纽内部,常驻有一个加强卫的‘枢纽卫戍部队’,由朝廷直辖的‘红江口都防御使司’统领。此外,沧水之上亦有水师分舰队常年巡弋,确保水道安全。可以说,有了水陆两方面的防御,皆是固若金汤。”
船至“承启码头”,总管宋濂已率众官在此恭候。
待开垌下船,宋濂率众跪迎:“臣红江口总管宋濂,率枢纽合署官员及地方州县官吏,恭迎皇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宋总管及诸位大人平身。”开垌声音温和。
“谢殿下!”众人起身,宋濂上前道:“殿下奉旨巡查,一路风尘,想必劳顿。行辕早已洒扫干净,恭请殿下移步,稍事歇息。臣已将枢纽自规划、营建至如今初步运营的各类图册、账目、以及未来数年之发展规划,悉数备妥,只待殿下查阅指教。”
开垌微微颔首:“宋总管有心了。孤此行,正是要亲眼看看这帝国的百年大计,是如何一步步变为现实的。自入红江口水域以来,所见所闻,已是让孤叹为观止。诸位大人为国操劳,功绩卓著,父皇在都中亦时常提及,对诸位甚是嘉许。”
宋濂等人听闻皇帝嘉许,皆是面露激动与荣幸之色,连道:“臣等不敢当,皆赖陛下天恩浩荡,首辅大人运筹帷幄,更幸得殿下挂怀,方有今日。”
至行辕,用过茶点,宋濂便呈上《红江口水陆转运大枢纽全景详图》解说。其言枢纽占地广阔,陆路终点为“赢关陆港”,货物在此查验分拣转运;水路则为“沧江水港”,分设港区泊位,并有引水渠贯通。
开垌听得十分专注,不时提出一些具体的问题:“宋总管,如此巨大的货物吞吐量,其调度与信息传递是如何保证的?若遇船只或车马集中抵达,如何避免拥堵?”
宋濂自信一笑:“回殿下,此乃枢纽设计的核心考量之一。我们借鉴了军中调度之法,并结合了市舶司管理港湾的经验,设立了‘水陆联运总调度司’。所有进出枢纽的车队、船队,皆需提前通过沿途驿站或水师巡检站的‘飞鸽驿报’系统,向总调度司申报预计抵达时间、货物种类与数量。总调度司再根据各港区、各仓库的实时负载情况,以及天气、水情等因素,提前规划好其停靠泊位、卸货平台、漕仓区域及后续转运方案,并通过信号台和传令兵,将指令下达至各处。力求做到‘车船未至,调度已定’,极大地减少拥堵和延误。”
“此外,”他补充道,“为应对突发状况,枢纽内还常备一支由数千人组成的‘应急转运队’和一支‘快速疏通队’,一旦出现拥堵或意外,便可立刻投入,确保枢纽的整体运转效率。”
炳钰在一旁听得啧啧称奇:“宋大人,这简直是将一座城池当作战场来经营调度了!佩服,佩服!”
宋濂微笑道:“世子爷过奖。这水陆枢纽,便是帝国的经济战场,自然要用兵家之法来管理,方能百战不殆。”
开垌又问了许多关于漕仓管理、防火防盗、以及驻军与地方治安协调等问题,宋濂与李公公皆对答如流,显然是早已烂熟于心。
不觉金乌已坠,檐角犹挂残曛。开垌偕诸僚佐共商经纶大计,于红江口枢机之经纬,既洞其机杼之妙,复明其泽被后世之思。归邸挑灯时,犹自摩挲舆图,知翌日当亲履其地,然此巨工者,不过鹄城大典之先声耳。
第六日:枢纽巡察·船闸奇功·工匠献技与启航前夜
红江行辕晨曦,携沧水湿润清新。一夜休整,皇子开垌精神愈显饱满。昨日初览红江口水陆转运枢纽,闻宋濂总管、李默督造使细述,已在心中勾勒帝国交通宏图。今将深入踏查此工程,亲感其运作脉搏。
用过早膳,宋濂与李默早已在外恭候。今日行程所计,乃前往勘验枢纽内几处要津工程节点并运转之所。
“启禀殿下,”宋濂躬身道,“今日臣等将陪同殿下巡察‘嬴关陆港’的货殖分拨之所、中央一号漕仓群、以及沧水主航道上的‘升龙第一船闸’。午后,若殿下不辞辛劳,还可往工匠区,观摩工械院新近试制的一些水力起重与转运机具。”
开垌颔首道:“如此甚好。孤正想亲眼看看,这每日数千上万吨的货物,是如何在这枢纽之中流转自如的。”
炳钰依旧兴致不减:“那‘升龙船闸’定是奇观,我倒要看看,是如何让万石巨舶翻山越岭的!”
