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认

　　邱与还看着面前高大挺阔的背影，神色有些迷茫。

　　内心的潮热退去，脑海中却仍不断反复回忆着先前的情形。

　　随安……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忽略之前随安的异样，再联想近来随安变化的态度，似乎有什么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胸腔内死寂已久的那颗心开始不安分地跳动起来。

　　邱与还藏在黑色大氅内的右手抬起重重按在心口的位置，试图将鼓噪如雷的心跳强行压制下去，暗暗警告自己不要多想，

　　不管他是什么意思，她都不应该再奢求，被拒绝过一次已经够了。

　　天色越来越暗，路越走越偏，原先嘈杂的人声慢慢远去，连路上零星的行人渐渐也没了踪影，四周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邱与还瞧着周围越发陌生的景象，心中不禁冒出一丝疑问，随安这是要去哪？

　　穿过一片仅剩几处矮墙的废墟，拐进一条幽长的的小巷，光线越发昏暗起来，小巷两头皆是废弃的房屋，泥土地面上杂草丛生，她竟不知都城中竟还有这样荒无人烟之处。

　　随安脚步未停，不紧不慢，邱与还落后他半个身子，紧跟在其身后默不作声。

　　这时，走在前面的随安突然开口道：“不问问我带你去哪吗？”

　　“皇……”邱与还收住即将脱口而出的称谓，顿了一下简短道：“无论如何，我跟着便是。”

　　随安：“不怕我把你卖了？”

　　“你不会。”邱与还没有丝毫犹豫，语气坚定。

　　随安闻言似是短促地笑了声，拐出小巷后便停住了脚步。

　　邱与还随之停住，入目的是一片空旷的草地，春天未来，空地上躺着奇形怪状的枯草茬子。

　　草地左侧边缘屹立着一座木屋，那木屋不大，屋顶由一根根圆木垒起，原应该是三角状，但不知为何如今最顶上却陷下去好大一块口子，

　　左侧屋体也凹进去了一块，门口摆放着四五张歪斜的木桌，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要不是旁边写着归都茶铺的灯笼亮着，邱与还定会以为这木屋早已无人居住。

　　随安转头见她脸上浮着淡淡的疑惑，并未多做解释：“走吧。”

　　两人走到门前，还未敲门，面前的门自己却从内打开了，门后探出一张占满面粉的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看到站在前面的随安，霎时笑成了月牙，“安叔叔，你可算来了，奶奶和我正在包饺子呢。”

　　随安弯下身子，熟稔地捏了捏小包子白嫩的脸蛋，柔声道：“辛苦圆圆。”

　　圆圆被人捏脸也不恼，开门让两人进屋。

　　邱与还心中疑惑越来越大，荒郊小破屋，可爱的小孩，这家人随安认识？

　　见身后邱与还没有动，随安直接拉住她的手腕将人带进屋内。

　　甫一进屋身上的寒意便被驱散了，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一张四方的桌子，四张长凳，一个收拾得十分干净，正冒着热气的灶台便再也没有其他。

　　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人站在桌前，手上正娴熟地包着饺子，听到声响抬头笑着招呼了一声，便又专注于手上的活计，没有半点要招待的意思。

　　随安也不在意，自然地走到一旁的锅里舀了一瓢热水倒在盆中，招呼邱与还洗了手便拉着她加入了祖孙二人。

　　邱与还云里雾里的被拉到桌边包饺子，只好先行压下心中的疑惑，专心致志起来。

　　“奶奶奶奶，你看，这位大哥哥和安叔叔包的饺子竟然一模一样的。”圆圆拿起桌上圆盘中邱与还刚包好的饺子，凑在随安身边，奶呼呼的声音里满是惊讶。

　　听到圆圆的话，邱与还侧目看去，两枚饺子确实十分相像，月羌饺子素来是包成元宝状，寓意财运亨通，但邱与还跟着老乞丐学的却是柳叶状。

　　后来她被随安捡回去，那时随安处境尴尬，宫里下人对其十分怠慢，那年德善恰好有事也不在，冬至便没人张罗，宫殿里冷冷清清，便只能靠他们自己。

　　找面粉，揉面粉，擀面皮………

　　随安身为皇子自是不知如何包饺子，她便手把手，一步一步地教随安，所以他们两个包的都是柳叶状，在圆盘里一堆元宝状的饺子里自是显得一模一样。

　　一旁的奶奶还没说话，倒是随安先指着邱与还，不满地问：“圆圆，怎么他是大哥哥，我就是安叔叔了？”

