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灭一方(下)

　　管家走过来打断了几人的谈话：“少爷，老爷跟何小姐谈完了，叫你过去。另外，老爷知道了楼小姐到访的事，让送了几盘精美的甜糕来。”
　　“嗯，我就去。”沈随忐忑地跟着管家走了。
　　“他怎么了？”楼雪尝了一口甜糕，心满意足地点头：“不错不错，你们快尝尝！”
　　月竹生一边吃一边把沈随与何弯弯的事情讲了出来，张忘要拔出剑细细欣赏，满眼的喜爱。
　　沈家正堂会客屋离沈随的别院不远，所以他没走几步就到了。沈从岸端坐在主位，何弯弯从容地坐在左客位品茶，偶尔夸一句“好茶”。沈随心提到嗓子眼，颤巍巍走进来，见到平静的二人，只觉得是暴风雨之前那诡异的宁静。
　　“随儿，你跟何小姐的事……”沈从岸还没说完，沈随已经在心里想好怎么大闹了，“你们自己决定吧。”
　　什么？
　　沈随怀疑自己听错了，惊愕地望着父亲。
　　沈从岸没看何弯弯，直直盯着沈随：“愣着做什么？你也大了，有些事，你自己决定吧，我不插手。让何小姐留下吃晚饭吧，都已备好了那么大一桌菜。对了，楼家的小姐，你好好招待，多跟人打好关系！”说完，他便离开了会客屋。
　　沈随的喜悦伴随怀疑，他掐了一下自己的脸：“会疼啊？你……你跟我爹说了些什么啊？怎么就……”
　　何弯弯气定神闲站起，神秘地狡黠一笑：
　　“不过是让沈伯父知道，你我私定终身，决心相伴到老！”她突然降低音量：“顺便说了句，我已怀了你的骨肉！”
　　沈随大惊失色：“什么？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爹娘不得杀了我！我……”
　　“瞧你吓得！”何弯弯又低头喝了一口茶，“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好骗的？”沈随松了一口气，“我不过是跟沈伯父讲理，他也觉得我讲得对，然后发现我对你痴心一片，就同意了。”
　　“就这样？”
　　“嗯。”何弯弯低着头，眼神一直埋在杯中。
　　“那就是说……”沈随高兴得跳了起来，冲到何弯弯面前：“我们可以成亲了！我们可以光明正大永远在一起啦！”
　　看着沈随激动的样子，何弯弯的笑有些僵硬，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她轻轻牵住沈随的手，那双少爷手手细皮嫩肉，柔软温暖，像棉花。“沈随，以后我们好好过，我会好好保护你！”她像一个英勇仁慈的将军一般，沈随感觉她在发光。
　　“那请何将军一定要悉心呵护我，我可是很矜贵的！”沈随贱兮兮地憋笑。
　　“我一会儿就不吃了，我回家跟爹娘商量选日子，到时候我们两家合计合计。”
　　“嗯！你是喜欢月山的仪式还是北荒的？”
　　“随便，只要新郎是你，就行。”何弯弯撒娇般揪着沈随鬓发，歪着头对他说。
　　屋外渐渐暗了下来，俩人还坐在会客屋聊，直到管家来喊吃饭，何弯弯才想起回家告诉父母，便急匆匆回去了。
　　沈随目送何弯弯在管家陪同下回家的背影，无意间瞥见几道黑色影子循着夜色潜入自家大门。
　　“是贼？”他心一惊，立马跑向大门，追着黑影来到别院，却见楼雪和张忘正与黑影打得不可开交。他气喘吁吁走到在旁边焦急观望的月竹生旁边：“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东西？”
　　月竹生担忧地望着逐渐落下风的张忘被黑影手中的链子缠住腰杆甩到地上：“鬼差啊！来抓那阵风，啊，就是那只鬼，叫付什么的那个！”
　　“哦哦，看来楼小姐还是……想再搏一搏。”
　　“是啊，本来她决定放弃的，可是刚才鬼差一来，付公子就从风变成了人，一看到付公子，楼雪就冲上去护着他了。”
　　沈随四处望望：“哇，你脑袋的包没了！弯弯家的药就是好！付公子现行了？能看见了？在哪呢？”
　　月竹生无语地指了指楼雪腰间的布袋：“她一念咒，他就飞进袋子里了，好神奇！”
　　“够了！”为首的那个鬼差说话了，他用链子将张忘和楼雪背对背困了起来扔在地上，月竹生和沈随两两相望不敢再说话，生怕被注意到，为首鬼差拿过布袋，“咒语是什么？”