刘一妃则对那工匠区颇感兴趣,轻声道:“不知那些奇巧器械,又是何等模样。”
上午,至“嬴关陆港”,陆路货总入口,车货分区卸载。后至中央一号漕仓群,百余巨仓,总储粮逾五千万石。
炳钰咋舌道:“五千万石!这得多少百姓一年的口粮啊!”
开垌亦是心头震动。他深知,粮食乃国之根本,这红江口枢纽的中央粮仓,便如同帝国的巨大粮袋,维系着亿万军民的生计。
午后,至工匠区。李公公引至“工械院红江口试制所”。
“殿下,此处便是工械院为枢纽研制和改良各类专用机具的场所。”李公公指着其中一件体型庞大、以巨木为主体,辅以诸多铁制绞盘与粗大绳索,形似数足巨兽的机具道,“此乃‘旋臂式多钩起重机’。其主臂坚固,可借下方巨大的地龙绞盘之力,作大幅度的转动。臂上又巧设多组滑轮,可悬挂数个大小不一的铁钩或网兜,由数队力夫分别操控不同绳索,协同作业,便可一次起吊或卸下不同品类的货物,较之寻常吊杆,在局促之地周转挪移,确是便捷了许多。”
他又指向另一件利用水力驱动的装置,那是一架巨大的水轮,带动着一连串尺许宽的木板在轨道上缓缓移动:“此乃‘水力驱动联板转运车’。它利用枢纽内部小运河的水流落差驱动这水轮,再通过精密的齿轮连杆,带动这一长串首尾相连的木板,在铺设好的木轨上循环往复。码头上的袋装货物放于板上,便可徐徐送入后方的仓库,虽不算极快,却也省却了大量肩扛手提的人力。”
“开垌观此机具,叹其匠作之人必有经天纬地之智,故能以木石为骨、巧思为魂,制此利民之器。”
刘一妃对这些机具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向一位老匠人请教了一些关于机括相衔和举重若轻之理,老匠人见这位美丽的“刘娘子”竟对这些枯燥的“格物之学”感兴趣,亦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告诉她,其中一些精巧的构思,也曾听闻与明教的某些机关之术有所相通。一妃心里一震:又是明教,难怪殿下这么关心它。
炳钰则对那些正在测试的新式小型内河巡逻艇更感兴趣,那些巡逻艇船体狭长,船头似乎还预留了安装小型火炮的炮座,显得灵动而迅捷。
在工匠区巡察了一个多时辰,开垌对帝国工匠们的智慧与辛劳有了更深的敬佩。他知道,正是这些默默无闻的巧手,支撑起了这项伟大工程的血肉与筋骨。
傍晚,至“升龙第一船闸”,乃红江入沧江之咽喉,为平水位落差而建。闸分三级,巨舶赖此升降。
恰有一队商船通过,闸门开合,水位调平,船队安然过闸。
“这……这便是船闸之奇么?”炳钰看得目瞪口呆,“竟能让这般巨舟,如履平地般升降自如!”
刘一妃亦是美目中异彩连连,轻声赞道:“真乃人力胜天之举。”
李公公自豪地解释道:“殿下,这升龙船闸,乃是借鉴了泰西河南国之复式船闸技术,并结合我朝水情特点,由工械院与水利司的顶尖巨匠,耗时五年方才建成。其核心在于精确的水位控制和坚固的闸门结构。有了此闸,便打通了红江与沧水之间的最后瓶颈,使得西北之陆路与东南之水路,真正实现了无缝对接。”
开垌观那巨闸徐徐启闭,但觉江涛之势尽在掌控,胸臆间顿生万顷波涛。此非止舟楫通行之枢,实乃九郡通衢之咽喉,万民胼胝之精诚,更系兆姓筋力之凝铸。
启航前夜·行辕夜话·明日征途
当晚,开垌在红江行辕设下便宴,款待宋濂、李默等枢纽主要官员。宴中众人论营建之艰,展通途之愿,尽欢而洽。
宴后,开垌独自立于行辕水榭的露台之上,望着远处红江口枢纽那片依旧灯火通明的区域,以及更远处沧水那墨色的剪影。江风拂面,带着一丝水汽的清凉。
刘一妃悄然来到他的身边,为他披上一件薄氅。
“在想什么?”她柔声问道。
开垌回过身,握住她的手,微笑道:“在想明日的航程,在想那即将抵达的鹄城,在想父皇为何要将如此盛大的庆典交予我来主持。”他顿了顿,望着刘一妃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澈的眼眸,声音里多了几分真挚,“一妃,这几日所见,于孤而言,远胜十年苦读。孤见识了何为开山辟路,何为江河听调,更见识了万千工匠役夫之力,汇聚一处,竟能成就如此改天换地之伟业。孤……亦觉肩上担子更重了。”
刘一妃低着头,柔声道:“殿下宅心仁厚,聪慧敏达,陛下自然是信重殿下的。这开航大典,不仅是庆贺工程告成,更是向天下昭示帝国新气象,由殿下主持,再合适不过了。”她抬起头,迎上开垌的目光,眼中闪烁着温柔的鼓励,“妾身虽不懂军国大事,却也看得出,这大道通,则国脉通;这江河畅,则民生畅。殿下此行,正是要将这通途之福,亲手交到万民手中。能与殿下共同见证此等盛事,亦是妾身之幸。”
开垌点了点头,紧了紧握着她的手,心中因她这番话而生出无限暖意与豪情:“孤明白。明日,便是新的开始。从这红江口出发,沿着这条崭新的水路大动脉,我们将驶向帝国的未来。这鹄城大典,不仅是庆贺一条航道的贯通,更是宣告我大辽六大水系经纬相织,帝国血脉周流不息。父皇将此重任交予孤,孤必不负所托,要让这盛世宏图,在孤手中,绽放出更耀眼的光彩!”