　　“安叔叔原本就是安叔叔啊，好看的是大哥哥。”圆圆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理所当然地回视随安。

　　“难道我不好看吗？”随安放下手里包好的饺子，动作慢条斯理，嘴上却对这个问题紧追不放。

　　“可是安叔叔再好看也是安叔叔呀。”圆圆皱着眉头，一副遇到旷世难题的模样，求救地看向邱与还，紧接着随安的目光也跟着移了过来。

　　邱与还被一大一小看得头皮发麻，这看她是什么个意思？

　　就在她进退两难的时候，门从外边被打开，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走了进来，“安兄，你怎地又逗俺小娃娃。”

　　“爹。”圆圆滋溜滑下桌，哒哒跑过去，啪叽一声就牢牢抱住了来人的大腿。

　　男人单手将圆圆抱起走到桌边坐下，虎目径直看向邱与还：“鄙人高歌罕，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不用回答先前要命的问题，邱与还骤然松了口气，赶紧道：“邱与还，喊我与还便是。”

　　被高歌罕这么一打岔，随安虽心里遗憾没有听到邱与还的答案，但又不得不挪回视线，转而提及此行的目的之一：“高兄，上次与你说的事情考虑得如何？”

　　高歌罕亲了口圆圆的脸蛋，说：“俺有条件，其一，帮俺搞个宅子，安置俺老母和圆圆；其二，黄文从交给俺处置。”

　　“可以。”随安答应得十分爽快。

　　一旁的邱与还脑中却是疑惑一个接着一个，这高歌罕的做派江湖气十足，定不是寻常之人，随安是如何识得？

　　对方提到的黄从文是现今北营的统帅，听高歌罕话意似是与其有什么纠葛，而随安答应将北大营统帅交于对方处置，说明随安本身就打算处置黄文从？

　　这么说来，两人之间的协定难道和北大营有关，难不成这个高歌罕要顶替黄文从的位置？

　　邱与还的疑惑没有人为其解答，收到高歌罕肯定的答复，随安心里一松，这时圆圆奶奶也将煮好的饺子端了上来。

　　将饺子分成六碗，放在每个人的面前，圆圆坐在高歌罕腿上，将自己的一碗移到面前后，又将另一碗移到了高歌罕旁边的空位上，

　　将汤勺放入摆放好，就好像那里坐着一个人一般，接着才埋进自己碗里大快朵颐起来。

　　其他人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邱与还看在眼里，低头默默吃饺子，饺子鲜香十足，十分美味，邱与还没忍住又吃了一碗。

　　吃饱喝足，随安和邱与还便起身告辞，两人走到外边的空地上，雪已经停了。

　　邱与还以为随安要原路返回，谁知随安又带着她往来时的相反方向走了一段，来到一座荒废的宅邸前。

　　“天色已晚，我们再不回宫门要落锁了。”邱与还出声提醒。

　　随安摇头：“无事，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邱与还被问的一愣，今天有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见她一脸迷茫，随安就知道她铁定忘记了，于是笑着揭晓：“是冬至。”

