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窈娘其七
李观剑当他抽风,那稚子与苍爻对视后,不多时又关上门。
人影落在窗户上,从一侧向另一侧移动。
谢书钰趴在书案睡着了,窈娘推开屏风时,谢墨生正抱起谢书钰放在软榻。
“窈娘,”见到来者,谢墨生空出手抓她,握在手心的双微凉,“更深露重,多穿些。”
“我知道。”窈娘站在他身边,一起注视微弱烛火中的稚子。“往后很长一段日子,就是我陪着她们两了。”
谢墨生亲了她的手背,安抚:“我会尽早回来的,定不叫旁人将你们孤儿寡母欺负了去。”
“放心,我们等你。”
“要是出什么意外,尽管去找魏怀疾帮忙,他虽然是江湖捕快,但为人古道热肠,与我有交情,我与他提前打过招呼,”
谢墨生试图抚平窈娘不安的眼波,但徒劳无功,其实窈娘与他皆心知肚明,只要窈娘开口留人,谢墨生就不会去。
偏偏窈娘也体谅他数年如一日的寒窗苦读。
明年三月,将有春闱。算算日子,谢墨生应从冬月底出发,才有足够富余的时间为科考准备。
渡口送别谢墨生的那天,下起了满天碎雪。
船只摇摇晃晃,载着谢墨生的背影逐渐消失。一双儿女扒着窈娘的衣摆,望着消失的方向,六神无主,只能从窈娘那儿获得安慰。
冬去春来,窈娘和两个幼子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守着日升月落。
谢书钰昏昏欲睡之际,抓着窈娘的手,喃喃问道:“爹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
窈娘怔愣片刻,回过神想,三月将过,兴许过了三月就会有谢墨生的消息。
“很快的,你爹很快就会回来的。”窈娘扇着扇子,耐心安抚不安的幼女,得到满足的答案,谢书瑜逐渐闭上眼睛。
哄睡幼女,昏黄的烛火噗嗤跳跃,窈娘拉开屏风,眼皮子上抬,一双眼窝凹陷、眼球异常凸起的厉眼猝然撞入她眼眸!
是瘫在床上,瘦得形销骨立的娘,她又站起来了,站到窈娘面前。
“他不会回来!”娘狰狞面容,恶狠狠的眼射出骇人精光。
窈娘沉默着,与她对视中又缓慢拉上屏风。
“她为什么又不出去了?”苍爻见她推开屏风,却又原地发呆,不多时又拉上屏风,莫名其妙。
“因为有人拦住了她。”李观剑目光如炬凝视窈娘的表情,从片刻的惊恐诧异转变为麻木呆愣,这个人她认识。
“啊?”苍爻一头雾水,“有人为何看不见?”
“此人在心不在形,除了她,没人看得见。”
啊?
在心不在形又是什么意思?
苍爻满腹狐疑,疑心李观剑胡编乱造。
窈娘转身向侧,她又死缠烂打追在她眼前,窈娘赶不走她,只能视若无睹。
“你又只剩下我了。”窈娘抱着幼女躺在榻中,熟悉的阴冷感再次从后背攀附至脊髓,她阴恻恻的声音恍在耳畔:“窈娘,你和娘相依为命就够了。”
“你知道的,娘这么多年一直在等你。”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娘了。
窈娘禁闭双目,将怀中的幼女抱得更紧,那股阴冷感也更强烈,她脑海忍不住构出一副娘抱着她、她抱着女儿的画面,紧紧相偎,就像娘说的,她们相依为命。
她们是一脉相承的母女。
窈娘绷紧呼吸,不断重申只要看不见她,就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娘。”一只柔嫩的小手抚摸窈娘的脸颊,温柔拭去窈娘眼角的泪,轻声说:“娘为什么哭?”