他望着那在夜色中依旧繁忙的枢纽,胸中既悬来日启航之期,更怀鹄都盛典之思——彼时六大水脉尽数贯通,当见皇舆气象万千。
这日,船队自驶离河谷,渐入胜境。两岸或见平畴千里,稻麦初长,或见青山叠翠,云雾缭绕。开垌立于船头,凭栏远眺,顿觉心胸开阔。挚友炳钰在侧,二人或谈诗论文,或议论这沿途风物,兴致盎然。刘一妃则伴左右,她换了一袭藕荷色纱裙,愈显清雅温婉。初时还有些拘谨,渐渐地,也敢与开垌、炳钰说笑几句,或是对两岸景致发表些女儿家的见解,言语间自有聪慧之处。村哥更是如鱼得水,满船上下跑动,与侍卫船工皆厮混熟络,时常带些新奇的见闻回来讲与殿下听。
这一日,船行至沧江中段,江面开阔,水流平缓。午后无事,刘一妃见两岸堤坝连绵,水闸墩台时现,工程浩大,便向开垌问起这水利工程的始末。开垌便命人请来船上那位熟知前朝旧事的老太监万公公。欲从他口中得知些详情。
这万公公乃本朝宫中宿耆,年已近八旬,自世祖皇帝年幼时便入宫侍奉,又曾专司掌管内府图籍。于前朝旧事,尤其是这浩大的水利工程史,知之甚深,宫中素有“万年通”之称。
“殿下,世子爷,一妃主子,”万公公向众人行礼后,微微欠身,那苍老的声音在和缓的江风中徐徐响起,宛如带着往昔岁月的回响,“说起这遍及天下的水陆大工程,其根源,实则要追溯到那覆亡了近百年的前朝——天启大帝国了。”
“天启帝国?”炳钰愈发好奇,“难道是史书上语焉不详的那个赵氏皇朝?我只知其定都金陵,曾盛极一时,后亡于内乱与我朝太祖兵锋之下,却不想这大工程竟与他们相关。”
“世子爷所言不差,正是那赵氏天启。”万公公点头,眼中露出追忆之色,“想那天启开国太祖赵元亨,亦是英明神武,定鼎金陵,扫平海内,颇有盛世气象。然传至二代成宗皇帝赵业,此人却是个有大志向更有大野心的。他不满足于守成,一心要开创万古未有之伟业,遂将目光投向了这天下的江河湖海。”
“其时,”万公公微微一顿,似在斟酌言辞,“天启虽强,然疆域广袤,南北货运艰难,东西消息难通,尤其是军令传递、大军调动,往往动辄数月,深为成宗皇帝所忌。”。恰在此时,有泰西献图者,亦有本朝精于算学格物之士,提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构想——那便是以帝国中部、江河交汇的鹄城为新核心,将绡河、沧江等主干水道彻底疏浚、改造、连接,北通幽燕,南连岭表,东达江海,西接巴蜀,更要辅以标准化的‘帝国驰道’,构建一个前所未有的水陆综合运输大网!其志向之宏大,欲使帝国政令于一日之内通达各处要地,主力军团于半月之内可抵边疆,粮草物资于一月之内流转全国!”
刘一妃听得心驰神往,不禁轻声道:“这……若真能建成,岂非是功盖三皇五帝,利在千秋万代?”
“诚然也!”万公公摇头叹息,“利虽大矣,然其难,实难于上青天!那成宗皇帝与继位的末帝赵显父子二人,竟似着了魔一般,认定此乃天启帝国的不世根基,是新都鹄城冠绝天下的保障。他们罔顾当时国力民情,强行推动。先是设立‘工械院’,招揽天下方士奇人,仿制泰西的水力机具,研究那复式船闸,绘制精密堪舆图,欲统一舟车规制,看似高瞻远瞩,实则好大喜功,耗费无度!”
