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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雨下疯了。钱塘江的水面被砸出亿万白泡,浑浊的江流裹挟着断枝烂草,呜咽着撞向岸边。距离“通源”漕帮总舵五里外,一处废弃的龙王庙,残破的瓦片漏着水,在布满蛛网和厚厚灰尘的神像前汇成浑浊的小溪。空气里是浓重的霉味、水腥气,还有……新鲜的血味。
庙堂中央,几具尸体横陈,伤口狰狞,血水混着雨水在坑洼的地面上流淌。活着的七八条汉子,个个带伤,喘着粗气,湿透的衣裳紧贴着虬结的肌肉,眼神却像饿狼一样,死死钉在神龛下那个沾满泥污的樟木箱上。
箱子不大,尺半见方,式样普通,但箱角一块新磕掉的漆皮,露着惨白的木头茬子——正是那夜从赵文弼府上被“泥鳅”拎出来的“柒号”箱!
“娘的!潘老拐那伙蠢货,为个空箱子把命搭进去,便宜老子了!”一个满脸横肉、胸口纹着狰狞夜叉的光头汉子,抹了把脸上的血水,狞笑着上前一步,“哥几个,箱子归我‘翻江夜叉’胡老六,里头的东西,大家分润!如何?”他手中鬼头刀上的血槽还在往下滴着血珠。
“放屁!”旁边一个独眼龙猛地啐了一口,手中分水刺一横,独眼里凶光毕露,“胡老六,你算哪根葱?这箱子是老子‘浪里蛟’的兄弟用命从潘老拐的尸堆里扒拉出来的!想黑吃黑?问过老子手里的家伙没有!”
“都他娘的闭嘴!”一个干瘦如猴、留着两撇鼠须的老者阴恻恻开口,他是这一带消息最灵通的“地头蛇”孙耗子,“箱子是空的!你们还争个鸟?潘老拐死前嚎得跟杀猪似的,全乱葬岗的野狗都听见了!”
“空?”胡老六嘿嘿一笑,用刀尖指了指箱子内壁靠近锁扣的位置,“孙耗子,你眼瞎?看看这刮痕!新茬!里面的东西,怕是早被人撬走了!但这箱子本身……嘿嘿,”他眼中贪婪暴涨,“值钱的不是里面的玩意儿,是这口箱子!是它背后牵连的泼天富贵!谁拿着它,谁就是找到那‘叁号’箱的钥匙!是向朝廷、向那位顾阎王递投名状的敲门砖!”
这话像火苗,瞬间点燃了这群亡命徒眼中最后一丝理智!是啊!箱子空了又如何?“柒号”箱本身就是“云泽会”的标记!是参与那滔天买卖的铁证!拿着它,就能证明自己“夺回”了罪证!就能去敲顾阎王的门!或者……去敲其他大人物的门!换一条活路,甚至一场富贵!
“箱子归我!”独眼龙第一个按捺不住,分水刺带着恶风直刺胡老六咽喉!
“找死!”胡老六鬼头刀一抡,刀锋刮过青石板,溅起一溜火星!
“抢啊——!”
龙王庙瞬间化作血腥的斗兽场!残存的几条汉子,为了那口空箱子,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敲门砖”,如同疯狗般撕咬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怒吼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骨骼碎裂声,在漏雨的破庙里疯狂回荡,压过了外面肆虐的雨声!
没有人注意到,破庙那扇歪斜的后窗缝隙里,两点冰冷的、毫无波澜的眼睛,正静静注视着这场血腥的闹剧。墨鸦如同庙宇阴影里的一尊石像,雨水顺着他斗笠的边缘淌下,在他脚边积成一小滩水。他身后,几个同样融入雨幕的“影鳞”成员,气息收敛得如同死物。
“一群蠢物。”墨鸦刻板的声音低如蚊蚋,只有身后人能听见,“为饵而亡,死不足惜。盯紧那个孙耗子,他若想溜,送他一程。”
“是。”一个极低的声音回应。
庙内的厮杀已近尾声。胡老六胸口插着独眼龙的分水刺,独眼龙喉咙被鬼头刀切开,两人瞪着不甘的眼睛倒在血泊里。孙耗子被一个使□□的汉子捅穿了小腹,正徒劳地捂着伤口嗬嗬抽气。最后站着的,只剩下那个□□汉子和一个使短斧的矮壮汉子,两人也都浑身浴血,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口空箱子,又警惕地瞪着对方。
“兄……兄弟……”□□汉子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箱子……归你!我……我只要里面可能藏着的……一张纸……一张能保命的纸……”
“放你娘的屁!”矮壮汉子短斧一横,凶相毕露,“老子信不过你!要么滚!要么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噗嗤!噗嗤!”
