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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大日子(下)
已是后半夜一点多了。
楼上的客厅里,佑儿和稳稳早就熬不住了,已经睡熟,并头躺在贵妃榻上,盖着各自爸爸的羽绒服。其他人也面带倦容,都呆脸坐着,谁也不说话。
虽然没有谁在看电视,但电视机并没有关。春晚早已结束了,此时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档关于野生动物的节目——在一望无际的非洲大草原上,几只狮子正在追逐一群角马,一阵夺命狂奔之后,终于捉住了跑得最慢的那一只……
季伟峰下意识地移开视线,看向众人。
“你们……饿吗?”他问。
话音刚落,大家都吃了一惊。
他自己也惊着了,因为这根本不是他原本心里想说的话。
罗兰站起身,向餐厅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餐台还没有收拾,吃剩的半盆饺子仍放在散乱的碗筷中间,想来早已凉透了。
“饺子还剩下不少呢,咱们把它热一热吃了?”她问。
电视画面上,一只雄狮在吃角马……
“也行。”季伟峰说。
宋琪就走向餐厅,端起饺子盆,问:“你们是想要用油煎一下,还是直接放进微波炉里转一下?”
电视画面上,一群幼狮在啃角马……
“都行。”季伟峰说。
宋琪用筷子在饺子盆里扒拉两下,说:“这饺子放的时间太长了,皮儿都有点粘在一起了,还是煎一下吃吧,口感能更好点儿。我再给你们熬点儿小米粥,热乎乎的,就着饺子,大伙儿都喝一口。”
电视画面上,几只母狮在争夺角马的残骸;一只秃鹫蹲在旁边的树枝上,转动着圆溜溜的黄眼珠儿,耐心等待……
季伟峰刚想说“好”,话还没出口,就见坐在沙发上的赵一萌猛地站起身,捂着嘴冲进卫生间,顾不上关门,头就俯在马桶上方狂吐,喉头喔喔有声。
一直呆着脸不吭声的孙雅彬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一般,也冲进卫生间,拍着赵一萌的后背,回头向门外喊了一句:“鹏程啊,快给你媳妇倒杯温水过来。”
罗兰在茶几上找到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宋琪帮季鹏程倒了一杯温水。
过了好一会儿,孙雅彬和季鹏程才搀着赵一萌走回客厅。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刘丽娜凑上前问。
“没事儿,就是胃里难受,吐出去就好了。”赵一萌喘吁吁地说。
孙雅彬捋着儿媳的后背,很坚决地说:“这可不行!萌萌啊,你可不能在这儿再这么熬着了,稳当一会儿就穿衣服,让鹏程开车送你和佑儿回家。”见季鹏程点头,又说,“唉,鹏程啊,你自己也没哄过佑儿睡觉,萌萌想吃什么你也不会弄,我实在是不放心……”
季伟峰就说:“你也跟他们一起回去吧,让老二在这儿帮着忙活就行了。”
“那也行。”孙雅彬立刻说。
季伟峰想了想,站起身说道:“其实我刚才就想跟大伙儿说说咱们这几天有什么安排。是这样啊——咱们现在都守在这儿也不起什么作用,不如都先回去好好休息,等有事儿的时候再过来。”
大家都点头称是。
季伟峰就问季鹏程:“你带驾驶证了吗?晚上喝酒没有?”
季鹏程说:“带了,我本来就打算夜里替我爸开车回家,除了年夜饭刚开始的时候抿过一小口葡萄酒,别的酒一点儿也没沾。”
“那行,”季伟峰说,“你现在就去把你爸的车提到小区门口,带你妈、你媳妇和佑儿回家。”
季鹏程点点头,穿上羽绒服走了。
季伟峰走过去看一眼老季的房门,确认关得挺严实,就转向罗兰,压低声音说:“罗兰啊,你这样——我们哥仨今天都喝酒了,开不了车,等会儿殡仪馆的车来了,你就开我的车,带着老二、老三和辛先生,一起跟车去殡仪馆安排一下,然后回这儿来接上我和我姐,把我们几个都送到我姐家去。后续的事儿都得在她家里处理。”
“行。”罗兰点点头。
季伟峰又转向王旭升和刘丽娜,问:“你们一家三口是怎么来的?”
“咱们坐出租车来的,大舅。”刘丽娜说。
季伟峰又问:“你俩明天都用不用上班?”