　　楼雪红着眼睛，紧闭双唇。
　　“上次就跟你说了，人鬼殊途，你说你留着他做什么？”鬼差不耐烦地扯着布袋想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死都死了，一切都了了，困在执念里只会误了自己也误了别人！”
　　“我何曾误过任何人？”楼雪不服输地瞪着为首鬼差。

　　“你……”那鬼差被瞪得不高兴：“你误了我！若非你把这个付一程藏了起来，我岂会被判干活不尽心而受罚？你上次还……还叫个巫师来打我！”他越说越气，手中的链子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一群闪着青光的乌鸦飞过来对着几个鬼差啄了起来，楼雪身边凭空出现了一个看起来约八十岁的老爷爷，他手中杵着一个桃木制的手杖，另一只手念咒召唤出一阵青光爬过捆绑楼雪的链子，链子随即解开。几个鬼差都被乌鸦啄得不知该挡脸还是耳朵或是后脑勺，一时间气急败坏，分别举着链子胡乱挥舞。
　　“师父……”楼雪突然委屈地掉下眼泪：“师父！我……”
　　老爷爷叹了口气，对着青乌鸦群撒了一把灰烬，青乌鸦便消失了。“差爷，多有得罪！只是，请各位体谅小姑娘一片痴心，莫要怪罪！”
　　月竹生闻到散落灰烬飘过来的气味，偷偷用手肘碰了碰沈随：“好香啊！”
　　沈随看了看院子四周：“我家家丁丫鬟呢？我爹呢？这边打架没有人知道的吗？”
　　“沈伯伯一看来了鬼差就飞快回祠堂了，其他人都被吓跑了。”
　　“……”
　　几个鬼差有点惧怕老爷爷，但还是不肯松口：“你这么大年纪了，小姑娘不懂你总是懂的吧！是鬼就该去鬼界跟着轮回，哪有私自藏起来的道理？”
　　老爷爷的手杖顶端的一朵大大的芙蓉花开始散发光芒：“都两个多月了，就报上去说魂飞魄散也未尝不可嘛！差爷！”
　　“若人人如此，岂非天下大乱？”天空一阵清爽的男子声音传来，带着微微回声，月竹生等人左顾右盼，竟不知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鬼差们身前突然闪过一阵泛着金色的白光，不知为何，月竹生好像闻到了咸涩的气味，像是……专属于海的气味。她感到有些头晕，索性站在沈随身后，微微倚靠葡萄架旁边的桌子。
　　白光散尽，一个腰间别了一枚竹型玉佩的玄衣公子出现。他眉眼柔和俊朗，一双迷离好看的桃花眼，张口时声音干净好听，沉稳有力：“该做的不该做的，你明明都知道！迷苏！”
　　几个鬼差纷纷低头合手行礼，齐声：“恭迎小公子！”
　　老爷爷见到来人脸色异常惊讶：你是……你……”
　　“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了你呢！”画魂笑起来像清风拂面。
　　“上次见面，你也是这般年轻，我那时还是个孩童。而今，你如旧，我却垂暮。”
　　“既是故人相识，那便把他交出来吧，我也不喜欢打架的。况且，阻挠鬼界办事，也是要被责罚的！她已经该受罚了！”画魂的眼神落在楼雪身上：“跑了这么远，你又不能保住他不散，何苦呢？”
　　“雪儿。”
　　楼雪神情复杂地看着师父，“乖，听师父话，让他走吧。”
　　楼雪用力吸了一口气，目光倔强又凶狠地盯着画魂，随即念咒，鬼差手中的布袋闪耀几丝光芒，一个面色苍白披头散发的男子倒在地上。楼雪扑过去想扶起他，却发现他身体近乎透明，她无助地啜泣，一遍遍试图牵起他的手。
　　画魂一时不忍，挥手间，男子身体变实，楼雪如愿抱住了男子。
　　“对不起！”楼雪布满血丝红肿的眼睛贪婪地落在付一程身上，她声音颤抖地重复着“对不起”，像一个大雨里茫然的迷路的小孩。
　　付一程擦掉楼雪的眼泪，心疼地看着她，努力挤出笑容：“能再陪你一段时间，我很开心！但是你太辛苦了，我想要你好好的活着，就忘了我吧！”
　　画魂闻到一阵饭香，他一向喜欢人间美食，没忍住吞了一下口水，但是为保持体面还是努力保持一动不动。“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走了，上路了哈！”画魂伸手，旁边一个鬼差手里的链子便飞到他的手中，他挥动链子另一端便捆上了付一程。