“而后更是举全国之力,投入这无底之渊!”万公公的声音沉痛起来,“史载其时,天下丁壮,十抽其三四,皆被征入工地,更有无数囚徒、罪官被罚充苦役。数百万乃至上千万人,年复一年,在那崇山峻岭、大江大河之间,开山劈石,筑坝挖河。为支撑这等浩大工程,天启朝廷的赋税苛刻至极,寻常百姓即便卖儿鬻女,亦难以为继。那沿江沿河之处,累死的民伕白骨,与所筑堤坝几同高!金陵城依旧繁华,然而帝国的根基,却在这无休止的工程中,被渐渐蛀空、拖垮了!”
开垌皱眉道:“如此倒行逆施,朝堂上下竟无人言?”
“如何没有?”万公公苦笑,“忠言诤语,不绝于耳;忠臣血泪,几度洒于金殿,然成宗、显宗父子哪肯听劝?他们痴心于那鹄城新都的落成,沉迷于那水陆通达、万国来朝的虚幻荣光,对百姓之苦、国库之虚、边防之危,皆充耳不闻!甚至为了筹款,不惜与民争利,垄断盐铁,搞得天怒人怨,四海鼎沸!”
“终至……”万公公的声音愈发低沉,“及至末帝赵显,天下已然风起云涌,民心思变!先是各地民变蜂起,烽烟四起,一片乱象;而后,我大辽太祖高皇帝,顺天应人,自北境长驱直入,铁骑所向,天启那外强中干的军队一触即溃!怎奈那赵氏天启,连那日思夜想的鹄城新都尚未完全落成,便已然国破家亡,宗庙倾覆。正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令人嗟叹不已!”
众人听罢,无不唏嘘感慨,谁曾想这浩渺江波、坦荡通途之下,竟掩藏着如此惊心动魄、关乎一个庞大帝国兴亡的往事。
村哥忍不住好奇追问:“那……这偌大工程,难道就此荒废了不成?”
“荒废倒也未曾全然荒废。”万公公道,“我大辽太祖入主之后,以安民为先,自然停了这等劳民伤财之举。直至世祖皇帝时,天下承平,国力渐长,世祖皇帝深知这水陆网络之于国计民生的长远益处,遂毅然决然,接续前朝未竟之业。不过,”他摇了摇头,“我朝行事,远比天启稳健务实,讲究‘以民为本,量力而行’。对于前朝那些过于激进、不切实际的策令,皆予以废止,改为水陆联运之策;对于技术,亦是审慎引进、逐步改良、注重实用。如此一来,工程进度虽不似前朝那般迅猛,却也扎实稳妥,不至于重蹈覆辙。”
“这水陆大网的几条主脉,如通往江南、丹岭之航道,是在世祖和咱们陛下励精图治下,耗费了数十年光阴,才陆续贯通运行的。唯有这连接都城琮城与中枢鹄城的‘沧江水道’,因其间水文复杂、工程艰巨,直至当今陛下御极之后,才得以全力推进,如今方告初步贯通。这最后一段航道的打通,象征着整个水陆宏图的最终合龙,其意义之重大,自不待言!陛下遣殿下您亲临主持开航大典,正是要向天下昭示,我大辽继承前朝伟业,终竟全功,德被四方!”
万公公一番话说罢,众人皆是心潮澎湃,感慨良多。开垌更是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他望着眼前这波澜不惊的江水,心中既有对前朝天启帝国覆灭的警醒,亦有对本朝历代先辈筚路蓝缕、终成伟业的敬佩,亦深感自身责任之重。
船队继续前行,夜幕悄然降临。是夜,一痕残月西斜天际,清辉幽淡如纱,江面浮着细碎银鳞,倒像是被揉皱了的半幅素绢。两岸山峦朦胧,偶有虫鸣蛙叫,更显夜之静谧。
主舰之上,灯火阑珊。开垌与刘一妃并肩立于顶层船头的露台之上,凭栏眺望这月下江景。晚宴的喧嚣早已散去,炳钰与村哥亦各有安置,此刻只余下他们二人,以及远处悄然侍立的几名内侍与宫女。
江风带着夜晚的凉意,轻轻拂动刘一妃鬓边的碎发,以及她那水蓝色的裙裾。她微微侧头,望着身旁的开垌。月光之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少了几分白日的跳脱与激动,多了几分沉静与深思,那双平日里锐利或温和的眼眸,此刻在月色映照下,竟显得格外深邃温柔。
“殿下,今晚的月色真美。”刘一妃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开垌闻声转头,恰好对上她那双盈盈如水的眸子,那眸中清晰地倒映着一弯残月,也倒映着他的身影。他心中一动,只觉喉头微紧,低声道:“是啊,月色很美。”他顿了顿,补充道,“有你在,更美。”
刘一妃听闻此言,脸上陡然飞起两片红霞,连耳根都微微发烫。她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他,只觉心中如小鹿乱撞,砰砰直跳。自那日蹴鞠苑一别,二人虽未再有亲昵举动,然彼此心中那份情愫,却似这江水一般,于平静之下暗流涌动。此刻月色撩人,情景交融,这句带着暖意的话语,更是将那层朦胧的窗户纸轻轻捅破。
开垌见她娇羞之态,心中爱怜更甚。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栏杆上微凉的柔荑。刘一妃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却没有挣脱,反而任由他温暖的掌心将自己的手包裹住。
