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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余倩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连帽卫衣,兜帽半搭着,眼下两圈黑影,也不知道和上辈子的他,到底谁更憔悴一点。
“把我自行车还回来,余倩。”
许恭喜把手揣在兜里,声音里带着点有气无力。
余倩铁青着脸,死死盯着他,哪怕这回许恭喜把刘海剪了,她还是没能从那张脸上,找出一丁点旧日的印象。
“你到底是谁?”
“许恭喜。许多的许,恭喜发财的恭喜。”
余倩脸一皱,心里想的全写在了脸上。
许恭喜耸耸肩,向她解释,“不知道,我妈想发财吧。”说着往前走两步,伸手去拿回自己的自行车,“你奶奶的医药费还差多少?我前几天买彩票中了点钱,领奖之后就陪你去把手术费交了。”
他记得很清楚,余倩奶奶是因为骨折住院,等着手术费凑齐。
可他话音刚落,余倩嘴角一抽,神情忽地淡了下来,像是在极力抑制情绪。
她轻飘飘地说:
“我奶奶已经死了。”
许恭喜愣住,手都停在半空。
“昨天就走了。我现在要去殡仪馆排队买号。”
她说得云淡风轻,连眼睛都没怎么眨,反倒让人不知哪里出了错。
他脑子有一瞬空白。
江平死后的第二年,余倩才被调来跟他一个堂口。
余倩比他大两岁,可他却从没把余倩当过姐姐,毕竟要算前后辈,她才是那个后来的,怎么就不是余倩喊他一声哥?
再后来,两人混熟了之后,谁还管谁大谁几个小时。
两人都是烟鬼,收工就在街角的小吃摊上点一份咖喱鱼蛋,烟一根又一根地抽着,谁路过都说一句他俩上辈子是一家人。
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余倩原来还有过一个奶奶。
家住文明路三号巷,妈妈早逝,爸爸是个不着家的赌鬼,余倩从小就和奶奶相依为命。
可家里三天两头被债主堵门,晚上都不敢开灯,奶奶眼睛又不好,抹黑走路,意外还是来了。
老人家骨折了,在医院里等着钱做手术。余倩那时打三份工,还是凑不齐手术费。
后来没法子,借了高利贷,钱还没还清,人却没救回来。
债主天天堵家门,最后逼着她去洗浴中心当小姐。
经理问她有没有经验,她说她干过类似的,有八年经验。
经理心想不得了。
谁知她上岗第一天,就被嫌弃手劲太大,把客人的弟弟都捏得发紫。
经理再问,原来是从小掰玉米掰了八年的经验。
堂口的叔伯见她力气够大,让她去了个能发挥手劲的地方。
让她来收保护费了。
她笑着说这些,说得轻飘飘,好像别人的事。
但许恭喜却听得眼睛湿漉漉了。
他望着碟子里的番茄酱,还倒映着自己的脸,不知怎的,触景生情,话也从嘴里漏了出来。
“我妈也是个小姐,可她不知道我爸是谁。只知道她的客人非富即贵,我一岁之前抱着我到处找我爸。我的名字倒是比我的姓还早一步确定。”
“可惜她在我一岁的时候发现我先天性近视,找不到我的便宜爹,也不想再沉没成本给我做手术。之后有一天,她不见了,我也看不见了。”
一份鱼蛋吃沉默两个人。
鱼蛋摊的老板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自那天起每次都悄悄给他俩多勺了几颗鱼蛋。
再后来,他和余倩身上的疤一条条添,关系却越发亲近,在组里混得风生水起,抽的烟也从散装换成了硬盒。
可这些变化,都没赶上那鱼蛋摊的老板来得快。
某天再去鱼蛋摊,老板不再像往常那样多给,反而端了一大锅出来放到两人面前,“我女儿在美国拿到了绿卡,我们全家要移民了。”
许恭喜和余倩手里的烟烧到指节,烫得两人一颤,谁也没说话,只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一口接一口把那一锅鱼蛋全都吃进肚子里。
再后来,他和余倩再也没吃过鱼蛋了。
他成了别人口中的“恭喜哥”。
她成了别人口中的“倩姐”。
他认识余倩也快十四年了。
她是什么样的人他能不知道吗?