　　楼雪紧紧抱住付一程，哭得哽咽，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求……求……您了……我……我还没……说……”她努力平复情绪，胡乱擦干净脸上的泪水：“说……说完！”
　　画魂有些感触，但也有些不解。他熟知鬼界律法，了解轮回规则，他见了很多明知必须分别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撕心裂肺的人，可是既然知道留不住，何必苦苦支撑呢？反正都没办法的事！“他总是要走的，你这般，也是在为难你自己！放手吧，你总不能改变世间运转吧！”他拉动链子转身准备走——
　　“为什么不能让她多说几句？”
　　一只手死死拽住链子，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画魂回头看见那拽着索魂链的女子，怔在了原地。
　　那是！
　　那张脸，居然与他藏起的画卷上的少女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气质大相径庭。
　　他的笙儿孤冷如暗夜寒星，眼前人眉眼相似，气场却如同夏日阳光，大无畏的眼神里找不到丝毫落寞。
　　他的笙儿怀着最赤城的真心，小心翼翼地对他说，她说她要努力庇护她的子民，她要当好一个厉害的公主！
　　她总是一脸痴迷地听他讲述鬼界两千多年发生的好多好多奇异古怪的事情，乖乖听他大谈特谈如何在海边捡到最好看的贝壳，认真地学着他从大饼的中间开始啃。
　　哥哥说，那天，她无助地跪在天宫被“正义”审判，她无助地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她慌乱得像一只被吓坏东窜西跳的小猫。天宫的仙官们记录着她的罪名，细数着她没有当好公主的举证，她孤助无援地被亲生父亲定罪，被哄着喝下忘川水，他们说，等她受罚完毕再回到天宫。可是她不知道，她被销了仙籍，就再也不是天界的谁了。她那样温顺，那样听话，那样苦都忘川水都忍着喝下。画魂心中泛起沉睡太久的心痛，他差点没站稳，目光有些呆滞。
　　他无数次幻想过，或许某天，在海边，在集市，在漫天火焰般的夕阳下，那个忧郁倔强的女孩突然出现，告诉他，“我回来了，你还好吗？”。
　　眼前人，会是他的笙儿吗？
　　那个，唯唯诺诺，但是聪明细心，总是能第一时间考虑到他人感受的，总是想方设法让所有人满意的，常常孤孤单单坐在角落发呆的，能一掌把他打飞到天外的，叶笙！
　　画魂有些激动，手中的链子也没拿稳便走向月竹生，后面的鬼差及时接住了链子，疑惑地看着小公子对着凡人小姑娘“发痴”。
　　“你干嘛？”看着画魂走近，月竹生有些后怕，她知道这样的角色一定很厉害，所以吓得有些破音。
　　“你叫什么名字？”画魂努力平复情绪，尽可能用最温和如常的语气。
　　月竹生感觉这句话好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听过。她皱着眉大着胆子看向眼前的男子，“你要抓我去鬼界吗？”
　　“不……就问一问，你不想说算了。”
　　“小公子！”身后的为首鬼差终于说话：“时候差不多了，再拖下去这只鬼要散了，您的神力也维持不了他太久的！”他虽想继续看看戏，晚些回去还能跟鬼差朋友们八卦一下“小公子对一个人类小女子一见倾心”，但是又担心延误索魂回去的时间。
　　画魂被提醒后终于理智，停下脚步，歉意地对月竹生笑了一下：“抱歉姑娘，你长得跟我朋友很像，所以好奇多问了一句！”他努力维持着理智拖着又逐渐透明且已漂浮起来的付一程走到门口，不敢让自己再回头看那张脸。
　　楼雪紧紧掐着大腿，指甲嵌入肉里直到渗出鲜血被师父发现。“雪儿！”师父用力把她的手掰开。
　　画魂留下一句“完颜迷苏，下次再见”便与各鬼差一起消失了。
　　月竹生泄下一口气，有些恍惚，与沈随一起走向张忘，却没站稳，一下子天旋地转跌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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