“一妃……”开垌的声音微微沙哑,“白日听万公公一席话,孤才深知父皇之不易,帝国之艰辛。孤……虽生于皇家,却常觉前路迷茫。唯有在你身边,孤才觉得……心安。”
刘一妃抬起头,望着他眼中那满满的真诚与依赖,心中不禁既感动又酸楚。她反手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殿下乃天潢贵胄,身系万民福祉,未来定能开创一番伟业。妾……妾蒲柳之姿,能得殿下垂青,伴随左右,已是三生有幸。若能为殿下分忧解愁,妾纵万死亦甘愿。”
“傻话。”开垌将她揽得更近了些,几乎将她拥入怀中,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孤不要你万死,孤只要你……好好陪着孤。”
四目相对,月光之下,情意缱绻,再也无需更多言语。开垌缓缓低下头,吻上了那微凉而柔软的唇瓣。
刘一妃只觉脑中“嗡”的一声,浑身酥软,呼吸也急促起来。她羞涩地回应着,任由他带着些许霸道的温柔,引领着自己沉沦在这月色与江风交织的迷醉之中。
一吻终了,二人皆气息微喘,面色绯红。开垌打横将刘一妃抱起,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
“回舱。”开垌的声音低沉而喑哑,眼中似有火焰在跳动。
刘一妃将脸埋入他的颈窝,只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羞赧、激动、期待、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微微颤抖。
开垌臂揽佳人,足下生风,转瞬已至舱前。早有侍儿垂首候于廊下,见此情景,轻掩罗袖,无声启开雕花舱门,旋即款步退去,唯留满室烛影摇红,将这一隅温柔尽付璧人。
舱内烛火摇曳,暖意融融。锦帐低垂,绣被生香。
斯夜,碧空澄澈,弦月当空。舱内,暗香浮动,旖旎之态毕现,情愫缱绻。二人情难自抑,终至水乳交融,身与心浑然合一。此艘负国命之艨艟巨舰,亦有幸得见宦海王孙与寒门孤女,在这江波浩渺处悄绽情缘。
话分两头。话说这几日,因春闱已毕,又兼趾国传来惨讯,朝野上下,虽明面上依旧按部就班,各司其职,然暗地里,却似有无数潜流在无声涌动。
西厂副指挥使宇文玄煕,自那日得了王振公公转交的神秘书册,心头便似压了一块沉甸甸的铅石。那最后一页上隐含的讯息,如同鬼魅符咒,日夜萦绕于怀,不得安宁。他深知此事干系重大,绝非寻常,必须尽快将此物呈交顶头上司——西厂都指挥使赫连云飞大人。只是赫连大人行踪不定,要寻个妥当时机面陈,亦非易事。
这一日,玄煕瞅准时机,径直来到西厂衙署,言有要事求见赫连大人。几经通传,终于被引入了那间戒备森严的签押房。此处乃是赫连大人日常处理机要之所,房内陈设简朴而肃穆,唯有案牍卷宗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墨香与陈年纸张的味道。玄煕踏入房中时,只见赫连大人早已端坐于那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赫连大人身着西厂指挥使的獬豸补子官服,面色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此刻抬眼见是玄煕,眉宇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探询与警惕。
“卑职参见大人。”玄煕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免了。”赫连云飞抬眼看了看他,声音低沉,“何事这般急着要见?”
玄煕走近书案,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拱手道:“大人。事关东海运银之后续,卑职有些新的发现,不敢擅专,特来禀报。”
赫连云飞“唔”了一声,不置可否,示意他继续。二人虽为上下级,然在这西厂之内,言语之间,自有一份无形的距离与审度。
玄煕不再多言,自袖中取出那本半旧的诗文集,双手呈上:“大人请看此物。”
赫连云飞接过,随意翻看了两页,见是寻常诗集,眉头微微一蹙,不明所以:“此乃何意?”
玄煕垂首道:“此册乃宫中内侍王振王公公日前亲手交予卑职,言称事关重大,务必请大人亲览。卑职检查过,书册本身似无异常,然王公公如此郑重,必有玄机。”他将姿态放得极低,只说明了物件来由,并未提及自己的发现。
赫连云飞听闻此物是王振转交,神色微凝。他再次翻开书册,径直翻至最后一页,目光在那大片的留白处仔细端详。他盯着那处空白看了片刻,似是想起了什么,随即从书案一侧的笔筒旁,取过一只不起眼的小瓷瓶,又取出一支干净的羊毫小笔,蘸了些瓶中淡黄色的药液。
他将书册平铺于案上,屏息凝神,以那小笔,在那片空白处轻轻涂抹。药水浸润处,那泛黄的纸页颜色略深。复将书册拿到光线稍亮处略作停顿,待药水微干,只见那涂抹过的地方,竟缓缓地、却又清晰无比地浮现出一个笔力遒劲的大字来——停!
