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开

作者:老秋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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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庆家话


      几经辗转,我于民国二十八年三月初重新归队。
      国民政府早已迁往重庆。
      我的归队,在处里是个小震动。
      菏泽一战,明远随师部突出重围。他那日目睹了小楼被日军坦克轰塌,且此后小楼那儿再无战斗,便和所有参战人员一道,认为小楼上全体官兵已经殉国。
      虽然此后有消息传回,疑似部分国军官兵战后受伤被救,但后面就再无明确的消息,也无法确定真伪,我的荣哀状是在去年六月中旬到了汉口家中,此后我父母亲撤往重庆。
      我“起死回生”变成了同事们眼中的英雄,处长先到我家登门报喜,再来湖北亲发嘉奖。而此后不久,我就地参加了第五战区组织的随枣会战。
      在那些日子里,我也得到确切的消息:张薇她们随第五战区参加了徐州突围,随后参加了武汉会战,武汉沦陷后张薇已撤往重庆。
      这对我来说真是天大的喜讯,梦芸若和张薇一同撤离,找到张薇就能找到梦芸,那也就是说,我有可能在重庆实现一家团聚,而且是带上梦芸?
      每每想到这个可能,我便会莫名的兴奋。
      到了六月底,听说张薇等人在为苏联援华志愿航空队提供医疗服务。
      后经多方打听,中方服务人员中并没有梦芸的名字。这是怎么回事?梦芸去了哪儿?难道她没到重庆?好不容易联系上张薇,从回信中得知梦芸是在二月下旬离开重庆的,她给张薇留下一封信,只说是去寻我。
      张薇知道我生还是七月中的事,梦芸为何二月份就离开?而且具体方向不明?从张薇信中得知,春节前曾听梦芸说有人在湖南一带见到一酷似我之军官,梦芸该不会是因此而踏上漫漫寻人之旅?可那时我在湖北呀!
      听说这一切后我几乎抓狂了。我一度好想回重庆,找张薇问个明白;又想前往湖南去找寻,可是我又怎能私自离队去寻人?此时梦芸已离开重庆半年有余,若去湖南,她走哪条路线?如今到了哪里?是到了长沙,还是哪个城市?
      持续不断的战事,使我寻找梦芸的努力再度中断。
      九月一日,德军闪击波兰,欧战爆发。
      十月十日,军事委员会军令部制订了《国军冬季攻势作战计划》,十月底,冬季攻势开始,全国约71个师投入总反攻。我参加了第五战区组织的在武汉周围冬季反攻。我们从日寇手中夺回了王家岭、汪家河等坚固据点,破坏了大量日军军事设施以及铁路沿线,沉重打击了日军第3师团、第13师团。
      其他战区,十八集团军于十一月在黄土岭设伏击毙日军中将阿部规秀。第五军十二月取得昆仑关大捷,歼灭敌第21旅团5千余人,击毙了日军少将旅团长中村正雄,而我所惦记的湖南方向,第九战区组织了长沙会战,至十月中旬,毙、伤日军3万余,已迫使日军恢复到战前态势。
      那些日子,我是不时的揪心。芸儿呀!你怎么就只身去了湖南?知道你忘不了之秋,你居然为一个不确定的消息,就在这战火连天的日子里去寻之秋,这其中你吃了多少苦?又受了多少累?你可遇上了长沙会战?如今会战结束,你在哪里?你现在好吗?可是瘦了?累了?病了?或伤了?你又遇到了谁?经历了什么事?之秋对不起你呀!之秋也好想去寻你!可之秋却身不由己!
      多少次梦里有你,可泱泱中华,茫茫人海,你在哪里?
      民国二十九年五月,枣宜会战结束后,我奉命调回重庆。
      到达重庆那天是五月二十八日,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日子。
      33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上将的灵柩于当日抵达重庆储奇门码头。长江两岸,香案不断,哭声整天。委员长亲率军政大员臂缠黑纱,肃立迎灵,登船后抚棺大恸,扶灵执绋,亲题挽词;在场者无不动容。将军遗骸国葬于重庆雨台山。
      我记得那日,冯玉祥将军写的一首诗掉亡诗在好些百姓口中传唱:画眉鸟,满山叫。像什么?哭又笑。哭何人?哭荩忱(张将军字荩忱),笑什么?笑混人。荩忱精忠为国报一死,混人愚昧卑怯自沉沦!
      当天傍晚,我回到了重庆李子坝附近的新家。
      母亲见我回来,便一把抱住我放声大哭,父亲在一旁劝了良久方才作罢。
      晚餐后,父亲唤我到书房。
      待父子俩坐下后,父亲说送我两个礼物,掀开罩巾一看,居然一份是我的荣哀状,一份是我的诀别书,都用玻璃镜框仔细装着。我见了自是激动万分,就给父亲跪下了。
      “父亲,孩儿不孝,让您和母亲担心受怕了!”