两道细微得几乎被雨声淹没的破空声响起!两根细如牛毛、闪着幽蓝寒光的钢针,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地没入了□□汉子和矮壮汉子的眉心!
两人脸上的凶戾瞬间凝固,眼神涣散,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掉骨头的麻袋,噗通两声栽倒在血泊里,溅起浑浊的血水。
破庙内,彻底死寂。只剩下雨水滴落和尸体汩汩流血的声音。
几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龙王庙残破的屋顶飘然而下,落地无声。他们身着紧身水靠,外面罩着不起眼的灰布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为首一人身形矫健,目光如电,扫过满地的尸体,最后落在那口空箱子上,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他蹲下身,手指在箱子内壁那道新鲜的刮痕上仔细摩挲了一下,又凑近闻了闻,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被血腥和霉味掩盖的……紫藤萝花香?
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射向后窗的方向!那里,只有歪斜的窗板和瓢泼的雨幕。
“搜!看看有没有活口!特别是那个孙耗子!”为首蒙面人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几个手下立刻如同猎犬般散开,在尸体堆和破庙角落快速翻检。
后窗外,墨鸦的身影早已无声无息地退入更深的雨幕,如同从未出现过。只有他刚才站立的地方,积水中,似乎比别处更浑浊了一丝,混入了一点几乎看不见的、被雨水迅速冲淡的泥黄色粉末。
庙内,一个蒙面人踢了踢孙耗子软绵绵的尸体,摇了摇头:“头儿,都死透了。没发现别的。”
为首蒙面人盯着那口空箱子,眼神阴鸷。紫藤萝?冰蚕丝?还有这被提前撬走的“柒号”箱内之物……线索似乎又指向了那个神秘的女人。他弯下腰,准备亲自检查箱子。
突然!他耳朵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几乎是同时,他猛地一个懒驴打滚向旁边扑去!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口看似普通的樟木箱,竟在蒙面人手指即将触碰到的瞬间,猛烈爆炸开来!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破碎的木片、铁钉和里面填充的碎石烂泥,如同无数锋利的霰弹,横扫整个龙王庙!
“啊——!”
惨叫声戛然而止!离得最近的两个蒙面人瞬间被炸得血肉模糊!其余几人也被冲击波狠狠掀飞,撞在墙壁神像上,筋断骨折!破庙的残垣断壁在爆炸中簌簌发抖,本就摇摇欲坠的屋顶又塌下一角!
浓烟混合着硝烟和血腥味,弥漫在漏雨的破庙里。为首蒙面人虽然反应极快,避开了致命一击,但也被几块激射的木片深深嵌入肩背,鲜血瞬间染红了灰布衣。他半跪在污浊的血水泥泞中,剧烈地咳嗽着,蒙面的黑巾下,眼神充满了惊骇、暴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陷阱!这他妈是个精心布置的陷阱!这口“柒号”箱,就是个等着人来碰的……血饵炸弹!
“头……头儿……”一个侥幸没死透的手下在血泊里抽搐,声音破碎。
为首蒙面人猛地扯下被血染透的面巾,露出一张布满水锈疤痕、眼神狠戾的脸——正是曹无伤麾下心腹干将,“水蝎子”韩猛!他死死盯着那堆还在冒着青烟的箱子残骸和满地的碎肉断肢,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断柱上!
“顾凛之——!!!”