赫连云飞见状,瞳孔猛地一缩!他将书册拿到眼前,仔细端详,反复查看,确认那字迹无误后,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之极,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停?”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个字,猛地抬头看向玄煕,眼中疑虑与惊愕交织,“这……是谁的意思?王振?”
玄煕垂首肃立,恭敬回道:“卑职不敢妄测上意。只知此物确由王公公亲手转交,言语间只称事关重大,并未提及其他。”
赫连云飞却似未听见他的话,只盯着那个“停”字,在室内踱了两步,眉头紧锁,似在权衡,又似在猜度,口中喃喃自语:“停……停……这一个‘停’字,却不知是让咱们停下哪一桩?是那只不知死活的‘灰鸽’之事?东厂那边正咬得紧,此时叫停,莫非是上面改了主意?可许公公那边的吩咐明明是要斩草除根……还是说,要停了咱们对东厂的反制?这倒像是宫里某些人息事宁人的做派……这没头没尾的一个字,究竟是何用意?!”他越想越是心惊,只觉这背后水深,已远超自己预料。这指令来得蹊跷,又是经由王振这等看似寻常却又透着诡异的内侍之手……他岂能全然无疑?
他猛地停住脚步,再次看向玄煕,目光如刀,沉声问道:“王振是如何转交此物的?”
玄煕略一思忖,道:“王公公只以借阅下官家中藏书为名,将此物隐秘塞入。言语间,除却强调务必请大人亲览外,再无旁的话语。”他答得滴水不漏。
赫连云飞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神色坦然,不似作伪,方才缓缓收回目光。他深知西厂行事,一字之差,便可能是生死之别。这一个“停”字,他必须仔细揣摩,却又不敢轻易妄断。
赫连云飞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不论这指令背后究竟有何用意,当下的局势已是风声鹤唳,唯有步步为营才是上策。他看向玄煕,合上书册,语气冷峻而决绝:“知道了。不管这‘停’字究竟何意,如今内外皆不太平,你我行事,皆需万分小心才是。东厂那边既已察觉到些许风声,近日必会动作频频。你那边,凡事务必低调行事,约束好手下人,切莫再节外生枝,授人以柄!尤其是……前番东海之事的收尾,务必料理干净,绝不可留下半点痕迹。
“卑职明白。”玄煕躬身应道。
“嗯,”赫连云飞点了点头,似又想起什么,补充道,“还有,若有任何异动,即刻报我。”说话间,双目直视那药瓶,似在无声地表明,他对玄煕并无隐瞒之意,即便玄煕知晓这秘法,他也毫不在意。
宇文玄煕自然会意,抱拳道:“是。”
“去吧。”赫连云飞挥了挥手。
玄煕又行了一礼,亦不再多言,转身退出了签押房。
待玄煕脚步声远去,赫连云飞独自一人立于室内,面沉似水。他拿起案上那本诗集,再次翻至最后一页,望着那醒目的“停”字,眼神变幻不定。片刻之后,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竟小心翼翼地将那最后一页纸沿着装订线细细撕下。随后,他走到墙角那只用于焚烧机密文书的铜盆边,取过火折子点燃,看着那写有“停”字的纸页在火焰中迅速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飞灰,方将那残余的书册随手丢在一旁,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做完这一切,他望向窗外晦暗不明的天色,陷入更深的思虑之中。“这一个‘停’字,究竟搅动了多少暗流?王振……许文飞……宫里……究竟是谁在背后落子?是他?”他一时也难以预料,这诡谲难测的时局,将因这枚棋子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东厂衙署深处,那专司勘验的签押房内,烛火昏暗摇曳,映得四壁阴沉。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卷宗的霉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理刑百户张百户,身着一袭半旧的藏青色贴里,背手在屋内踱步,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疑云。长案之上,摆放着几件从东海之滨荒僻滩涂收罗回来的证物,皆用白色细棉布衬着:一枚前端略有崩损的黑色三棱箭镞,几块清理过的、沾着暗褐色污渍的布片,以及那枚引发诸多猜测的“天安立定”错版铜钱。
“盯梢赫连云飞那边,情形如何?”张百户停下脚步,声音虽不高,却透着一股锐气。
一名负责监视的番役躬身回道:“回大人,赫连指挥使这几日行踪尚算规律,只前日傍晚,其轿子未直接回府,而是往城西大相国寺后山方向去了。那地方多是废弃僧寮,素传有西厂的秘密据点。我们的人远远跟着,见其轿子确是入了那片区域,逗留了约莫半个时辰方出。因恐打草惊蛇,未敢过于靠近,故不知他在内具体做了何事,见了何人。只录得此桩可疑行踪。”
张百户闻言,只微微点头,未置可否,转而看向案上的证物。“这些东西,可有新的说法?”
