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非卿

　　富闻谦议事归来，踏入政事堂正厅，只觉满堂空寂，惟有自己的足音轻叩在光洁如镜的青石板上。

　　他撩袍在案前坐定，信手将那杯凉透的茶水倾进兰花陶盆中，水光潋滟间，忽见盆底的盆托里已蓄了一汪清水。

　　竟有人……帮他浇过了兰草？

　　他习惯性抬眼望向对面，只见江月明的桌案上，一支羊毫朱笔搁在琉璃笔山上，笔尖朱砂已微微干涸，而案角的金钱菖蒲却挂了水珠，在斜阳里折出碎金般的光泽。

　　富闻谦心中一动，猛地想起昨日那道召江月明重入中书的圣旨，立时便站起身来，目光在空旷厅堂间流转搜寻。

　　找了半日却寻不见人影，他低首轻叹，转身分开内堂廊口的轻薄竹帘，径直向里行去。

　　帘内光影昏朦，他穿过廊道转过云母屏风，一眼便瞧见那人伏在宽大厚重的书案上，似是沉沉地睡过去了。

　　莲花香炉吐着袅袅青烟，一片浮光掠影里，银线捻金的鹤纹官袍铺陈在案，衬得她身形单薄，鸦青纱帽间那朵晴山蓝绒花微微歪斜，几缕碎发散落颊边，随着清浅呼吸微微拂动。

　　富闻谦驻足凝望片刻，有些不忍打破这片宁静安谧，于是转了步子便欲悄然离去，余光却瞥见内堂那方青玉冰鉴竟被她挪至身侧，升腾的寒雾几乎贴上袍角。

　　“这般贪凉，也不怕侵了寒气？”他眉心微皱，将脚步放得极轻，行至她身旁。

　　走近又见那案上散着几本摊开的折子，几张雁皮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楷，朱砂笔滚落纸旁，笔尖一点残红将白纸染了小小一晕，宛如雪地红梅。

　　他未去管那草纸上写了什么，只下意识抬手欲解腰间玉带，想除下外袍为她披上，指尖触到冰凉玉扣时却蓦然顿住，暗嘲自己唐突，转而从一旁的多宝格上取来一领备用的银水蓝薄毯。

　　俯了身，小心翼翼地将毯子轻轻覆在她肩头，毯缘刻意垂落，恰好挡住冰鉴升腾的侵骨凉气，动作轻柔，似怕惊落枝头沾露的花。

　　睡梦中，江月明只觉暖意裹身，鼻尖萦绕着沉水香与熟悉的清冽草木气息。

　　她隐在内堂，思来想去还是拣了几封无关紧要的折子批阅，但即使如此，她也未敢直接写在折子上，而是取了草纸来，将批阅的时间和内容一一标明，生怕再出了岔子。

　　结果写着写着，神思倦怠，头一点，笔尖一顿，人就没了知觉。

　　方才写到哪处来着？

　　纤睫轻颤，迷蒙睁眼，只见一道绛紫身影立于身侧，修长的手指正拈着她写满批注的草纸细看。

　　“希成……”她含糊地唤了一声，嗓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和慵懒，像浸了温水的软玉，“你回来了……”

　　她不禁想抬手扯他的衣袖，指尖蜷了蜷又收回，只喃喃问道：“昨日……那般大的雨，你……没着凉吧？”

　　富闻谦微微一怔，紧攥着草纸的手指缓缓松开，将草纸合了轻搁在案上，温声道：“……无碍。倒是你，病体初愈，怎么在这处睡着了？还离冰鉴那样近，小心受了寒气。”

　　他自然地替她拢了拢滑落的毯角，指尖不经意拂过她微凉的云锦肩襕，“这两日莫要再劳心公事，凡事交给我便好。”

　　江月明揉了揉惺忪睡眼，努力驱散睡意，又问：“可是……我又批错了文书？”

　　“不曾，”他嗓音微哑，带着几丝颤动“你写的很好，这条‘着户部速勘，以达上闻’极为妥帖，我只是……不愿见你抱恙劳神。”

　　江月明心中长松一口气，幸而未出岔子，若是她这般严加防范还是出了问题，那……

　　她明日还是莫要再碰文书，老老实实等下诏狱待罪好了。

　　撑着案几坐起身来，她的声音依旧软糯，带着点刚睡醒的鼻音，问道：“这几日……朝中可还太平？你今日……去忙什么啦？”

　　富闻谦在她对面的圈椅款款落座，姿态闲雅，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一些琐碎报录罢了。诸事尚算平顺，只是……”

　　他略作沉吟，似在斟酌词句，“台谏官近日倒是异常沉寂，往日一日收上十几封捕风捉影的弹劾折子不足为怪，可这两日竟一封也无。方才我自尚书回来，路上刚巧碰见递折子的谏官，我只问了句所指可有实据，他便脸色煞白，拎着折子匆匆告退……”

　　“还有苏子美，”他顿了顿，眼中疑惑更甚，“今晨忽地与我说他一入西侧廊庑便文思泉涌，竟将案牍笔墨和那盆宝贝仙人掌一道搬去了西廊。政事堂……倒是比往日清净不少。”