      “秋儿快快起来!”父亲眼里含着泪花,急忙把我扶起。待重新入座后,父亲用赞赏的眼光看着我说:“林家有你此等忠孝之人,为父高兴还来不及。那日收到你的荣哀状,全家上下虽悲痛万分,但为父心中一片坦然!你们四姐弟当中,唯你一人从军,深陷死地之时,却临危不惧,决死报国,其心可鉴!上可对列祖列宗,下不辱家门家风,为父有儿如此,幸甚矣!”
      “父亲!”我听了激动的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孩儿谨遵父亲教诲,倭寇一日不除,孩儿拼杀不止!”
      “好!此心可嘉!话说回来,军令部调你回重庆,秋儿可知原委?”
      “这个孩儿不知,从淞沪到鲁西,再到日前枣宜,数场血战下来,孩儿恨不能亲手多杀几个倭寇!如今第五战区尤其是33集团军上下,欲为张将军报仇者大有人在,孩儿也亦如此,却不知何故调回重庆?”
      那一刻,我心中暗想其中或有父亲之力?
      父亲却似一眼看穿我的想法,淡然的说:“吾儿已是为国死过一回之人,再死一回又又何妨?若学荩忱为国拼杀,虽死不退也亦无不可!今日为荩忱国葬,你们那位委员长做得不错!为父虽然和他政见有所不同,但还是钦佩他坚持抗战的!不似那个汪兆铭,辜负先总理所托,搞什么伪政府,做日本人的走狗!”
      父亲毕竟是当年追随过中山先生的,对其言谈我们姐弟几人早已习惯了。
      “秋儿,为父听说菏泽救你之人中有共产党?”
      “确有其事!”
      当我将王老师和谷掌柜之事告知父亲后,他沉默了许久,然后由衷的赞叹道:“以民族大义为重,是真汉子!早年在广州,为父也结识他们当中一些人;彼时全国上下,风起云涌,形势甚好!可惜北伐一半就搞清党,自此内战不断。若当年继续执行中山先生三大政策,中国就少好几年战祸,也不会任由日寇蚕食,如今兄弟阋墙,共御外虏,倒是让人看到一些希望!”
      父亲才说完便觉得有些跑题,有些自嘲的说:“人老了,思路不甚此前了,扯远了。秋儿,为父问你,要打赢战争,拼得是什么?”
      “孩儿还请父亲指点。”
      “秋儿,打仗不全靠拼杀,为了打赢,还要拼经济!拼后勤!”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小心问道:“父亲说的可是滇缅公路?”
      父亲投来赞许的目光。“秋儿也想到了?看来此前在参谋本部历练没有白搭。你且说来听听。”
      “日本去年自诺门罕一战惨败之后,面对强大的苏军,北进已无可能。他们要搞大东亚共荣想要击败中国,就必须破坏我们的经济,阻碍我们的出口,切断援华通道,而目前最重要的出口和援华通道,就是滇缅公路!”
      “秋儿看得是!美国国会已修订了《中立法案》,准许我国购买军用物资,日前滇缅公路月运入的军用物资已暴涨至1万吨。如果你是日寇,你会放任不管?他们已占了南宁,有消息说他们会趁法国兵败无暇东顾,出兵越南,滇越铁路随时可能被切断!日本要实现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就必须南下,拿下整个中南半岛、印尼、菲律宾一线,甚至西进印度!”
      “父亲!”我听了不由一声惊呼。“这么说来,日本将和英美相撞?”
      “秋儿你说呢?如今欧战方面,德军已横扫西欧,英法联军已退至敦刻尔克一带,目前消息是正撤往英国,法国战败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大洋彼岸还有一个美国!”
      父亲顿了顿,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你三哥从美国传回来的消息,美国即将对英国进行援助,他们不会坐视英国人被打垮的,美国人会到处卖军火。但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掉进战争的!如今日本已深陷战争泥潭,经济面临崩溃,他们不想南方的资源和石油吗?在德国连连取胜的刺激下,谁知他们不会作出些疯狂举动?有消息说德日两国意欲结盟,日本大本营已编制南下方案!依为父所见,少则一两年,迟不过三年,日本和英美必有一战!若日美开战,凭美国之实力,对于我中国定是好事,甚至借此与美联盟,翻盘亦有可能!”
      我有些激动了:“若英国、苏联拖住德国,美国参战对付日本,中国胜算倍增!”看着父亲矍铄的面容,我心中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父亲不问政事多年,但门生故旧甚多,消息自是灵通;他虽已年过七旬,思路却还是如此清晰,看问题比我们透彻。
      “秋儿能看到这点,为父甚为欣慰!问题是中国要独自撑到美国参战啊!”
      “父亲的意思是要未雨绸缪?”