一位专精痕迹检验的年长番役上前一步,先拿起那枚箭镞,对着烛火仔细看了看,回道:“大人,这箭镞已请军器监的老匠验过,确是西厂武库所出的‘三棱透甲锥’,钢口极好,非寻常军士所能配备。然,西厂内部几个精锐卫队皆有可能持有此物,单凭此箭,尚不能直指某一人或某一具体分支。”
他又指了指那枚错版铜钱:“此钱,平准寺那边回了话,确是‘天安礼定’年间官窑所出的一批错版,当时便有旨意销毁,能流传至今且出现在凶案现场,绝非偶然。西厂行事向来不择手段,收罗此等官造废钱用作某种秘密勾当的信物或凭证,极有可能。但这枚钱究竟代表何人、何事,还需再查。”
张百户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边缘轻轻叩击着。线索似乎都指向西厂,却又都像隔着一层薄纱,朦朦胧胧,难以捉摸到最要紧的实据。他沉吟道:“人是达勃心坤的旧部,运的是达勃心坤的银子,结果人死在了西厂的箭下,银子不见踪迹,现场又留下了西厂可能使用的信物……事后,赫连云飞的行踪又如此可疑……这几件事串起来,他们西厂脱不了干系。”
老番役接口道:“大人所言极是。依老朽看,此事最大的可能,便是达勃心坤旧部在转运那批不义之财时,被西厂的人马半路截杀,夺银灭口。只是不知这出手的是西厂哪一股势力,是赫连云飞的直接指令,还是……”
“不管是哪一股势力,必与西厂相关!”张百户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兹事体大,既已牵涉到西厂都指挥使,更关乎达勃心坤案背后可能隐藏的更大图谋,皆非我等可以擅专。”
他深吸一口气,对左右吩咐道:“将所有证物细细描图存档,勘验记录、尸格、连同监视赫连云飞等人所得之言辞、行踪记录,全部汇集成卷,不得有丝毫疏漏!”
说完走至门口,对外扬声道:“备轿!”
回过头,他对房内众人严肃地道:“我即刻将此案所有疑点、线索及我等初步推断,亲呈掌印萧公公!如何进行下一步,是深挖细查,布下长线,还是寻机发难,敲山震虎,皆须由厂公定夺!尔等在此期间,务必谨言慎行,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遵命!”众番役齐声应道,神情肃穆。
签押房内的烛火摇曳依旧,而东厂这部庞大机器,在收集到诸多疑点之后,正欲将最终的判断与行动之权,交由那最高层的人物来定夺。一场针对西厂的风波,已在无声之中悄然积聚力量。
时辰已近午牌,四方馆那间平日里少有人至的密议厅内,气氛却比外头初夏的暑气还要凝重几分。紫檀长案两侧,当朝诸位开府重臣皆已就座,个个身着品官朝服,面色肃然。居于主位的内阁首辅野利大人,手中正缓缓把玩着一枚玉扳指,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众人。
“南疆之事,”野利首辅率先打破沉寂,语气中听不出丝毫喜怒,“岭表都护府塘报已到,卜老亦有呈文。千余侨民,喋血异域,国朝颜面何存?此事,诸位可有章程?”
话音方落,性如烈火的中书令伊尔根觉罗便霍然起身,声如洪钟:“首辅大人!区区趾国蛮夷,竟敢屠戮我大辽子民!此等奇耻大辱,若不以雷霆之势还击,国威何在,颜面何存?”依臣之见,当速调集岭表水陆大军,陈兵于彼境,令其限期交出凶手,否则,便踏平其国都,以示震慑!”
他话音未落,掌管兵事的太保耶律迎亦沉声道:“伊尔根觉罗大人所言虽是快意,然战端一启,非同小可。趾国地处南疆要冲,山林密布,瘴疠横行,其民风亦刁悍。若真要大举用兵,粮草转运、兵员伤损、旷日持久,皆需细细计较。况如今西境与梵教纠缠未了,国库……”他看了看旁边掌管财政的费归旅,“恐难支撑多线作战。”
尚书令费归旅果然面露难色,接口道:“太保所虑极是。不瞒诸位大人,近年来为支撑西线战事及各项工程开支,国库早已捉襟见肘。若再于南疆开启大战,赋税必将再度加征,民力……恐不堪重负啊。”
丞相傅察骧亦持重道:“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趾国虽行事悖逆,然其国内政局不稳,或有内情。依臣之见,不若先礼后兵,遣使问罪,勒令其严查、赔偿、道歉,观其后续反应,再做定夺不迟。”
“先礼后兵?”伊尔根觉罗冷笑一声,“傅察相公未免太过迂腐!国朝子民惨死,岂能仅凭几句外交辞令便草草了结?若此次示弱,南疆诸藩属小邦,哪个还会将我大辽放在眼里?!”