“大舅,我明天白天没事儿,晚上夜班;丽娜一直休息到初七。”王旭升说。
季伟峰就说:“那你们看这样行不行——一会儿我们都走了,家里就剩下你姥爷和你大舅妈了。你们要是不介意的话,今天夜里就在我这儿将就一宿,一来帮着照看一下你姥爷,二来也陪陪你大舅妈。”
“大舅,看你说的,这有啥不行的?说到底这也是我妈家里的事儿,我怎么还能介意呢。”王旭升说。
季伟峰就说:“大旭呀,大舅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顾念你妈,但我就是担心稳稳年纪小,怕她在这儿待着有什么不合适。”
“没事儿,大舅,”刘丽娜忙说,“稳稳根本就不懂得死是怎么回事儿,所以她也不知道害怕。”
“其实咱们佑儿也不明白,”赵一萌跟着说,“要不今天也不能把鱼捞出来,晾在地下就不管了。”
这时,孙雅彬已经给佑儿穿好了外衣,甫一听赵一萌又提起佑儿捞鱼的事,蓦地想到佑儿一个人在楼下捞鱼玩的时候,谷守业就躺在不远处的躺椅上,多半已经死了,想到这儿,心里就很害怕。
佑儿在熟睡中忽然被弄醒,特别不高兴,嘟着嘴,脸上别别扭扭的。孙雅彬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佑儿和平时不一样了,心里就愈发害怕。
季伟峰见孙雅彬磨磨蹭蹭出不去门,就催促道:“你们快点儿带佑儿回去吧,等一会儿殡仪馆的车就来了,到时候碰上了就不好了。”
孙雅彬吓得一激灵,赶忙抱起佑儿到门口去穿鞋,自己向楼下瞄了好几眼,终究没有胆量下去看一眼谷守业。
“大哥,那我们就走了。”她对季伟峰说,“我带着萌萌和佑儿,也不方便下去,你替我跟姐说一声吧。有什么事用着我就说话。”
季伟峰知道她胆子小,就说:“走吧,走吧,都是自己家里人,用不着这么客套。鹏程平常不怎么开车,你们帮他看着点儿路。”
孙雅彬和赵一萌就带佑儿出了门。
宋琪在厨房里抱怨道:“我刚把饺子煎了,粥煮上了,人就走了好几个,饺子和粥吃不了,剩到明天就得扔了。”
罗兰去厨房看了一眼,问:“大嫂,晚上给张勇送饺子那两个保温桶呢?”
“在呢,我都刷干净了,放在阳台窗沿上晾着呢。”宋琪说,“你找它们干啥?”
“一会儿他们哥仨都去姐家了,他们都不会做饭,姐也未必有心思给他们做吃的,我想把多出来的饺子和粥装在保温桶里,给他们带去当早饭。”罗兰说。
“罗兰还挺想事儿的。”季伟峰道。
罗兰一笑,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总是没错的。”
宋琪就按罗兰说的装好饺子和粥,还给配了几双方便筷子和一包榨菜。
“那咱们就先趁热吃一口,吃完了下楼换他们上来吃。”季伟峰说,率先坐到餐台旁,囫囵吃完,下楼去换人。
季伟杨、季伟泽和辛先生上来了。
“姐呢?”宋琪问。
“说不饿,不吃了。”季伟杨说。
罗兰给他们盛了粥,拿了碗筷,低声对季伟泽说:“我到楼下去看看姐。”
季伟泽点点头。
罗兰就下楼来到暗厅,只见谷守业已经被从躺椅里移到地板上,身上也已妆裹一新,换上了一套深灰色中山装,头戴鸭舌帽,脚穿黑布鞋,白色鞋底上绣着莲花和登云梯,身下铺的褥子和身上盖的被都是鲜艳的明黄色,把他的脸色衬托得异常灰败。
季雨霏守在谷守业旁边,坐在一只装了万向轮的小圆凳上,罗兰认出就是宋琪在水族箱前坐过的那只。
“姐。”罗兰唤道。
季雨霏慢慢抬起头,眼圈儿红红的,却并没有流眼泪。
一向说话高声、行事张扬的季雨霏忽然变得如此怯弱而安静,这让罗兰很不适应,甚至觉得她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楚楚可怜。
“你怎么下来了?这儿不干净……”季雨霏有些局促地低声说。
罗兰鼻子一酸,眼圈儿就红了,说:“别瞎说,姐,没有的事儿。还能有什么不干净?都是自家人,谁相信那些有的没的说法。”
这时,宋琪也下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粥,走到季雨霏身边,说:“姐,我新煮的小米粥,你喝点儿吧,都后半夜了,别熬坏了身子。”
季雨霏摇摇头,低声说:“我不饿,喝不下去。”
季伟峰和罗兰也帮着宋琪劝季雨霏,季雨霏只得勉强喝了一口,就把粥碗放在旁边的一张小茶桌上了。
这时,辛先生从楼梯上走下来,后面跟着季伟杨和季伟泽。
“殡仪馆的车马上就到了,”辛先生说,“一会儿我出去把纸棺拿进来,咱们家属需要出四个人抬纸棺。”
季伟峰看看两个弟弟,说:“还缺一个人,我上楼去问问大旭。”
不一会儿,王旭升就跟着季伟峰下来了。
彼时辛先生已经出去迎纸棺,季伟峰就对季雨霏说:“大旭真是好孩子,我一提这事儿,他二话没说就跟我下来了。”
季雨霏点点头。季伟杨和季伟泽也都跟着夸王旭升。
王旭升看了一眼停在地板上的谷守业和守在旁边两眼红肿的季雨霏,心里终究有些不自在,就岔开话题,说:“二舅,咱俩比我大舅和三舅高,一会儿咱俩抬头,他俩抬脚。”又问季伟峰,“从哪个门出?”