盛京,乾元宫西暖阁。
银炭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赵珩眉宇间那团化不开的阴云和……一丝极力掩饰的惊悸。他面前的御案上,摊着一份刚刚由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来自江南都察院钦差行辕的密奏。
不是冯子敬的笔迹。字迹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随行吏部侍郎代笔。
“……臣等奉旨抵杭,即会同卫所围困赵文弼府邸。然,府邸已成焦土,赵文弼并家眷仆役百余口,葬身火海,尸骨难辨。转运使周康,于其官邸书房……悬梁自尽!留‘罪己书’一封,言‘受奸商蒙蔽,愧对君恩’,对所涉通敌之事……语焉不详,更未攀扯他人!盐商魁首周世宏……依旧杳无踪迹!‘云泽会’核心人物,如同人间蒸发!所查获零星账册、信函,皆语意模糊,关键名讳、数字、印记……皆被涂毁或撕去!臣等……臣等有负圣恩!线索……几近断绝!冯大人忧愤交加,伤势……恐有反复……”
“废物!一群废物!”赵珩猛地将密奏狠狠摔在御案上!胸口剧烈起伏,脸色铁青,“死了!都死了!线索断了!好!断得真干净!”他喘着粗气,眼中是暴怒,更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周康“自尽”?赵文弼全家“葬身火海”?周世宏人间蒸发?“云泽会”销声匿迹?这哪里是查案,这分明是被人用最狠辣、最彻底的手段,将所有的线头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连灰烬都没留下!
是谁?是“云泽会”的断尾求生?还是……顾凛之在借刀杀人后,又亲自下场,抹平了一切痕迹?无论是哪种,都让他这位皇帝,如同被架在火上烤!轰轰烈烈地派了钦差,发了圣旨,调了兵马,结果……查了个寂寞?这让他赵珩的龙颜何存?!让朝廷的威严何在?!
“陛下息怒……”王德福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发颤。
“息怒?你让朕如何息怒?!”赵珩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侍立在一旁、脸色同样难看到极点的曹无伤,“曹无伤!你的人呢?朕的南镇抚司呢?!不是说盯死了江南吗?!这人都死绝了!线索都断了!你的人呢?!都死光了吗?!”
曹无伤扑通一声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嘶哑和怨毒:“陛下!奴才……奴才该死!奴才无能!奴才的人……在追查‘柒号’箱下落时……在钱塘江边一处废弃龙王庙……遭遇埋伏!箱子……箱子是陷阱!里面装了火药!奴才的心腹韩猛……重伤!带去的精锐……折损殆尽啊陛下!”他抬起头,脸上是真实的肉痛和惊惧,眼中却燃烧着疯狂的火焰,“这……这定是顾凛之的手笔!他故意抛出‘柒号’箱的消息,引奴才的人去抢!然后……然后一网打尽!他这是要剪除陛下的耳目!是要让江南彻底变成他顾凛之的后花园啊陛下!”
“顾凛之……顾凛之……”赵珩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身体微微发抖,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剪除耳目?后花园?曹无伤的话如同毒蛇,狠狠咬在他内心最深的恐惧上。是了!一定是这样!只有顾凛之,才有这样的手段!才有这样的狠辣!他借着冯子敬的手掀开盖子,逼着自己表态,然后又用最彻底的方式抹平一切,让自己这位皇帝成了最大的笑话!最后,还顺手除掉了自己派去盯梢的恶犬!
“他……他想干什么……”赵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又看到了金銮殿上顾凛之那双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的眼睛。
“陛下!”曹无伤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膝行几步,声音带着蛊惑和孤注一掷的狠厉,“顾凛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借江南一案,排除异己,屠戮官员,如今更是公然截杀天子亲军!此乃谋逆!陛下!不能再犹豫了!必须……必须断其爪牙!夺其权柄!否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爪牙?权柄?”赵珩颓然跌坐在龙椅上,眼中充满了无力感,“他的爪牙是靖北军旧部!是‘影鳞’!遍布朝野!他的权柄……是朕……是朕亲手给他的协理之权……”他猛地抓住龙椅扶手,指节发白,“冯子敬……冯子敬怎么样了?他的伤……”
“陛下!”曹无伤急声道,“冯子敬老迈昏聩,又身受重伤,在江南已难有作为!如今江南线索全断,钦差行辕形同虚设!当务之急,是另派得力干员!重掌江南局面!务必……务必抢在顾凛之将江南彻底经营成铁板一块之前!将周世宏、将‘云泽会’真正的核心……挖出来!那才是能钉死顾凛之……或者,至少能让他投鼠忌器的……真正的铁证啊陛下!”