一时间,厅内争论之声渐起,主战者与主和者,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够了!”野利首辅沉声一喝,止住了争吵。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此事,干系重大。既要彰我国威,亦不能不顾国力民生。”他转向鸿胪寺空座方向,语气斩钉截铁,“传令鸿胪寺,即刻拟定最严厉之外交照会,将我朝立场、证据、要求一一列明,递交趾国!限其一月之内,必须查明真相,交出并严惩所有凶手,公开道歉,并十倍赔偿我侨民所有损失!若到期推脱,或言辞闪烁,再行兴师问罪不迟!在此期间,令岭表都护府加强戒备,兵部预作准备!”
众人见首辅已有决断,便不再多言。
野利首辅又转向司寇纪而增:“廷尉完颜坤涛猝死一案,可有进展?”
纪而增忙起身应答:“回禀首辅大人,经仵作反复查验,并暗中访查,现已查明,完颜大人并非急病身亡,乃是中了一种极为罕见的奇毒。此毒无色无味,入体后不伤脏腑,却能直侵元神,令人在睡梦中悄然殒命,外表竟无丝毫痕迹。据查……此毒炼制之法与毒性特征,与西境明教内部流传的一种秘药‘蚀魂引’极为相似。”
“明教?!”此言一出,厅内气氛陡然一变。诸位大臣面面相觑,不少人眼中露出忌惮之色。
太傅完颜平距轻咳一声,缓缓开口道:“首辅大人,明教之事,自我朝太祖皇帝始,便有定论。其教虽源自西域,然于我朝龙兴亦曾有襄助之功,故向有潜规,朝廷三法司对其内部事务,不宜深究。廷尉之死,若真牵涉明教秘毒,此事恐已超出常例,当交由内廷处置,亦或恭请圣裁才是。”他的话点到即止,却已清晰地表明了此事的敏感性。
野利首辅微微颔首,表示了然:“太傅所言极是。此案确非寻常凶案可比。”他沉吟片刻,“纪而增,你司继续追查这毒药的来源及下毒之人,重点放在凶手本身,至于是否涉及明教内部,暂且搁置,等候宫中旨意。此事,须密之又密,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臣,遵命。”纪而增躬身应道。
议罢两桩棘手之事,野利首辅轻揉眉心片刻,目光转向费归旅,缓缓道:“国库空虚,方才已议。开源节流,户部与度支司可有新策?”
费归旅早有准备,立刻呈上奏疏一份:“回首辅大人,国库空虚,开源实属不易。臣等与户部诸公商议,可在现有‘夜市’规制上略作变通,以促商贸、增税赋。如今各主要府城虽已允设夜市,然多有亥时闭市之定例,未尽其利。臣等思量,可否在绮郡、秣郡等丝绸重镇,及瑶山镇这般工商繁盛之地,先行将夜市闭市之时,酌情延后一二个时辰?同时,亦可挑选若干有潜力之次级郡县或沿运河商埠,准其参照府城之例,新开夜市。如此,既可延长交易时辰,亦能扩大商贸地域,料能刺激百业流通,于税收稍有裨益。”
御史大夫赫连乙闻言,眉头微蹙,出列道:“费大人此议,虽意在开源,然夜禁乃定例,亦为治安根本。若贸然延长夜市时辰,甚至增开多处,恐夜间人流混杂,难以管束,盗匪宵小或将趁机滋事,反致地方不宁,还请首辅三思。”
费归旅辩驳道:“赫连大人所虑固然有理,然亦不可因噎废食。我等可在试行之地,增派巡夜兵丁,于各坊口、要道加设卡口,严加盘查管理。且商贸繁荣,百姓安乐,亦是长治久安之基。如今税赋微薄,稍作变通以增开源流,亦是情势所迫。只要管理得当,自能扬长避短。”
众人又略作议论,权衡利弊。最终,野利首辅思忖片刻,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费归旅所言,亦不无道理。便依所奏,先作尝试。”他一挥手,做出决断,“准奏!先于绮郡、秣郡、瑶山镇三处,将夜市闭市时辰延后一个时辰;并另择运河沿岸三个次等郡城,准其参照府城之例新开夜市。皆试行半年。着户部牵头,会同兵部、刑部、五城兵马司并地方郡府,立刻拟定详尽章程与管束之法,务必做到‘活而不乱’!半年之后,再审其成效,以定是否推及他处,或再作调整。”
“臣等遵命。”一桩桩军国大事议定,已是午后。诸位大臣各怀心思,陆续散去。四方馆内,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只余下那袅袅的沉水香,还在梁柱间无声地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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