……不好说。
他上辈子纯瞎。
火气到底还是压不住,许恭喜猛地把那破自行车拽了回来,扶正时眼神横过去,冷冷开口:“你带身份证了吗?带了就上车。兑奖去,先给你奶奶买块墓地,让她安生入土。”
余倩手悬在半空,最后还是收了回来,咬咬牙,一脚跨上了后座。
自行车本来就老得摇摇欲坠,载个小孩还行,两个大人一坐上去,轮胎都压得变了形,骑起来嘎吱作响。可许恭喜满腔闷火,根本不管车架的哀嚎,咬着牙一脚接一脚,骑得飞快。
街道不平,时不时有石子和坑洼,后座的余倩一边颠得屁股发麻,一边神色复杂地盯着许恭喜的后背,像是想看出个答案。“许恭喜,你还没说,你为什么把钱放我帽兜里。”
许恭喜头也不回,冷声道:“都说了,你奶奶就是我奶奶,信不信随你。”
余倩低下头,半天没再说话。她不信,她觉得许恭喜是个傻子。
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看着街道两旁的景色一截截往后退,树影和楼房像是被剪开的布条,在她脚下一路掠过。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竟真的乖乖坐上了许恭喜的破车。
她本想再威胁一把,看看能不能薅到点钱,谁知这人干脆利落地主动掏钱,反倒让她有些没了着力点。
心里还在琢磨,身下的自行车突然一紧。许恭喜的背脊绷得笔直,自行车的速度也一下子加快了。
她一个没坐稳,差点往后倒去,手忙脚乱之下,连忙伸手抱住许恭喜的腰。哪知道这人的腰又细又硬,几乎一把就抓了个空。
“你干什么——!”
话还没说完,她的视线就被前方一群孩子吸引了过去。
那边是幼儿园的户外活动,孩子们穿着干净的小校服、运动鞋,扎堆嬉闹。
可其中一个孩子,独自站在一旁,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过来。
那目光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情绪,让人浑身都不自在。
“……你弟?怎么有个小孩在盯着你。”她迟疑了一下,仔细看才发现那孩子的眼神不只落在自己身上,更多的是死死盯着许恭喜。
“是债。”许恭喜低声答,脚下踩得更快了,像是巴不得立刻甩掉那道目光。他背脊的汗慢慢沁出来,贴着衣服发黏,心头却一点都不敢松懈。
他知道,被策苟撞见自己和余倩混在一起,还能糊弄过去。可要是彩票的事让那小子知道了,自己口袋里的小金库怕是保不住。
衣柜里的钱都能不翼而飞,口袋里的一张小纸片又怎能不会因为意外而不见?
上辈子他若是不爽,将策苟往死里揍一顿还可以解气,现在巴掌还没打下,就得被路人架去江平那,说他虐待儿童。
于是他越蹬越快,眨眼间就把策苟甩在了身后。
余倩这才转回头,悄悄收回在他腰上的动作,语气也跟着收敛,“什么债?你也欠别人钱?”
许恭喜懒得多说,心里只觉得背后发凉,汗水粘腻一片。今天傍晚还得去接策苟,真不知道那小心眼儿今晚又会和自己鬼扯些什么。
车子在福彩中心门口嘎吱一声停下,门口一排排自行车斜斜地倚着栏杆。
虽是工作日,大厅里却挤满了人。
一个个都抬着头,似乎试图在几万个排列组合中找到规律。
许恭喜将自行车停稳,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彩票,递给余倩:“余倩,这奖金也许不够还你爸所有的债,但咱们得给奶奶买个像样的坟墓。”
他不知道余倩到底从哪一句开始说谎,又从哪一刻才说真心话。
但清明那天,他帮她扫墓,看到坟头新绿的青苔和还带着手印的泥土,骗不了人。
那坟分明是新起的。
上一世,余倩的奶奶死后三年才安葬,那中间的间隔,余倩的奶奶又是在哪里沉眠?
他死了喂鱼无所谓,总得让老人家走得体面。
“你用身份证把彩票兑了吧。”他说。
余倩怔了一下,盯着他半天,像是不敢相信这是玩笑。可见他神情平静,心里有点发涩,也不知是没睡好,还是情绪忽然上来了。
她拿着彩票进了大厅兑奖。窗口的工作人员见到她,眼神也新奇。
毕竟二十五注全是同样号码,早就让人留了意。奖还没到账,连本地媒体都在路上赶来。
余倩却没功夫理会这些,脸色一板,敲着桌催他们快点兑奖,才把一众人敲回现实。
奖金到账后,许恭喜没多问,将一半递给她。
“余倩,给我个联系方式。”他开口。
余倩捏着手里的钱,心里翻江倒海,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没手机,只能报了家门口小卖部的号码。
许恭喜点点头,也把自己号码给了余倩,“有事就打这个。你一个人知道怎么联系殡仪馆和墓地吗?不懂就找我。”
余倩缓缓眨了下眼,再抬头时,许恭喜已经和她之前眼里的形象不一样了,说不感动是假的。
“你——”
“下次再说吧,我得去接孩子。”
许恭喜把剩下的钱往口袋一塞,翻身上了自行车,骑得飞快,只留下余倩一个人在原处望着。
可那辆老自行车终于还是牺牲了,链子“哗啦”一声断开。他只好推着去了修车铺,老板看了看,说这型号的链子得等明天才有货。
自行车就扔在修车行,他只能挤公交赶去幼儿园。等人一到,园门口早已空无一人,只剩策苟站在门廊下,书包背带在手里绕来绕去,看起来又蔫又乖。
许恭喜跑得满头大汗,进门时还顺手扶了下园里的名贵绿植,喘了半天才缓过来。
刚一抬头,策苟就像快断魂的小狗,仰头看他:“恭喜哥,我今天走了好久,腿好痛。”
说着,抱着书包往他怀里一扑,“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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