赵珩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周世宏!“云泽会”真正的核心!只要抓住他们,拿到真正的铁证……就能反制顾凛之!就能将这失控的局面,重新扳回自己手中!
“派谁?”赵珩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曹无伤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阴狠,沉声道:“奴才举荐一人!原江南道按察副使,沈墨!此人精明强干,熟悉江南官场及江湖盘根错节之势!更难得的是……他与顾凛之,在谢雍案时便有旧怨!且其家族产业,亦曾被‘云泽会’挤压侵吞!由他前去,必能……必能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
“沈墨……”赵珩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有旧怨,有私仇,够精明,够熟悉……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一条既能咬人,又不会轻易被顾凛之收服的……好狗!
“准!即刻拟旨!擢升沈墨为江南道巡察御史,持尚方剑,全权负责追查周世宏及‘云泽会’余孽!江南诸道,凡三品以下官员,皆受其节制!有先斩后奏之权!让他……给朕把江南的天,翻过来!”
“奴才遵旨!”曹无伤重重叩首,低垂的脸上,露出一抹阴毒的笑意。
相府,“静观”书房。
烛火将顾凛之的身影投在巨大的舆图上,江南那片区域被朱砂勾勒得如同渗血的伤口。窗外雨声淅沥,带着深秋的肃杀。
墨鸦无声地立在阴影里,刻板的声音汇报着龙王庙的“收获”和乾元宫最新的旨意。
“……韩猛重伤遁走,其麾下精锐尽殁于龙王庙。‘血饵’已爆,痕迹指向江湖仇杀。”
“曹无伤举荐沈墨,陛下已准。沈墨擢升江南道巡察御史,持尚方剑,节制三品以下,先斩后奏。”
顾凛之的目光在舆图上杭州府的位置停留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片区域,最终落在代表钱塘江的蜿蜒蓝线上。他没有回头,只淡淡问了一句:
“那根冰蚕丝,查到了?”
“是。”墨鸦垂首,“‘影鳞’动用了埋在北地‘天工坊’最深的一颗钉子。确认此丝,乃北狄王庭‘雪蛛阁’秘制,专供王室及……其直属‘魅影’死士所用。非金非银,水火难侵,刀剑难断。江南出现此物……”
“北狄的爪子,伸得比想的要深。”顾凛之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意外,“‘云泽会’?或许……不过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幌子。真正操盘的,藏在更暗处。”他缓缓转过身,走到书案前。案头,静静躺着那枚冰冷的“叁号”铁牌,还有几张墨迹淋漓的拓片——正是那被刻意隐去了关键暗记和密语切口的副本。
他拿起一张拓片,目光落在那些被精心抹去的空白处,深邃的眼眸中,寒芒如冰河乍裂。
“沈墨……曹无伤推出来的一条疯狗。”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拓片,“他想要铁证?想要翻江南的天?”顾凛之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那就……给他。”
他将那张拓片,轻轻放在“叁号”铁牌旁边。
“将这份‘礼物’,还有沈墨升官的消息,送给……我们那位躲在暗处、喜欢紫藤萝香的‘朋友’。”顾凛之的声音低沉,如同深渊回响,“告诉她,沈墨……是去挖‘云泽会’祖坟的。这口箱子里的‘东西’,足以让沈墨……和派他去的人,万劫不复。”
墨鸦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相爷这是……要将沈墨这条疯狗,还有他背后的曹无伤,甚至可能牵连到的北狄爪子,一起……引向那口由“叁号”箱秘密编织的、真正的……死亡陷阱!让这些在暗处觊觎的毒蛇,为了争夺这致命的“铁证”,在江南那片刚刚被血洗过的焦土上……自相残杀!
“是。”墨鸦沉声领命。
顾凛之不再言语。他提起笔,蘸饱了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一个字:
渊。
笔锋沉凝如铁,墨色深重,仿佛要将那无尽的黑暗与杀机,都凝于这一字之中。烛火跳跃,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饵已沉渊,群鲨闻腥而至。而真正的猎手,正立于渊岸,冷眼俯瞰着那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即将上演的……血色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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