窈娘听到声音,谢书瑜一双纯真的眼眸盯着她,一只手费力摸着她的脸,她试图给窈娘的擦汗,但她太小,还够不着额头和眼角,只能呆呆道:
“娘不哭。”
窈娘心疼抚摸幼女,娘也从后面缠她:“不哭,窈娘不哭。”窈娘抱紧幼女,无言。
又一月,春闱事宜尘埃落定,窈娘在浑浑噩噩中度过。她趴着窗口,看见外面的积雪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仅剩阴暗处三三两两的小堆,水滴滴答答从枝头、屋檐落下,像是一场春雨。
他该回来了吧。
窈娘眺望远处的云天,它们低矮得几乎与山顶连在一起,成了她只可远观无法抵达的地方。
等到日出,雨该停了吧。
等明日雨停了,窈娘决定去渡口等他,此去半年,相必谢墨生也盼着见她。
等到后日,水涨船高,冰雪消融,行船稳妥,谢墨生就该到了。
等到端午汛前,水流急而稳健,想必到时候谢墨生就会出现。
等等等,等完今日等明日,等到中旬等到月末,又等过一月,窈娘在无尽的等待中磋磨度日。
“你还在期待什么?”娘弯下腰,湿哒哒头发紧贴她的后脖颈,窈娘置若罔闻地安抚幼女和稚子。
“他不会回来了,他就像你死去的爹一样不会回来,”娘提起那个男人时,嘴角怨毒地提起深刻的纹路,“科举结果早就公示,这里没有任何消息,谢墨生落榜了,他也没脸回来。自知丢人,索性抛妻弃子远走他乡。”
烛火飘扬映着窈娘的眉眼,她紧盯幼女的睡颜,哽咽了下:“我不信,你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这是好消息啊,”娘故作她不知好歹的吃惊腔调,“若是他登科及第,御赐金婚另娶她人,做了陈世美你才最是可怜。”
“……”
见窈娘闷头不语,她矮身凑在窈娘对面,她并非无动于衷,眼眶含泪、竭力克制面部表情,却适得其反得令整张脸证明抽搐。
“想哭就哭,”娘伸手抚摸她的脸颊,“窈娘,你看就算你为他杀了娘又有什么用,你不还是被他抛弃。其实活着还不如死了。”
“来陪娘吧,让娘和你相依为命,下辈子,我们还是母女。”
娘的眼里都是对女儿的心疼和仁爱,她心疼女儿的遭遇。
窈娘眼神空洞,瞳孔还是不肯与她对视,只聚焦在幼女身上,她暖乎乎的,像个暖手盆。脸颊上的嶙峋肉指逐渐褪去温和,成为一种锐利的、森寒的坚骨戳着她的肉,像剪刀似地企图戳烂她的皮肉,要见血、要被撕人皮,被吞噬。
窈娘突地抓住她,握住一只白骨爪,那浸得发黄的手指骨削尖似钉,誓要将她穿肠破肚!
窈娘低头,看见自己的腹部已经洇湿一大片神色,血染红布料,顺着那只手爪滴答流下。
“你也是这么为他杀死娘的,”娘还是很温柔,深情款款捧着她的脸,“你还记得吗,记得娘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吗?”
窈娘疼得冷汗直冒,眼眶充斥血丝,眼球鼓鼓跳动,马上就要掉出眼眶般质问:“你为什么不肯死!”
“你凭什么不死!”噗呲一声,窈娘猛地倾身坐在她身上,那只手臂的肘部几乎淹没在窈娘温热的肠肉间,窈娘掐住她的脖子,哐当把人按在地上,一边掐一边砰砰撞击她的后脑勺,她质问:“是你,明明都是你的错!是你犯贱要嫁给一个烂人,还要生我给你垫背,他好不容易死了,偏偏你又因为一吊钱把自己卖给另一个烂人,又要拖我下油锅!”
“你就这么喜欢犯贱是吗!”窈娘感觉自己的眼珠子暴跳,它们发疯似的想跳进娘的肚子里,想看看她到底是什么做的,“我不是说过我会养你吗,我不是说过我给你钱吗,我不是要你像个人一样活着么!为什么你不听呐!”
“你就是恶鬼,死了是,活着时候更是!”窈娘掐得手都泛白,骨头僵直,“一定要挨了打才肯安分活着吗?一定要拖我垫背才行吗?一定看着我饱受折磨你才觉得舒服吗?”
“你怎么能这说娘?”她的嘴巴没动,声音不从那里传出来,她也很痛苦,但是那只在她身体的手让窈娘更痛苦,“娘只是想你和娘一样有依靠而已。”
“那你就要我嫁给一个屠夫,一个靠着折磨女人像杀猪一样的二手货,要我住在破烂的城隍庙,要我为一个贱人守贞,要我生不如死!”
“可你也没嫁成,怎么能怪娘,娘也是鬼迷心窍而已。”她哭起来,哭的撕心裂肺,那只白骨找在她肠肉间搅得天翻地覆,让窈娘疼得撕心裂肺,“你也杀了他,对不对?”
“我是为你杀了他!”话一出口,窈娘当即瞳孔放大,好似什么东西突地崩断,顷刻天崩地裂,“我为你害了爹,我为你杀了杀猪匠,我为你谢绝了指腹为婚的男人,我让你享福,让你躺在榻上再不用下地,我让你学着安分一点,你为什么不懂我的苦心,是你不肯睁眼看到我。”
窈娘哽咽,声音颤抖,但她的手蓄满力气,掐得更有力,“娘,是你不肯把自己当人!为什么你的命那么贱,就能生出我这样傲骨的女儿,凭什么!”
“我只是想要你当个人,和我一起当个人,你总是想不开,要跳火坑,一个、一个接一个!我恨你永远离不开男人,我恨你宁愿依靠贱人也不肯依靠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肉!”
“你有什么资格恨!你有什么资格拖我垫背!”
“别扯那些有的没的!”娘也怒极,一把甩开窈娘,这次换她掐住窈娘的脖子,“你没资格说教老娘!你不也是因为和这个男人私奔才杀我,你也是为了男人!”
对啊,她就是为了男人杀娘的。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