“辛先生说就从咱们自己家的院门出。这样就谁也不用惊动了;要是从楼宇门出,咱还得给邻居家门上拴红布条儿。这大过年的,怕人家不乐意。”季伟峰说。
这时,辛先生拿着纸棺进来了,指挥季家三兄弟和王旭升拎起褥子的四角,把谷守业移进纸棺里。手里举着纸棺的盖子,准备盖上。
真像在发快递啊,罗兰站在一旁看着,忍不住这样想。
在谷守业被从地板上抬起来那一刻,季雨霏就拽着他的褥子,扯着喉咙哭开了。
“小谷子啊——,你怎么这么就走啦——?连一句话也没给我留下啊——你怎么能这么扔下我啊——让我再看一眼吧,我以后就再也看不着你啦——咱俩虽说是半路夫妻,可也在一块儿过了二十多年啦——我舍不得你啊——……”
季伟峰正在抬谷守业,不敢松手,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压低声音喝道:“姐,姐,别嚎了!咱爸醒了麻烦就大了。”
罗兰和宋琪赶忙架住季雨霏的胳膊往后拉,口里胡乱劝道:
“姐,你别太激动了……”
“姐,你让姐夫好好入殓……”
…… ……
季雨霏就泄了气,松开手,也不再大声哭喊,只呆着一张脸,抽泣着说:“唉,到底是半路夫妻——不到头啊。”
宋琪听了,心里一紧,蓦地想起除夕上午季雨霏刚来时还说,医生让谷守业每天走半小时路,他俩从家里走过来才用了十五分钟,不料竟一语成谶。她又想到自己和季伟峰也是半路夫妻,季伟峰比她大了整整十一岁,将来有一天,她是不是也会像季雨霏现在这样,眼看着别人把季伟峰装进纸棺抬走呢?……
她猛一激灵——呸,宋琪,想什么呢?!
她悄悄松开季雨霏,奇怪的是,季雨霏也并没有动。
于是,她退后几步,把手按在旁边小茶桌的木头桌面上,在心里暗自呸呸呸了好多次。
“姐夫今年都六十九了,这个岁数离世,也不算很早了。”季伟杨说。
季雨霏就说:“那是,看跟谁比,要是跟罗兰她弟弟比,是不算早了。”
罗兰心里一紧,刚刚积攒起来的对季雨霏的同情立刻就打了很多折扣。
季伟峰赶忙打圆场,岔开话题说道:“我姐夫也算是有福了——没受什么苦,大年三十是他的忌日,也算是赶上大日子了。”
辛先生不明就里,顺着季伟峰的话说道:“是啊,很少有人能赶上这么大的日子,很旺子孙的。”
问题是,他没有儿子,更没有孙子啊,罗兰想,真是白白浪费了这样的大日子。
她想到了谷守业唯一的女儿娟娟。那孩子结婚后就跟父亲和后妈这边儿彻底断了联系。
罗兰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娟娟了,记得的还是她十岁左右时的模样。那是在季雨霏与谷守业的婚宴上,双方介绍各自亲属的时候,娟娟就站在季雨霏和谷守业之间,被要求叫罗兰“三舅妈”。那时候谷守业的父亲还健在,耳朵有点儿背,没听清罗兰是谁,上前摸了摸她的头,笑着对季伟泽说道:“哎呀,你家孩子都这么大啦!”结果季伟泽羞了个大红脸。
那一年罗兰二十九岁,看上去真的非常年轻,模样就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想到这里,罗兰又悄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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