　　他话音刚落，天空便传来一阵炸响，邱与还猛地抬头，漫天的五彩焰火陡然印进了她浅色的瞳仁。

　　一旁的随安定定地望着她——在火光映衬下的脸庞，褪去英气锐利的锋芒，凤眼瞪大，双唇微启，露出一丝孩童般的迷茫与欣喜。他想，若有机会以后每年冬至他都会送她一场焰火。

　　一朵一朵花火在夜幕中灿烂盛开，不断将彼此照亮，耳畔的炸响伴着胸腔的咚鸣，在耳中交汇，震颤，再交汇。

　　邱与还眼眶一热，双手握拳强行忍住，偏头问：“这是……你安排的？”

　　随安点头：“补给你，登基两年来，我们都没有一起过过冬至，焰火，饺子，可还满意？”

　　邱与还霎时喉咙一哽，有些东西若不特意提及可以欺骗自己不在意，一旦被提及过往的所有压抑便都化为了委屈，以至于她刚褪去的泪意再次上涌。

　　月羌的冬至吃饺子，放焰火的习俗是一贯有之，但她来到随安身边时正是他最困难的时候，一起过的第一个冬至连饺子都是两人亲自动手包的煮的，更别说看焰火了。

　　宫中的焰火，随安的住处看不到，要到摘星阁才能看得清，但每年这时那里都十分热闹，为了不徒增是非，他们两人很少去。

　　后来随安处境好些，唯一去的一次邱与还就出了意外，紧接着又碰上了三藩之乱，再之后随安登基为帝，他们便连冬至都不能一起了。

　　邱与还嘴唇微动却说不话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只好点头以示回应。

　　满意就好，随安轻笑了声，目光牢牢地锁在邱与还脸上，低声轻语：真希望以后年年都能这般一起。

　　随安话中的暗示，邱与还想忽视都难，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

　　“你真的这么想？”她轻轻出声，伸出一点触角小心试探。

　　随安向前一步，拉近两人的距离，郑重非常：“真心实意。”

　　“可今年中秋夜宴上，你不是这么说的。”邱与还双手又握紧了些。

　　“中秋那晚你去找我了？”听到这话，随安心下一紧，不自觉又上前一步，大氅脖颈处的白狐毛轻蹭着邱与还的脸颊，

　　她慌忙退后了一步，却被随安紧紧抓住手臂：“你去找过我？”

　　随安手上力气很大，好像生怕她跑了一般，另一只手也覆上她的手臂，将她牢牢钳制，紧追不放。

　　邱与还挣脱不得，内心愤愤，破罐子破摔道：“找没找过，你不清楚吗？”

　　“我——”随安顿时语塞，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焰火渐渐停歇，四周重归寂静。

　　见他面露难色，邱与还忽然叹了口气，她在干什么呢，决定留下时说好了不再提这些。

　　于是她开口转移话题：“那个，高歌罕妻子是不在了吗？”

　　许是看出她不想说，随安嘴唇微动，突然放手转身走到废弃府邸门前的石阶上坐下，吐出口气，深深地凝望着她：“是，但说妻子也不准确，高歌罕的爱人是一个男人。”

　　“男人？”邱与还一愣，“那圆圆？”

　　“对，那个人你也认识，黄文从的副将柳云春，圆圆是他们捡到的孩子。”

　　原来如此，邱与还豁然开然，黄从文迫害柳云春一事她也是知晓的，难怪高歌罕要亲自处置黄文从。

　　但随安说起这事一脸平静，说明他并不排斥男人相恋，为何先前误会她喜欢男人时，反应却那么激烈？

　　邱与还这么想便这么问了，随安闻言沉默了许久，望着她的眸子满是复杂：“高歌罕是我在云水群结识的一位侠士，他武功高强，为人豪爽率直，

　　我认识他时他正和柳云春被人追杀，四处躲藏，追杀他们的人不是因为两厢纠葛只是因为他们相爱，为世俗所不容。”

　　说到这，他顿了一下，移开视线才继续道：男子相爱于世俗眼中有违伦理纲常，是异类邪教，你领监察司一职，本就惹人非议，一不小心便会被世人唾骂，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

　　他嗓音沉沉，“但我在意，我不想你因……因此再让人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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