      “正是如此,听说军令部除计划收复南宁之外,已着手滇缅公路防卫计划了。若时局有变,甚至可能要出国作战。”
      “父亲明鉴!可孩儿觉得当下之急,还是多打几场胜仗,以振国人士气。”
      我当时就想,既然日本和英美一战将在一两年内发生,还是先解决眼下难题为上,比如南宁?可我这想法又被父亲看透了。
      “秋儿是觉得不如前线杀敌?自去年十月国军冬季反攻到日前的枣宜会战,你觉得短期内还会有大战吗?至少是数月之后吧。现在滇缅公路就出了问题。”
      想想几个月来双方消耗过大,日军应该会去强化占领区吧,中共旗下十八集团军还有新四军,够他们喝一壶的。可这滇缅公路出问题又是怎么回事?
      “秋儿,你二哥的公司通过西南运输处参与钨砂、桐油出口,回来药品和医疗器械。听你二哥说,西南运输处在管理方面有诸多问题,运输中私带客货成风,已对正规的进出口造成冲击,你二哥是希望有人帮衬。”
      “父亲的意思是?”
      “秋儿这番回重庆,除了日常工作外,少不得和西南运输处打交道的。当然要以国事为重,要注意把握好分寸,万不可夹杂太多私念在其中。”
      原来如此。家族总是希望一举多得吧。对此我有些哭笑不得。
      “孩儿明白!孩儿知道该如何做的。”
      父亲听了满意的点了点头,似乎又想起什么来,直直的看着我问话:“秋儿,为父曾听你姐和你二哥说,你在南京时曾有一相好的洪姓女子,后来失散了,你还托他们帮你去寻,可有此事?”
      “父亲,确有此事。孩儿与那位洪小姐是真心相爱的。”
      父亲既然连梦芸的姓都知道了,这事自然得实话实说了。
      于是我便把和梦芸从如何相识相恋,到因战事失散包括听说梦芸去寻我之事都简要的说了。
      父亲听了,沉默许久后再次问道:“可有相片?”
      我便急忙取出梦芸的照片递了过去。
      父亲摘下眼镜,接过相片细细的看了几眼,点了点头,笑着说:“不错不错,秋儿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说实在的,当父亲看梦芸照片时,我心里自是忐忑不安,双眼直直的看着父亲,生怕漏过什么表情;后见父亲点头称赞,心中那块巨石才落了下来。
      父亲把照片还我,见我小心收起后,却发出一声长叹:“只怕是孽缘啊!”
      我听了自是一惊,然后就觉心头一阵狂跳。
      “父亲!您这是?” 我发觉自己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秋儿,此事你可曾向你母亲说起?”
      “此事孩儿还未曾向母亲禀明。”
      “秋儿,你母亲曾说起她是看好张薇那个丫头的,毕竟我们两家走得近,你们自幼玩在一起,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那日她专程把你诀别书送来,我们看她也是悲疼欲绝的样子。”
      “父亲!感情这事可不能勉强啊,孩儿对于张薇,一直是把她当哥们看的。她也知孩儿爱的是梦芸。”
      “此事为父知晓。看秋儿此时,颇有为父年少之样子。”
      “父亲!”我一时有些迷糊了,父亲这是支持还是不支持呢?
      “为父年少时也曾喜欢过一女子,可最终还是娶了你母亲。如今是民国,家里自不会干涉。但如秋儿所说,那洪小姐能去湖南一带寻你,可见也是真心;你俩若能走到一起,那才是真真的缘分。可如今战火四起,你又肩负责任,为父是担心你们呀!”
      “父亲说的是,孩儿还是知分寸的!洪小姐那,孩儿自会设法寻。孩儿已请大姐和二哥帮忙,抗战终有胜利之日,相信我们终会走到一起的。”
      一时间我顿觉心情好好,父亲不反对,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了。
      “秋儿知晓便好!为父在你这个年龄,已有你大姐和二哥了。如今你姐弟四人,唯有你还是单身。你二哥膝下是两个女儿,你三哥倒是有儿子,他们一家却在美国,如今想见一面却难如登天!为父如今已是古稀之人,身体大不如前,自然是希望早些看到你成家立业,最好能有个孙儿抱抱,为父和你母亲便也安心了。”
      听父亲这么一说,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父亲,孩儿不孝啊!”
      “好啦好啦,秋儿不必如此。为父只是随口一说,你敢爱敢恨,不失男儿本色。你若寻得洪小姐,为父自会和你母亲说去;可若寻不得,你也得多考虑一下你母亲感受。”父亲最后停顿了片刻,语重深长看着我说:“为父看着你们姐弟成长,甚是欣慰;为父相信,我们林家子孙,国事,家事,定能妥当处理的。”
      “父亲,孩儿明白,孩儿定会竭尽全力,不辱家门的!”
      从父亲书房出来后,我是又喜又忧。
      芸儿,你知道吗?父亲已默许之秋和你在一起了。芸儿,你是之秋的念想,是之秋的童话,你会一直住在之秋心里,直到世界的尽头。之秋此生也许会遇到好多人,但芸儿却只有一个!之秋恨不得此时战事结束,便可满世界寻你去!
      芸儿,你要好好的!之秋相信,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这颗心,就如那海边高塔上之灯火,
      在无尽的黑夜里,
      等着你的 归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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