　　他神情坦荡，语气平淡，全然一副就事论事、甚至透着一丝“清净难得”的欣然，丝毫不解为何同僚们突然移情转性，纷纷热爱“清修”。

　　江月明听着他这十分无辜、甚至隐含欣慰的感叹，再看看他那张温润漂亮、写满诚挚疑惑的脸，一股难以言喻的笑意猛地从心底窜起。

　　他是不是一点都没意识到，是他的冷脸冻塌了半个朝堂？

　　连苏子美这个厚脸皮的都怕仙人掌被冻死，抱着扎手的仙人掌跑路了！

　　“安隐……你笑什么？”富闻谦莫名其妙。

　　江月明连忙低头，假意整理案上散乱的奏疏，贝齿紧紧咬住下唇软肉，才堪堪压下喉间翻涌的笑浪。

　　“没，没什么，挺好……”

　　说着，她的肩膀轻颤了一下，银水蓝薄毯顺着肩头滑落也浑然未觉，只清了清嗓子，强作镇定道：“嗯……清净些……也好，省得整日吵吵嚷嚷……徒乱心神。”

　　她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疯狂翻腾着文颜路一脸苦相，对她说“根本惹不得，安隐你保重”的忧心叮嘱和苏清辞抱着仙人掌落荒而逃的模样——

　　这呆子，把同僚们都吓跑一片了，竟还当是“清净”！

　　还十分真诚地奇怪其中缘由？？

　　江月明被他的目光瞧得心虚不已，于是倏然将案上的文书拾了，拢在怀中，对他莞尔道：

　　“走啦，外间坐着。这偌大的政事堂就你我二人，还全在内堂闷着，若教旁人瞧见……”她尾音轻扬，“成何体统？”

　　见她收拾文书，富闻谦便也起了身，帮她把剩下的草纸和朱砂笔一同捎走。

　　江月明转身欲往正厅，但许是坐得久了，又强撑膝伤在宫道中行走，甫一迈步，膝盖传来一阵剧痛，脚下不自觉就是一个踉跄——

　　“唔……”

　　她闷哼一声，身形猛地一晃，想伸手去撑桌案，怀中文书“哗啦”散落一地！

　　素白笺纸如雪片纷飞，朱砂批注的红痕刺目地溅在紫檀地砖上。

　　“莫管我！

　　“当心！”

　　两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富闻谦反应极快，一步抢上前，长臂一伸，力道沉而稳，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江月明只觉自己是一头扎进他的怀中，鼻尖萦绕的草木清气骤然浓烈，整个身子几乎倚在了他的臂弯里。

　　隔着重重官袍，她却能清晰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温热与力量，还有那身锦袍下紧绷的肌理线条。

　　她心头一慌，下意识想挣开，稍一动作，膝间却又是狠狠一抽，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脚下虚软，非但没能站稳，反而更重地靠向了他，两条胳膊竟不听使唤地攀上他的肩颈。

　　嗅着他衣袍上清冽悠远的香味，她竟一时有些贪恋，甚至想……

　　就这般，贴着他的温热体温，抱着他不撒手，用手指一点一点丈量他宽阔有力的肩背……

　　一瞬间，江月明被自己心底冒出来的龌龊想法羞得抬不起头。

　　她将滚烫的脸埋进他的怀中，似乎这样就能笨拙地避开心底的悸动，就能止住膝骨钻心的疼。

　　富闻谦对她低声道：“……莫要乱动。”

　　他的话里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意味，一手牢牢箍住她的腰，另一手已迅疾探向她膝弯下方，欲将她打横抱起。

　　“别……希成！”

　　江月明死死抓住他的前襟，额角瞬间渗出细密冷汗，指尖几乎掐进绛紫官袍的织金云纹里。

　　若是被他这样抱出去，教哪个瞧见了，明日流言怕是要传成“宰辅内堂投怀送抱”了！

　　“放我……坐下……就好……”她咬着牙，声音断断续续，带着难堪的喘息，抓着他衣襟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富闻谦动作顿住，低头看她。她脸色苍白如纸，唇上那点精心点染的胭脂色刺目惊心。

　　他眸色沉了沉，终是依言，小心翼翼地半扶半抱，将她慢慢地安置回圈椅中。

　　“伤在何处？是旧疾还是新伤？”他蹲下身，目光紧锁她紧蹙的眉心，语气不容置疑，“教我瞧瞧。”

　　“不……不用！”江月明慌忙按住他想掀她袍角的手，指尖相触，两人俱是一震。

　　她飞快缩回手，垂下眼睫强作镇定，“只是前日……在宫门阶前跪得狠了些，不碍事，歇歇就好。”

　　富闻谦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方才微凉的触感。

　　原前日她夜拜宫门竟是重重叩拜么？！并非传言中那般轻描淡写地“闯宫门递罪折”？

　　他眼前仿佛闪过那夜风雨如晦，她银袍染泥，额抵冷阶的画面——她重重跪地时那声沉闷的钝响，此刻竟在他心腔里回荡得震耳欲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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